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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杨林-特区演绎男女版主:hover  叶依依  [登录] [注册] [发表新文章]  

作者: 洁生 收藏:0 回复:0 点击:2492 发表时间: 2019.07.17 17:44:06

何日君再来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点唱机传来悠扬的乐声,混合电路不稳定的沙沙声。我将蓝地白花布的旗袍,缓缓着上身,蝴蝶盘扣挨个系好了,再向肩头罩一件白藕丝的开胸衫。
   望向镜子,宛然是个知书达理的闺秀。我又解了脑后的髻,浓密青丝靡靡洒落,梳理完用发网固定好。再对着菱花一打量,竟也痴怔住了。
   睫眉深黛、明眸善睐,皓齿朱唇,一如经年。只是眼角多了些细纹,腮颊的肌肉略略松弛。我折了一朵蟹爪菊,在胸襟处缀好了,忽然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心,“砰”地一跳,似天地间泛起无边春潮,自此再无退路。
   迈出弄巷。夜空无月,但有着满天的好星。星华点点照出前方,有一艘轮渡在黄浦江畔若隐若现,一个人影立于码头前。
   我知那个人是谁,于是捏了捏腕上的镯子。镯子是老银质地,绞丝成圈,还缕刻了一朵莲花。触及莲花,想起了他念过的一首诗——我尝一尝莲心,我的心比莲心苦;我长夜里怔忡,挣不开的恶梦,谁知我的苦痛?你害了我,爱,这日子叫我如何过?
   我问他:诗是你写的吗?
   他说不是。诗的作者是徐志摩,中国的一位浪漫派诗人。他喜欢那位诗人的爱情观,于茫茫人海寻觅自己的灵魂伴侣,得之是幸,不得是命。他把一个螺钿漆盒递给我,打开是一只银镯。他说这是他的传家之物,他给了谁,谁就作定了他的妻,要为他生儿育女,开枝散叶。
   他说他要为我赎身。我说你拿什么赎啊?你个留学京都的清贫学生。你不过是籍我的温柔作一场旖旎的春梦,待你学成归国,前途如花似锦,又怎会记得我一个小小的艺妓?
   他听了沉闷,再无过多言语。他很快离开了玉菊屋,干脆利落,仿佛从未来过。我偶尔会想起他,容颜清俊,目光纯澈,还生得一副好性子,如他惯穿的中山装温厚,朴实,经久耐磨。半年之后,他给我寄来一封书信,旧式样的素笺,一笔飘逸的行书。信中说他回到故乡“上海”,那里有十里洋场,有小桥流水,有青石雨巷,有桂花糖藕,有撑着油纸伞穿着旗袍走过来走过去的姑娘……他希望我能和上海姑娘一样,平凡清简,素颜无尘。我抖了抖信封,里边洒出来一厚沓纸钞,足够我自赎其身。我呵呵地笑起来,笑得满脸是泪。这个留学异邦,遭遇抢劫,晕倒在京都街头,被我捡回来的大学生。
  
   玉菊屋是呆不下去了。我每天晚上都会失眠,眼前飘过一幕幕信中形容的场景,黑瓦白墙垒成的江南建筑,古老石雕倚立的朱红大门,天井下摆放的金鱼水缸,堂屋檐下冒出的灰黑燕子巢,孩童嬉戏的笑声穿过走廊,主妇端出几盘清粥小菜,丈夫躺在藤椅上手扇着芭蕉扇……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念着想着,想着念着,我把身体蜷成了一团婴孩,被泪水浸湿的枕褥好凉。
  
   ——淑子你别指望嫁人了。老鸨吸了一口水烟袋,慢吞吞的说:他为什么不亲自来赎我?男人爱你,就会鞍前马后陪着你,一刻都舍不得离开你。哼哼,无非是一点慰藉费,也就是你们这些年轻女子看不穿……
   我不理会她,毅然走出了天香里。当我辗转数年,冒着战火硝烟,生命随时会烟消云散的危险,来到上海滩,刚下黄包车,却被几个戴着瓜皮帽的人挟到一个铁牢。我的双臂被打开,向上折起,腕处吊着锁铐。
  
   ——山口淑子,你怎么会来到中国?一个丽人翩然而来,她短发,戎装,马裤,革履,英武,妖娆。她笑道:你不认得我了吗?
   我怎能不认识她?浪人川岛浪速的养女,清廷肃亲王的亲生女儿,特立独行风华绝代,曾经随同养父堂而皇之出入各大场所的川岛芳子。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嫁给蒙古王公的儿子了吗?
  
