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日，绿柰买了一盒精品白燕窝，配上粳米、红枣与冰糖熬了粥。绿柰把粥了熬了很久，将近一个小时。结果吃到嘴里，除了有一股淡淡的鸡蛋清腥气，竟是别无收获。查了网上教程，绿柰得知：燕窝是水溶性蛋白质，遇热自然溶化，久炖必然化水。要做好燕窝，在泡发之前就得小心，不能自来水，可以用矿泉水，最好用纯净水。自来水与矿泉水都难免会影响燕窝的口感，唯有纯净水泡发熬煮出来的燕窝效果最好。
　　绿柰又尝试着炖了几次燕窝。逐渐摸着了窍门，吃到一定时日，睡眠竟然好起来，脸上皮肤紧致了不少，心境日渐开阔。她不由起了重视，每每用紫砂盅炖了来，从比例到火候均起意小心，竟养成慎重其事如典仪的习惯了。
　　时迁却抱怨绿柰不嫌麻烦。他回家已是深夜，绿柰端出的任何宵夜，他风卷残云地吃完，有时候牙都不刷就倒在床上，不过两三分钟呼噜声起，睡得好像死猪一般。绿柰怀疑，他并没有吃出什么滋味的。时迁日日埋头工作，行走职场耗废了不知多少脑细胞与体能。绿柰心疼，在他的职场领域却是帮不上忙。她只有尽量去体贴他的疲惫，正如当年谈恋爱的时候，他尽量迁就她的任性一般。
　　绿柰与时迁，均来自南方的水乡小镇，在偌大的一线都市里求学，相逢，相知，相恋。毕业后他们毅然留在了这座美丽旖旎又竞争激烈的城市，克勤克俭治家置业。他们好像两只家乡里的燕子，谨守着婚礼上“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起初薪水微博，除开房租、水电、日常用品与吃喝拉撒，他们俩的口袋比刚用洗面奶清洁过的脸都干净。时迁拼尽一切时间与精力去奋斗，让绿柰心生温暖。她决定不辜负他的辛苦。她用一张如花笑脸迎接着每一天的日出东方，再迎接着每一夜的月上柳梢。只有在深夜时分，时迁才会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绿柰总是柔情似水地贴过来，先给他换上拖鞋，再给他端来糖水，须臾之间又有工笔画一般的清粥小菜端上桌：青红尖椒爆香的八爪鱼；翠绿腴润的鸭油炒豌豆苗；橘色的虾仁与白色的笋片相映生辉；墨色的香菇将鸡块煨得酥烂鲜美……粥要么是绿豆百合粥、要么是大米海鲜粥、要么是小米山药粥……时迁吃得开怀，吃得给力。吃完洗漱完俩人走进卧室，绿柰还要用一怀软玉温香来慰藉他。
　　这样清苦又甜蜜的日子在时光荏苒中一过就是五年。五年说慢也慢，说快也快。慢的是绿柰等候时迁归家的时间，快的是绿柰日渐变老的速度。绿柰抬起头，镜子里的脸已不再青春，肌肤虽然白皙却失去了水嫩，眼角还若隐若现隐隐的纹路。绿柰开始着急。结婚这么久了，她始终没有受孕。医生检查完她的身体，说她没有问题。她也相信自己没有问题。在大学同居的期间，她是怀过孕的。她永远记得那个夜晚，时迁下了自习回到出租房，搂着她想要亲热。她触了电一般的闪开，随后将验孕棒递给了他。时迁看着上面显示的两条杠，沉默了一会儿，泪水像珠子一样嘀哒嘀哒地掉。绿柰叹了口气，她将时迁的头揽入怀里。她清楚这个孩子是留不住的。她却不知道堕胎原来会流那么多的血，原来会让她痛苦得撕心裂肺——难道是因为她扼杀了一个生命，根本不能用麻醉药来掩盖。
