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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杨林-特区豆花村版主:  借借  纳兰亓儿 [登录] [注册] [发表新文章]  

作者: 青衫磊落 收藏:0 回复:1 点击:3120 发表时间: 2014.09.23 01:07:02

红货[提防有坑]


  一
  
   张铁手的买卖在东城的东华门,四间门脸的茶叶铺,门楣上头的青砖上是“张记徽茗”四个大字,占了一间的门脸,左右手边分别是“何以忘忧”和“孰能解茶”的一幅联,古朴不失大方。迎门的柜台最高,比相邻的三间高出半尺左右,张铁手的大儿子张顺天就坐里边,一旁的三间都是二师傅们镇着。
   张家在京城做了二十年茶叶行当,大家都差不多忘了张铁手起家之前是个镖师,而且是镖师里的“达官爷”。
   不过张铁手自己一天都没有忘记过,在自家屋子后面,他专门留了两间房,里边石锁杠头白蜡大杆子一样不少,他每早起来,旁的地方可以不去,这两间屋子里先得踅摸一个来时辰。
  
   这两间房子,除了他一心伺候茶叶买卖的大儿子之外,张铁手另外的两个儿子顺地和顺人也是常去的。要不是还有个茶叶行当,张家也能算得上是镖户。
  
   六月十二这一天,张铁手起的晚了小半个时辰,他昨个应了大儿子亲家的请,喝了小半宿的夜酒。起身的时候,张铁手晃了晃宿醉的脑袋,嘀咕了一句,“再不能比当年了。”
  
   转着手里两颗三斤半的铁胆,张铁手来到练功的屋子,一掀帘子,张铁手就是一皱眉,顺地和顺人居然都没在。
  
   张铁手平日没少告诫儿子们,天下没有一成不变的家业,从无到有,可以,从有到无,也可以。为着后手不至于不接,他把一身的本事都传给了两个儿子,只除了手里那两颗玩意。为了张铁手这一番苦心,两个儿子也争气,虽说不能和镖户里的强宗大族相比,但马上马下的手艺投到大门坎里去,和他们老子一样做个“达官爷”却一定使得。
  
   可今儿实在蹊跷了,两儿子跑哪儿去了?
  
   张铁手一边寻思,一边解了身上的大褂,先是舞了一趟大腿脚,又拽过大杆子使了小半晌。还是没见儿子们来。
  
   张铁手沉不住气了,琢磨这时候还早,二儿媳未必起身,他决定先去顺人的屋里瞧瞧。可临出门的工夫他无意的瞧了一眼北墙上,心里就是一咯棱。
  
   那张紧背花装弩没了。
  
   张铁手一定神,快步走到北墙下,看了一眼四周的家伙式,再看了看两旁的窗户,冷汗顿时下来了。
  门窗没有撬过的痕迹,不象飞客出手做过买卖。屋子里也不止紧背花装弩没了,那对精钢雁月刺也没了,另外一袋飞蝗石子也不见踪影。
  
   这只能是顺地和顺人兄弟两个拿走了。
  
   有外地来的横客欺到门上来?张铁手立刻扔了这个念头,他张铁手还没有昏聩到隔着两进院落听不出响动的地步。至于茶行那边出事?那报事的人怎么着该递信的主也是张铁手本人,顺地和顺人这还没立户呢。
   只能是兄弟两出门架梁子去了。
  
   张铁手觉得心里发热,顾不得许多,帘子一挑,出门就喝了声,“张福,张福……”
   话音方落,一迭声的有人应过来,“老爷,张福在呢,”说完,家里管事的张福呼啦带喘的就跑了过来。
   “顺地和顺人呢?是不是出门了?上哪儿去了?”张铁手强压着心气,瞪着张福问。
   “回老爷,二少爷和三少爷丑时末的时候出了门,说是应了北门外赵家村的约,要上山看猎景?”
   “看猎景?”张铁手只觉得脑门子嗡的一声响,手心里一阵潮,险些拽不住铁胆。
  
   出身镖师的张铁手虽说二十年不出趟,但行里大小事从不曾背过他的耳目。这北门外的赵家村住的原都是卫里屯垦的闲丁,不止习武尚勇,最重要的,他们“祖上都是穿一个号坎的”,传了几辈子下来,就成了京师里有名的镖户村落。
  
