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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杨林-特区传说客栈版主:那西色斯  无影灯下送银针  子曰店 [登录] [注册] [发表新文章]  

作者: 洁生 收藏:0 回复:0 点击:763 发表时间: 2023.10.22 23:15:52

霜月吴钩


   鲜红的血,无声地从死者裂开的喉管里流出,在地上蛇一般蔓延、爬行,直将姿态摆成朵诡异绚丽的大花,并散发出浓浓的血腥气,才换来他的一声冷笑,打破这折杀人的沉寂。
  
  他举起左手,那筋骨铮铮的五指紧握着一柄淋血的剑。他蒙着墨巾的面看不出表情,只有长眉纠了又舒,细眼似笑非笑,最终发出一声长啸,这声长啸抑郁愤懑、凄戚悲凉又畅快得意,好似猫头鹰的鸣号,令人毛骨悚然。
  
  枭首、包裹、出门,他才发现宅院外已停了雨。一个时辰前本是细雨淋漓,此刻惟有氤氲水气笼罩周里,地上的浅坑像盛了水的凹皿,泛着碎银子的光,寒侵肌肤。
  
  点足、纵身。他施展轻功,宛如一只展翅滑翔的蝙蝠,消失在夜色里。
  
  一切寂静下去,空留凶宅廊外的梧桐树,如泣如诉地坠落着雨滴。
  
  他抬头望向“红袖招”的牌匾,提脚进去,大厅内灯火辉煌,人潮涌动。他落座。跑堂的将杯盘碟碗送上来。他饮酒,老鸨眉开眼笑地凑过来。
  
  他看都不看那几个簇拥在旁的浓妆艳抹,挥手将一个箱子搬上花梨木桌面,直截了当:“这是五千两黄金,你清点数目罢!”
  
  老鸨不信,亲手掀开箱子盖,登时满堂哗然、满厅金光。那一个个圆胖沉重的金元宝按列排放。她顺手掏起一枚,掂了掂,应该是足斤足两。她忙不迭地甩着手绢子,令小厮拿来秤杆,要一一计算。厅内那些看热闹的人,无论是恩客还是妓女,抑或是丫鬟奴仆,皆不约而同地环了过来。有的是怀贼心抑贼胆地对那箱黄金虎视耽耽、叽叽喳喳,有的是咬手绢抛媚眼各施媚态围着眼前的“大鱼”渴望招他成自己的温心老契,有的是一脸阿谀满面奉承舌战莲花地称赞他的大手笔,有的是眼珠子乱转着将他上下打量猜测他的身份是啥……很快,老鸨就查点清楚,噗嗤一笑道:“大爷果然是言而有信,说到做到。不过有点迟了,霜姑娘昨日已被伯爵府的老爵爷包了,今晚怕是不能见客了……”
  
  他眉头一紧,知鸨母又在肚里打起了小算盘,肃色道:“妈妈,你与我约定过,只要我一周内拿来五千两黄金,即可为霜姑娘赎身。现在就请您高抬贵手、成人之美,在下此生绝不会忘记妈妈的恩德!”
  
  “哎呦,爷儿,您可不要误会呀……”他愈是如此,老鸨愈想放长线钓大鱼。她抻着两只巴掌,吊眉叹气地边打量着新染凤仙花的指甲,边打着哀音道:“不是我食言,霜姑娘可是‘红袖招’的大头牌!我们都指望着她吃饭呢。这么多年,我在她身上煞费苦心,花出去的银子跟江流里的浪花一般多。加上张员外、李老爷、钱知府都是我这儿的常客,一来就点霜姑娘相陪。你轻易就把她带走了,妈妈我咋跟这些有头有脸的大老爷们交待……”
  
  “很好交代。”
  
  厅内乍然响起一个清脆如莺啼的声音。他闻声回头,兴奋得竟有些许眩晕,仿佛体内的血液都化成了李后主笔下的一江春水,在经脉里急速奔流。
  
  是她,艳光炫人、秀色夺人的她。
  
  是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她。
  
  是她,刻骨铭心、朝思慕想的她。
  
  她已除去了往日里的绫罗绸缎,仅着白绫为衫,青纱为裙,泼墨长发泥金钗,身后是一个个目光好似滚烫糖浆般死黏着她的嫖客。她脸上半点脂粉也无,依然唇不点而红,眉不描而翠,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她缓缓走来,端然跪下,宛如姹紫嫣红的万花丛里最洁白的一朵莲:“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愿妈妈成全。”
  
