城里的夜
这城,白日里是他们的。我原不该在这时辰出来。
路灯一盏一盏地亮了,不是我们乡下那种暖洋洋、晕乎乎的黄,而是一种冷冷的、白惨惨的光,直戳戳地照下来,把人的影子都钉得死死的,一丝儿也动弹不得。街两旁的高楼,此刻都成了巨大的、黑黝黝的怪石,而那一扇扇亮起的窗,便是嵌在石头里的,数不清的、冷冰冰的钻石。它们亮是亮着,却没有一丝热气,仿佛是天上的星子,但星子到底还有三分人情,这些窗里的光,却是疏离的,各顾各的。
年轻的人,不知从哪些角落里涌了出来,一下子便把街道灌满了。他们走路的姿态是那样急,那样快,仿佛前头有什么天大的好事等着,迟一步便要错过了。他们的衣衫是那样薄,那样亮,在灯下闪着些捉摸不定的光。笑语声,谈话声,混着店里传出的、那敲打得人心慌的乐声,织成一张绵密而滚烫的网,将我这一把老骨头轻轻地推着,又重重地隔着。我走在这热腾腾的人流里,却像逆着水的一条沉船,周身感到的,只是一种无声的压力。
我忽然想起杜牧的句子,“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那光景,是幽静的,是有情致的。一把纨扇,便能扑来一整个秋天的凉意与诗意。可眼前这城,何尝有流萤?那飞驰过去的,是汽车,两只眼亮得怕人,吼一声便没了踪影,只留下一阵热风,扑在人脸上。这里的“流萤”,太快,也太吵了。
前面广场上,更是另一番天地。那些少年人,踩着底下发光的轮子,像风一般地滑过来,又滑过去。他们的身子那样软,那样灵活,仿佛没有一根骨头是僵直的。我看着他们,便不自觉地想起自己那在乡下老屋墙角的犁耙,木柄被岁月磨得光滑,却也只是静静地待着,再不能犁开一寸泥土了。我的身子,也像那老犁耙一般,是僵的,是沉的。
我寻了个街角的长椅,慢慢坐下。这椅子是铁铸的,浸着夜凉,那凉意便一丝丝地,透过薄薄的裤管,传到我的身上来。这倒叫我清醒了些。身旁的繁华与喧嚣,似乎隔了一层透明的、却又坚韧的玻璃。我能看见他们,却再也走不进去了。那玻璃,便是岁月。
一个卖花的妇人挽着篮子走过,篮子里是晚香玉,香气一阵阵的,又甜又腻,在这混杂的空气里,固执地要争出一片地盘来。这香气,忽然将我拽回到许多年前去。也是这样的夜晚,在乡下,我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去接邻村看戏回来的她。田埂边的夜来香开得正盛,那香气是清冽的,带着水汽的,一阵阵,仿佛能把漆黑的夜都洗出淡白的痕迹来。她走在旁边,不说话,我只听见她的脚步声,和我自己的心跳。
而今,那提灯笼的少年,那走在田埂上的姑娘,那清冽的花香,都远了,淡了,像一幅受潮的旧画,眉眼都模糊在一片氤氲的水汽里。只剩下眼前这妇人篮中浓艳的晚香玉,和这无孔不入的、汽油与食物混合的气味。
夜渐渐深了,人潮也仿佛退却的洪水,渐渐地稀了下去。店铺的灯,一盏接一盏地熄了,那白惨惨的路灯,便越发显得孤寂而亮。我扶着膝盖,缓缓地站起身,骨头里发出一阵细微的、像干柴断裂般的声响。该回去了。
我转过身,向着那寓所的方向,慢慢地走。我的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忠实地、却又沉默地跟着我。这城市巨大的黑夜,仿佛一张深不见底的网,而我与我的影子,只是这网中,两粒极轻、极慢地沉下去的,微不足道的尘埃罢了。
------------------------ 吾如鱼虾,人间如水,无形之钓者常常有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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