   镖户和镖局不一样,镖局挂着号头,能上官府领走州串县的镖书,旁的买卖也就拘住了。镖户们没有这格局,没买卖的荒年,家里人可是要吃饭的。
  
   镖行和落草的,那只是同根不同门,私底下串了门的,天下州县,一年不知道多少。
   看猎景,那可就是去串门了。
   张铁手忽然就想到四天前茶楼上听到的信,淮泗大户的女儿要嫁到关外,据说随嫁的物事里,有一样是镂雕的象牙鼻烟壶,那物件是晏殊晏大富贵用过的,晏大富贵还将一阕一韵到底的《一七令》雕了在上面。
  
   这东西,分明就是一件红货。
  
  
   二
   赵三保这两年买卖不景气,他知道穷根上是为了两年前济南那一注镖,可他委实是冤。
  
   那一注镖,前手接的贯市的李家。李家世居贯市,相传雍正朝的“神弹子”李五就是他们祖宗。单说北昌平道上,只要托了李家的旗,不管是唱“此山为我开”的“利巴”还是杀人夺财的“饿虎”,总有三分面子看顾。
  
   谁能想到李家那趟只是出旗不出丁呢?结果镖一进山东地界,就遭了打杠子,赵三保当时见是生面的朋友,硬着头皮上前点春,只道有李家旗在,对方能把自家当扎手的,谁想对方上来就拔了旗。
  
   那一场斗,赵三保在炕上躺了三个月,一点家底全光了,还欠下一大张债。若不是李家存着不能丢旗再丢份的心思,把雇主的失财全揽过去,赵三保下了炕就得投河。
  
   走趟子讲的是信义,赵三保咬着牙把家里的田折了价匀出手,又把值钱的物事全送了死当,总算过了前两年的三节,可赵三保知道,今年三十,只怕再难过得去。就在这当口,他听到了淮泗大户朱活源的女儿送嫁关外的事,也知道嫁车里的那只镂雕的象牙鼻烟壶。
  
   赵三保的心思顿时活泛开了,只要有这镖红货,他不止还得上债,还能把家重新置办起来。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豁着干了。”赵三保盘算了这趟买卖,要做只能出了北昌平,还不能离关外太近。除开护着“宝眷”的镖师外,只有延路的镖行在地界上看护,整个京师北只有李家,李家拿了路过的茶水银子,也只能送到北昌平外,再远就不合适。
  
   赵三保不打算夺命,不过他没人手。赵家村不是没串门子的,但是淮泗大户朱活源能请的人能少了去?再把邻村的几个好朋友都算上,只怕也是送去让人料理的。
  
   赵三保需要几个硬手的朋友帮他搭手做买卖,这主意就打到了张铁手的身上,不过他知道张铁手如今家大业大,算是已经满仓封了柜,只好退而求其次,托本家兄弟延请张铁手的两个儿子。赵三保其实没存太大指望,倒没想张家两兄弟居然一口应承下来。
  
  
   申时末的时候,天空晦暗下来,云彩懒洋洋的浮动着,太阳倦慵的从地平线上沉落,林子里几只鸟啾啾不休的还在觅食,几只从赵三保头上飞过,见是二十来个人盘坐,翘翘尾巴飞走了。
  
   张家兄弟两自顾自的压马。走趟的事,他们听父亲说过很多,虽说没经过事,大小规矩他们一点不落的都明白。答应这趟买卖,一是为回赵三保当年搭手救过大哥一回,二来赵三保也是答应了他们只取货不取命。再者说,学的一身本事,兄弟两个早无数回想象过自己做买卖的光景。
  
   马都带着嚼子,防着泄了林子里的桩。张顺地牵着马慢慢的兜圈,马鞍前坠着两袋沙,马不能蹦着跑,只好双蹄分开走。这趟出来,张顺地的马没能带着走,只能赶场压。张顺人拿了两张干饼,卷了一圈慢慢吃着。
   估摸着还能有一个时辰的工夫,买卖就要开张了。
  
  
   张铁手骑在马上,风帽压的极低,差不多压在了眉檐上,手里的铁胆扣在腕子下的囊里,腰里的软剑捂的发烫。背上还有一张紧背花装弩,弩上的箭淬了“心一跳”的苗毒,这都是儿子们不知道的。
  
   匆忙间出的门,好在多年的习性不改,好家伙们都是预备下的,倒也不怕短少什么。张铁手只怕脚赶脚也追不上一个太平,儿子们没有出过张,哪里晓得行里买卖的深浅,那淮泗大户朱活源是什么人?前些年也有个眼皮浅的饿虎扑过朱大户的买卖,之后就再不见这个人。
  