  老鸨不悦,说:“我的儿,敢情妈妈养了你这么多年,还不巴望着你能有个好归宿。只是你到底年轻见识少。你平日里锦衣玉食的,跟着这位不知根底的爷儿走了,将来有个灾啊乱啊的,妈妈鞭长莫及,连庇护你的机会都没有……”
  
  “妈妈!”她玉腕轻扬,将仅剩的两个翡翠镯也捋了下来,搁到桌上。她秋波冷冽又微澜,樱唇里的字字句句坚定有声:”所有的金珠古玩、翠钿霓裳,我全部都留在了房里,只剩这受之父母的身体发肤。妈妈若不允,霜月也无意再接客了!”
  
  金光一闪,素袖一晃,她竟从脑后发髻里抽出了那枚泥金钗,向自己的脸颊划去。幸好他眼疾手快,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及时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回眸,对他嫣然一笑。他方惊魂落定。
  
  “你!好好好。我成全你。”反应过来的鸨母先是啐了她一口,接着取出她的卖身契,狠狠地甩了过去:“提醒你一句,一日为妓,终身是妓。过些日子,你被他厌了,别再回来哭着喊着求我收留你!”
  
  雨,又开始下了。
  
  下得绵延不绝,下得缠绵悱恻,下得轻柔似梦。
  
  他和她相抱相拥,静静听着户外夜雨拍打屋顶和窗棱的声音。她望向他,笑道:“想不到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居然是在一家破庙里。”
  
  他闻言,停下抚摸她肩头的手,叹息了一声,道:“可惜我找到你太晚,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她伏在他的怀里,幸福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没关系。我知道你会找到我的,你也会救我的。”
  
  他有些意外,亦有些感动,忽而想起一事,笑道:“于是,你算准了我会阻住你毁自己的容?”
  
  她得意的眨眨眼睛,身子向他贴了贴,与他面面相觑。她柔声问:“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别的我不敢赌,唯有你与我说过的那句话,我始终相信,矢志不移。”
  
  “哪句话?”他倒是忘了。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娇羞地笑,粉白的两靥开出桃花来。
  
  他的笑容瞬间凝固。他沉默片刻,说睡罢。许久,再无声息。待她传来悠长的呼吸,他慢慢坐起上身来。回忆起他与呼延通达成的协议——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他的心情就变得烦乱起来。五千两黄金,买一个人的命。而那个人,是他不能告知于她是谁的人。如果她知道了,她会怎么看他?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她相信他爱她。他这一生不会再爱别的女人,唯有她,是他自幼就决定要终身保护、呵护、爱护的人。
  
  想来她家破人亡那一年,也不过十四五岁。
  
  那一年,是靖康二年,金军疯狂来袭,汴京陷落,百姓惨遭涂炭,天子与后宫妃嫔、皇子皇孙皆被掳去。他幸好早前随高人学武,远离京城。待练就一身绝世武艺踏入江湖,早已是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他想从军,想随岳家军一起收复失地。但他更想找到她。人生没有她,纵然直捣黄龙,还我河山又有何用?他踏遍千山万水去寻她,他过尽千帆万舟去觅她。他猜得到她若活着,极易被卖入烟柳繁华地。她是官宦人家的小姐,那么美丽,那么聪明,那么才华横溢。她自八岁就被父亲聘了先生来家,学诗词歌赋,善琴棋书画,通音律歌舞。一切名门闺秀能学的、该学的,她都学得极好。
  
  他又是什么呢?他只是她府上的一个下人的孩子。她是主子,他是奴仆。她是千金小姐,他是无名小厮。她将来是必然要嫁给门当户对的王公贵族的,他心里清楚。她偏偏喜欢上了他。她曾将自己盘子里的桂花糖藕、玫瑰酥饼、栗子糕偷偷拿了给他吃。她曾用桃红的锦缎绣了七彩的鸳鸯制成荷包送给他。她曾在后花园的凉亭临摹王羲之的书法,顺便教他识一些文,认一些字。她曾在他左颊旁轻轻一吻,让他兀自震惊。她羞红了脸,突然跑开,跑到一株花树旁,却回头拈着青梅笑。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两句话还是她教他的呢。他不敢忘,不能忘。他提醒自己要有出息,他有了出息才能给她一个幸福的未来。如今,他仅仅用了五千两黄金就得到了她。值!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对自己说。
  