   川岛芳子似乎看出了我的讶异。她冷冷一笑告诉我,她早已离婚,如今为了鸿鹄之志,在满洲、内地及日本三地之间往来穿梭,已是东方的玛塔·哈里,正在与田中隆吉策划一系列间谍行动。
   ——无论你为了什么目的来,你都来得正是时候。川岛芳子的食指抚摸过我的面颊,锁骨,胸前,浑然不顾及我的颤栗。她蛇一般的气息拂过我的耳鬓:淞沪战役还没划上句号。我正需要你这样一个女人为我做一些公关……
  
   才出虎穴,又入狼窝。我被川岛芳子包装成了一位电影明星,取汉名为“李香兰”,随后被介绍给了一位国民党的高官,据说是亲日派的要员。我每天醒来的时候,锦衾尚温,枕畔人却不见了踪影。白天熬完摄影棚内的八个小时,晚上还要摇曳身姿,强颜欢笑,在酒席场内打发这漫长的,由不得自己做主的时光。
  
   无缘何生斯世,有情能累此生。千古不易名言。
  
   我望了一眼莲花台上的观音像,收起签文三叩首。随后走过几条幽径,穿过几间厢房,川岛芳子在等我。
  
   ——淑子,我将去东北。那里要出现一个新的政权。国都设在东北,国家由满,汉,蒙古,日本和朝鲜五族组成。日本人将是这个国度的主人,此后,非我族类,其人必诛!川岛芳子的丹凤眼瞟向我:我要你尽快拿到情报!
  
   “砰”地一声,眼前人应声倒地,鲜血从左胸涌出,我的尖叫打破了妙发寺的宁静。
  
   是谁——我未来得及回头,颈项却被人用臂膀勒住,顺势捂住嘴巴。我边挣扎边抬眼向上望去,电光火石地一瞬间,几欲窒息!
  
   你是——我惊呼出声……
  
   是你——对方也惊呼出声。
  
   赶来的宪兵们纷乱放枪,没有一颗击中挟持着我的人。倒是纷纷倒地,可见该人枪法之准。直到我被推上车,送到一处秘密的民居。再被狠狠地丢出来,丢到冰冷无情的地板上。
  
   ——原来你就是大汉奸的情妇,你下贱!
  
   哽着咽的愤懑在耳边响起,清脆亮的巴掌亦在脸颊开花。我没有感觉到痛,虽然口鼻都流出了酸辛的红色。我淡淡地看着他,默然无语地看着他。他也恨恨地看着我,横眉怒目地看着我。天地万物,尽成虚无。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恢复意识。
  
   素来不知,这个男人,姓甚名谁,身份如何。唯唯知,他是我浮萍半生唯一的岸。他是我暗淡人生唯一的光。
  
   你若要杀我,你就杀吧。我看着他的头发及前额都已湿濡。他枪伤川岛芳子,不用猜就知道他是革命党。自孙中山以来,前赴后继去日本学习者,不是维新派即是革命党。可是革命党又怎样,不也是两个肩膀架个头吗,不也是吃饱了得睡觉吗?革命党,要杀就去杀汉奸,要杀就去杀特务,你们抓我打我作甚!我强撑着站起来,轻蔑地睨向一屋子的年轻人。
  
   一个白衣黑裙的年轻女孩,说:李香兰,快把大汉奸下一步的行动告诉我们,否则,要你好看!
  