   淮泗大户朱活源的货一向都是下淮盐枭刘尚义支应,想要虎口夺食,那兄弟两不够看。
  
  
  
  三
  
   马车前后挂着湘妃帘子,后面五架大骡子车填得满满实实,一路辛苦风尘。车尾处支棱着一杆过尺黑色小旗,风一吹,扬出旗上金边绣的红色“盐”字。这是盐会的眷车,走南串北的老把势看见就明白。
  
   骑马领在队伍最前边的是两淮盐会泗水的坐馆徐万边,他长的满面虬须甚是粗豪,可一手擒拿短打却很刁钻阴毒。
  
   徐万边知道这回买卖不好趟,朱家嫁礼丰厚不说,陪嫁里有红货也已经扬了出去。财帛动人心,不晓得多少人愿意豁出命来挣,他一路上加着十倍的小心,雨天绝不行车,食宿一概只在盐会相熟的店,哪怕住熟的老店,临时换了东家也过门不入,路遇镖局或强族的镖村全照规矩投书拜会,甚或附上一封茶水银子,请镖局在所在地界上插旗送队。
  
   凭着这份小心,车队总算有惊无险的趟到京师地面。
  
   徐万边做人也周当,鞍前马后打通税关、厘卡,约束手底下人不许讨赏,不许接近宝眷主车三丈之内,至于过州跨府打尖投店之内的大小事宜,一概只找随车的朱府管事递话。
  
   总之一切依着“水陆三规”来。
  
   徐万边把大面小节顾虑的周道,老朱家上下心里明镜似的,私下里对这个坐馆都树大拇指。
  
   为着嫁的是家中的独女,朱大户早半个月前就赶到了锦州,女儿自有两个奶妈子伴着北上。朱大户是生意人,做事虑败不虑胜,因此不单请了盐会的坐馆撑持,仗着走南闯北的面熟,朱家也很是收罗了几个江湖人物在府里,这次巴巴的留了两个给小姐路上用人。
  
   出了京师再往北走有两条道,一是出居庸关,过八达岭,经宣化到张家口,行里人称西路。另一条是出古北口,途经鹰手营子到热河,称东路。朱家送嫁锦州,必走东路出山海关。徐万边心里寻思,知道关内防的是饿虎,出了关,防的是“马达子”,眼下快出虎笼子了。不过老话说宁可一思进,不能一思停,道上的买卖,能做下来的无一不是趁镖师松气的光景,所以原本只在大州县放鸽子报信,过了黄河他就安排成五十里一放。
  
   路上几十日,朱家小姐也是憋屈的坏了,她的好日子是母家二月二十九那日杭州三天竺观音会请下来的,家里不敢怠慢,上下张罗这一遭送嫁千里,堂家两个哥哥安排了路上说话,加添上自小跟在身前的奶妈子服侍起居,也称得上放心。只不过这位小姐生性嘴刁,过京师的时候,非吆喝人去“雪香斋”买了些紫苏叶填脐上屉蒸的小螃蟹,车队也就这么着晚了小半个时辰上路。
  
   车出北昌平,徐万边拱手谢过四个贯市李家的大汉回返,又打发两个随班快马去打前站。两袋烟的功夫,两个随班都折了回来,说在十余里外安排下了店家。
  
   鹰手营子前的村镇相连都不远,即便有剪径的出没,多半是输光的赌徒三五结伴打杠子。徐万边一早起来总觉着心惊肉跳,这会估摸一天能安生过去,也稍稍定了定心。
  
   徐万边一边夹马前行一边四下打量。又转过一个山丘,路左手的坡地出现一大片林子。这是今天这条道上最后一个可能遭人下桩的地方。
  
   正是要点松明的时辰,林子黢黑一片,暮色中渗出几许狰狞。
  
   徐万边一勒马缰,手向上一挥,整支队伍停了下来。“合吾!”徐万边扬声喊道,声音透着几分劲道,其余众人不待催醒,都立在队伍中大声喊道“合吾”。
  
   “合吾”是趟子的镖号,是向“山上朋友”打招呼致意的规矩。虽是投石问路,徐万边喊的也格外殷切,用最客气的“凤凰三点头”领着众人连着喊了几遭,就听林子里一阵响,二十多个汉子策马转了出来。
  
   徐万边不敢下马,他练过一双夜眼,虽说此刻光线晦暗,也看出对方一概灰布遮脸,当先的两人手里各执精钢刀,后面紧随的一人拽着一对精钢雁月刺。
  
   绝不是描面勾脸的“利巴”,能钻山能扑水的,到哪里都是个人物。
  
   徐万边心中暗惊,脸上却神色不变,单腿轻踢,控着马向主队挪了几步,手上一抱拳,“当家的辛苦了。”
  