  红烛乍然一闪,灯花暴跳。她懒懒地嘤咛一声,翻了个身,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胸膛。似是熟门熟路。他心里不免失望,头脑又提醒他应当欢喜,如果没有靖康之变,他哪里有机会得到她。她的脸在烛光下依然是晶莹光润如玉,蛾眉微蹙,似是睡不习惯稻草堆的地铺。
  
  ——这么娇贵的美人,我让她陪我风餐露宿……念及此,他更觉得自己之前的刺杀之举是正确的。再说岳飞不也是被当朝天子给杀了吗?岳飞死了之后,朝廷与金国不是照样和平共处么?暖风熏得游人醉,杭州转眼作汴州不是挺好么?自古云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整路没尸骸。就算他不动手,迟早也有别人动手。他动了手,战事可以少打一些,老百姓可以继续苟且偷安。
  
  他愈想愈觉得自己占理。直到红日高照,他带她去集市上买吃的。一路上,行人都在议论纷纷,大将军韩世忠被刺杀。她闻言驻了足,恍若失了魂。他不知何故,一再询问。她却不答。因为韩将军曾是她的恩客。当然,她接待的也不止一个恩客。她的身子被多少男人玩弄过了?她自己都记不清。可是,韩将军不一样。他对她是温柔的、赏识的、尊敬的。他最后一次来“红袖招”,她曾亲手举杯为他践行:“将军,愿你屠尽金狗,早日凯旋归来!”韩将军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大赞道:“霜姑娘爱国之志,不亚于我家的红玉夫人!”
  
  她爱国吗?她爱。有国才有家。没家就成了奴。若非家国有难,她又怎会沦落风尘?她恨透了金国人。念及几次,她拎起长剑,一身劲装裹身,在月光下,她剑气纵横,身形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她花了重金学剑。老鸨见状大乐,这摇钱树又多了一样技能,更配得上那些臭男人们千金买笑,却不知,她多么渴望能够亲自奔赴沙场,将那些金人杀得片甲不留。
  
  如今,岳元帅死了,韩将军死了。下一个是谁,会不会是所有主战派的官员?
  
  她深深凝视着对坐的他。思量再三,道:“吴钩大哥,恕我不能陪在你身边了。我要去丞相府。”
  
  “为什么?”他大吃一惊,怀疑自己耳朵走了音。
  
  她幽幽一叹,眸光流向酒楼窗外的白云,她说她要去行刺秦桧,她不能眼看着一个又一个的爱国将领皆被这老匹夫害死。他更是大惊,继而惶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劝阻她。他说这世道群魔乱舞,她一个弱女子何必孤身犯险?他说这红尘乌烟瘴气,不如随他一起远离世外,去过清净安宁的生活?他说霜月,我们是要过一辈子的,少一天,少一个时辰都不是一辈子。他说你相信我,我从此再不会让你遭受一点伤害,你把以前的不愉快都忘了吧。他说我会给你一个幸福的家的……
  
  他说了很多很多。她无动于衷。良久良久之后,她启唇,仅仅说了六个字:“没有国,何来家?”
  
  她起身,对他盈盈三拜,转身离去。他跟在她身后。看她的影子在地上忽而长,忽而短。他突然将她拽住,直拽到一处无人的胡同角落,他在灼烈的午后阳光下,坠下泪来:“韩将军不是秦桧害死的。”
  
  “那是谁?”她疑问道。
  
  他的嗓子发紧,却不得不说:“是他的部将呼延通,他命我做的……”
  
  她闻言僵住了。他紧张地看着她,她眼里飘过千言万语,却张大了嘴,发不出一个音。他忙将她嵌进怀里,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他说的什么连他自己都听不清。他是多么地害怕失去她啊!哪怕他的胸口突然间一阵刺痛,很痛、很痛、很痛……他都舍不得放开她。
  
  可是她的身体还是僵硬的。哪怕时隔十数年,她的眼角长出了皱纹,脊背变得微驼,她的心也不再柔软了。她只会偶尔拿出那枚泥金钗,看看上边早已干涸了的血色,欲诉欲泣,却分泌不出半点泪意,更不能与他人语。而她所寄身的尼姑庵堂,供奉着一个黑漆灵位,写着:亡夫吴钩之位。
  
  至于庵堂外的世界,依然是山河破碎,却又繁花似锦、歌舞升平。
  
  【注】:本文作于2023年10月22日夜。于近日中东巴以纷争有感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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