   都来问我要情报,我却不明所以将面对什么情况。只有苦笑。
  
   女孩细眉一拧,欲对我出手掌掴,被我用小臂架在面前,别过脸,我千里迢迢前来追寻的那个人,他,竟然垂下眼睑,一脸漠然。
  
   罢。罢。罢。我摇了摇头,清一清喉咙,声线柔弱地说:各位误会了,我是个普通的小演员,经历过平顶山惨案,怎么会与大汉奸有来往呢?
  
   我们明明查到你与川岛芳子多次联络,你还认了李际春当干爹,你就是他的小老婆!你会不知道大汉奸与川岛芳子的密谋?
  
   我不是!我没有!
  
   他们说我有。他们明显是有备而来。他们口口声声骂我:淫妇!汉奸!卖国贼!
  
   我为此内心愤慨,一字也辩解不得。若将这些罪名归于“川岛芳子”,倒是实至名归。然我有何罪,我实无辜。直到二战结束,我还被控以“汉奸罪”罪名被中华民国政府逮捕。花费了许多周折,才证实了我本来就是日本人的身份,得以释放,遣返回国。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当初那年月,当时那日子,我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我常常分不清……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停唱阳关叠,重擎白玉杯……
  
  
   那些年轻人终究放了我。我也没有把这件事告知任何人。川岛芳子没有死。但是她被袭这件事闹得非常大,日本驻上海各级官员大为惊骇,鸡飞狗跳,查了许久也未查出来。我避免与那位国民党高官接触,过了一些清净日子。随着日军势力从东北至华北,中国境内抵制日货的行动亦欲演欲烈。我无法再安心住在上海。毕竟,我曾经深爱着的人,他还在这里。
  
   纵然不能重拾旧好,亦胜过他日兵戎相见吧——他是唯一知道我真实国籍的中国人。
  
   后来,我去了北平。我又认了干爹。我被一个干爹介绍给另一个干爹,再被另一个干爹介绍给另外一个干爹。我被“满映”热炒为明星,身价不逊于胡蝶、阮玲玉。演而优则唱,我在电台演唱的歌曲红于一时。有《夜来香》、《恨不相逢未嫁时》……我最喜欢唱《何日君再来》。
  
  
  
   ——殷勤频致语,牢牢抚君怀。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何日就是不知道哪一天,哪一日。
  
   我以为我们就此不会再见了。谁知,上天对我还是眷顾。出狱之后,回到上海,返国前夜。我收到了一封书信。信里是我触目即忘不掉的字迹:
   淑子吾爱……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思爱,精之至也。然人非佛祖,焉能无痴,岂能绝情。吾本欲振中华前赴东瀛求学。学未成已收母逝家书,回乡变卖家产助卿出烟花之地,仅为报卿救命托身之情。奈何中日开战,生灵涂炭。吾发重誓身献革命,危难生死不离国家。卿本娇娥,历尽艰辛,前来吾国,吾岂不知卿心意。然天意弄人,时势逼人。日军杀我手足,辱我姊妹,践踏我华夏热土,种种暴行,罄竹难书。余之德不足以胜妖魔,是以忍情……今裕仁宣布无条件投降,卿亦不必承受战犯之名,行事受制于人之苦。及早归去,勿再留恋。唐朝亲笔。
  
   时间湍流过去,空间端凝下来,雨水的敲打却是无休无止。我反反复复地读着这封信,眼睛酸涩地流不出泪。我的泪早已流干了,以后的人生应是欲哭无泪了。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唐朝——中国曾经最为辉煌,中日曾经最为友好的一个朝代。是他的名字,也是我的安慰。我多想再看他一眼啊,哪怕他已经两鬓苍苍,垂垂老矣,可是这封信,为什么没有留下地址!!!
  
   没关系,我相信,他会见我最后一面的!
  
   正如现在,我眼前方的那个人,看得愈来愈清晰了,愈来愈像他了。
  
   会是他吗?是他吗?是他?
   他是?他是吗?他会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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