   树林里出来的正是赵三保一行人,他出发前探听到这次护车的是盐会人物,不愿将仇做死,见徐万边喊趟子,也就顺势出了林子,表明意思只为求财。徐万边这边一下礼,赵三保立刻一抱拳,“掌柜的辛苦。”
  
   徐万边见赵三保应的是生面的把势,不敢再问名号,怕问下科目来就是死仇,忙又道“在下盐会坐地,小字号徐万边,吃的是朋友饭,穿的是朋友衣,这又给朋友添麻烦了。”
  
   赵三保见对方身段放得极软,也不拿大,回道“排琴得意,兰头挣的不少。”
  
   这话一落,徐万边的心就一翻个。
  
   徐万边这一番点春可说是暖风和煦,几句话说的敞明通透,全是交结朋友的做派,但是话里毕竟是有骨头的,想来对方不可能拎不出盐会二字的分量,可对方把话虽接住了,兄弟排琴跟着喊着亲热,跟着一句却是求财。
  
   江湖事江湖了,江湖人江湖老。徐万边知道,今儿他要是把这过路的钱递到对方手里,不单他徐万边载了,只怕两淮盐会也跟着载了。真到那一步,他徐万边拽刀抹了脖子算好。
  
   徐万边轻悄悄转过手,在自己马鞍上曲指敲了两敲,车队的众伙计神色一变,立刻各自抽刀,将大骡子车的缰绳牵索割断,以防对方一窝蜂冲过来杀人夺车,一有眼色的伙计背着身从箱笼里取出几只响箭,另一个伙计一缩身,悄无声息的摸出一只鸽子。
  
   “掌柜的费心了,”赵三保呵呵一笑,撮指吹了声响,徐万边就见另有十四五个人从后路山坡上钻了出来,当先一个汉子手里拽着一把铁胎弹弓,另一手捏着专打嗉子的铁丸子。
  
   这就断了鸽子上天的路。
  
   徐万边冷洌的脸上徐徐露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道,“当家的既然不肯放小字号过去,那也别叫弟兄们伤了和气,在下就陪当家的过几招。当家的赢了,我就照着您的吩咐办,若是在下侥幸赢了一招半式,还请当家的赏个面子指出前道。日后当家的下江南,好朋友们不上花馆,不进宝局,其余喝酒逛庙会听戏,总要叫当家的称心。”
  
   “掌柜的要点拨我,”赵三保一听也笑了,他晓得自己功夫有限,三五招之内,自己的底细就能泄了,但换了张家兄弟下场的胜面却不小,何况江湖上规矩在,徐万边既然纳了这声彩,头三招是必须要让的。
  
   徐万边不会明白,这三招是让不得的。
  
   张家单刀不是江湖上谁都会的五虎断门刀,而是张铁手在肃王府那个大门坎里学来的八卦六合刀。这种刀法一旦守住了门户,差不多就立于不败之地。
  
   还有一样要命的,创出这套八卦六合刀的董海川自从在肃王府一战成名立下根脚,这几十年就没再四海漂萍,只在王府里调教几个弟子,因此整个黄河北能亲眼见过这路刀的人都曲指可数,更何况饮着江淮水的徐万边?
  
  
  
  四
  
   两边各自点起十数支松明,徐万边片腿下了马,后面随班跟上来接缰绳的时候,徐万边低低的吩咐了一句。随班是用久了的人,不动声色的带住马站在主车侧面,马头正对着赵三保这边。
  
   “花活不少,”赵三保低声对身旁张家两兄弟道,“两位,这徐万边是有名号的硬点子,二位是大将,今日又是新发财,可莫要倒了行市。”
  
   张顺地听言语笑了笑,抬手指了下那对来的马头,“姓徐的把风子藏身后,是要甩飞蹬,老三,你给我盯住,有不妥的暗青子招呼。”张顺人一点头,探手拽出两个飞蝗石子扣住。
  
   徐万边和张顺地各往前走了十来步,估摸相隔十步左右停住,徐万边上下一打量,笑着一抱拳,“不想是少当家来称在下的斤量,十分承情。”
  
   张顺地也一抱拳,“好说,请掌柜的指点。”
  
