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
　　
　　
　　他并不急着写。这双手写过太多字，如今更愿意先陪窗外的梧桐待一会儿。晨光透过叶隙，在稿纸上洒下细碎的金斑，像从未谋面的友人，静静地来，静静地在。
　　七十岁的早晨，是从容的。他沏一杯清茶，看茶叶缓缓舒展，如同时光在杯中重新活过来。那些被称为“旧时光”的，其实从未走远——它们住在书架的每一道木纹里，住在墨水瓶微微干涸的瓶口，住在右手食指那个因常年握笔形成的小小茧子上。
　　他翻开一本旧稿，纸页泛黄，字迹却依然清晰。这不是衰老的印记，而是时光慷慨的镀层。那些年轻时以为惊心动魄的往事，如今读来，竟都镀上了一层温和的光泽。连曾经的困顿与失落，也像河床上的鹅卵石，被岁月的流水打磨得温润。
　　“老师又在整理旧稿了？”编辑来访时总这样问。
　　他微笑摇头：“不，是在和过去的自己聊天。”
　　这聊天愉快而丰盈。他看见三十岁的自己伏案疾书，为一个人物结局辗转反侧；看见五十岁的自己站在讲台上，台下年轻的眼睛亮如星辰。他们都还在，住在这间堆满书籍的屋子里，随时会走出来，和他对坐交谈。
　　午后，他会慢慢整理书架。每本书都是一个时间的坐标——《诗经》里住着两千年前的露水，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藏着伦敦的雾，而他自己那些作品，则安放着不同时期的生命温度。手指拂过书脊，像抚过岁月的琴键，奏出无声却饱满的乐章。
　　他越来越喜欢这种丰盈的安静。旧时光不是褪色的照片，而是不断生长的年轮。七十岁不是走向尽头，而是走到了一个可以看清整片森林的高度。从这里回望，来路蜿蜒成画；向前看，每一天依然充满发现的可能——发现一句更妥帖的表达，发现窗前栀子花新绽的蓓蕾，发现黄昏光线在墙上作画的新的角度。
　　他开始写一个新故事，关于一个学会和时光做朋友的人。写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像在时光的河流里淘洗金沙。他知道，最好的文字不是呐喊，也不是叹息，而是经过漫长沉淀后，依然清澈的注视。
　　窗外，孩子们的笑声随风飘来。他想起自己的童年，那些在田埂上奔跑的下午。原来人生的圆如此奇妙，起点和终点在某个维度重合——都懂得为最简单的存在而欣喜。
　　旧时光啊，他想，不是压在肩头的重负，而是托起翅膀的风。所有经历都化作了透明的智慧，让他看清什么是真正珍贵的：是爱过的人，写下的真话，清晨的阳光，还有此刻——这满屋子的安静与丰盈。
　　他继续写着，笔尖沙沙，像春蚕咀嚼桑叶，要把七十年的光阴，酿成甜美的蜜。字迹在纸上舒展，如同时光本身，从容不迫，又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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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如鱼虾，人间如水，无形之钓者常常有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