　　庆幸，时迁对绿柰是负责的。他呵护着她，照顾着她，陪伴着她。他娶了她。她年轻的时候多漂亮啊！一身细皮白肉，乌瞳深睫，文静如百合，玲珑如燕子，酷似布格罗画笔下的少女。如今的她变成了少妇，变成了家庭主妇，终日与柴米油盐作伴，终究成了挽不住流年的残艳。
　　许是这个缘故，时迁与绿柰的情爱愈发平淡，淡得有些如白开水一般。绿柰很舍得打扮自己，时迁也许可她拿着他的卡去购买大量的护肤品与化妆品。只是，他不愿意再碰她。他不碰她，却不是不回家。他从来都会回家的，他习惯了绿柰热着饭菜等待他，他习惯了与绿柰一起在餐灯下共享润物细无声的暖意温情。
　　时迁最爱吃粥。烂滑软糯，入口即化最符合他的口味。绿柰熬粥从来不用电饭煲，而是用砂锅。绿柰用砂锅熬出来的粥粘稠好吃香喷喷。唯独燕窝粥，他不以为然。时迁说：“燕窝说白了是燕子的口水么！哪有人去吃动物的口水的？”绿柰解释说燕窝能美容养颜，滋补脾胃，提高身体免疫力。她还举出了《红楼梦》里林黛玉的例子。林黛玉先天不足体质虚弱，亏得贾府家大业大，任她每日早起，让丫鬟用冰糖兑了燕窝，用银吊子熬成粥来，既能补血益气，又能让粥味绵甜。时迁笑了笑说：“林黛玉顿顿吃燕窝，也没拦住她花样年华见阎王。燕窝这玩意的营养价值并不高。不过是古代人能吃到燕窝的次数少，物以稀为贵，到了商业社会又炒成了保健品。指望吃燕窝来美容，还不如多啃几个猪蹄呢！”
　　绿柰不多言语。她坚持熬着燕窝粥。她每次都把燕窝放入冷水浸泡透了，择去燕毛和杂质，再用开水反复浸其膨胀延伸，兑入水米用小火熬煮。待到粥已煮开起绵，放进冰糖，顺带入细细的姜丝以除燕窝本有的腥气，不忘丢一把红枣与枸杞。直熬到粥中各物彼此融合互相契合浑然一体，绿柰用青花瓷碗盛一碗，看到的是团圆，想到的是恩爱。
　　时迁已经吃不下燕窝粥了。他的兴趣更多停留在年轻女郎光滑如丝缎的胴体上。他知道绿柰知道。他也不忌讳绿柰知道。她知道又能怎么样呢？她离开职场好几年了，终日里只会煮饭烧菜熬粥。他没有食过言，他愿意养活她一辈子，他只是做不到爱她一辈子。如果她硬要离开，他也没有办法。他没有想到，自以为被他吃定的绿柰反过来吃定了他。她在饮食里利用“相生相克”的规律，硬是让他不到四十岁的身体日渐衰败，她还坚持要他吃燕窝粥。燕窝粥、燕窝粥，富贵人家的补品，却是他的催命符。
　　时迁得了癌症，癌细胞在不断扩散。他的头发大把大把的脱落，连同眉毛也在一根一根的脱落。他躺在医院的病房里，看着绿柰愈发光彩照人。她天天吃燕窝，她的脸色愈发红润，精神愈发好。可是医生不许他吃燕窝。医生说：“燕窝虽然有增加人体免疫力的功效，却也能帮助细胞加速分裂生长。”
　　时迁心惊胆战，抬手掀翻了绿柰手里的粥碗。他看着她，眼神不可置信：“你是个疯子。”
　　绿柰一脸无辜，眸子里蓄满了泪：“老公，你在说什么？”
　　时迁的额头冒出冷汗，哑声说：“我是对不住你，可你至于要做这么绝吗？”
　　绿柰看着时迁丢过来的离婚协议书，她甜甜地笑了起来：“老公，我们是不会离婚的。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你呢？我会一直陪着你，熬着你，像熬粥一样。婚姻不就是一碗粥么？哪有那么多麻辣咂舌的情调，但凡有着‘理解’与‘包容’，足矣胜过红尘同行的一路磕磕盼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