   两人分说完毕,各取了刀在手。徐万边一抬刀,刀刃向内对着自己,表示这招要让,张顺地晓得规矩,也不客气,单刀一圈,亮出八卦六合刀的门户。
  
   徐万边见对方招数冷僻,不由就是一个愣怔。临场不定是江湖人的大忌,徐万边一个迟疑,张顺地得理不让,仆步向前一冲,临到跟前脚下一掰一扣,手里单刀卷起,顺着腰如轴立,狠狠的钻向徐万边前胸。
  
   徐万边哪里想到对方递招这么怪,赶紧后脚一压,身形猛往回撤,同时手里单刀向下一跺,就想往外磕张顺地的刀,张顺地身随刀走,刀尖斜挑徐万边的刀脊,将将挨住的时候手腕一拧,就要强搬徐万边的刀。
  
   单刀看手,徐万边上来就被逼住挪步折腰,哪里看得住对方的刀路,好在是老把势,情急下手指一送,改拉为推,任由手中刀被对方摘去,同时左肩一垂,手肘一曲一抬,堪堪抵住张顺地刀后拍来的的单掌,两人各自吃住劲道,齐齐向后退了三四步。
  
   徐万边万没想到只递了两招就让人把家伙收了,后背就是一阵发凉,再看自己衣襟,已被张顺地刀尖挑破,忙一拱手道,“少东家艺业惊人,在下佩服,可惜在下吃的是这行饭,只好厚着老脸再领教下少东家的拳脚。”
  
   张顺地也不多话,反手将刀抛给弟弟顺人,一束衣襟,双掌一错,一仰一俯,定定的看向徐万边。
  
   徐万边此番不敢再让,脚下不丁不八,肩肘抬的碗平,双手内扣,拳眼半松,死死盯住张顺地。
  
   徐万边这一身的本事九成都在一双手,他的分筋挫骨手立在阴柔圆活的关西架上,一双手缠、捋、撕、叼,由十八路对练慢慢锤打出七十二神擒的子母套子,有解有拿连绵不绝,尤其是环中套,借力用力环中出拿,阴辣稳健。
  
   张顺地眉头一拧。他父亲张铁手原是镖师出身,见识极广,因为根骨性情都投老爷子意,董海川传八卦掌的时候,其他绝学也没少给张铁手喂招。武林世家讲究一个传承有序,张顺地在家中习武算是老大,父亲调训的也多,因此张顺地年纪虽轻,见识却不算浅。他一眼瞧出徐万边摆的是内家拳的功架,不敢丝毫大意,双脚一分,前脚起,后脚蹬,踩着驼形步,双掌依旧一仰一俯,怀中暗抱阴阳。
  
   徐万边见对方性子稳健,再不怠慢,一式“太公摆旗”,左手虎口朝下,疾抓张顺地右手大拇指,张顺地踩的是变架子,见徐万边来得凶,腰身急沉,右手向上一摘,一个三穿掌,直奔徐万边的左肩印去。徐万边招分前后式,见张顺地探手过来,不惊反喜,右手腕子一翻,正握住张顺地肘下的鹰嘴骨。
  
   分筋挫骨手贵在一抓得势,但是这一抓之技,深含法理,两手相交,不是恃力猛抓,而是重在借力。徐万边在这双手上浸淫数十载,招式早已熟极如流,满以为得手,正要指上用力错开张顺地关节,不想张顺地身形急转,借徐万边这一扣之力使了个背身掌,正击在徐万边右小臂上。徐万边不假思索,右手急松,顺势拍在张顺地击来的三穿掌,同时左手一沉,就去找张顺地的腰眼。
  
   八卦掌有七十二暗脚,听身后恶风卷动,知道是徐万边左手抓来,张顺地左脚一踩行桩,右脚一曲向后猛扫。徐万边身架急缩,抬脚一磕,将来脚拨在外边,左右手钟鼓齐抱,猛的扣向对方双肩,张顺地却已借徐万边拨腿之力,一个转身,双手磨身掌同时拍向徐万边的手腕。
  
   徐万边招数不敢用老,递出去只有六分劲,见张顺地应招高明,抓握变拨掌,分向张顺地手腕拦去。张顺地晓得对方是找关节的行家,哪肯把脉门亮出来,双肘一沉,顺势掌抱徐万边两肋。徐万边两眼锁住对手双肩,张顺地肩头一沉,他跟着塌腰,两人同时坐马沉声,四条胳臂相抵,不禁都是闷哼一声,齐齐各退一步,旋即上前斗在一处。
  
   这两人拆了十数招,心中各自凛然,都是谨守门户招招求稳,一时间兔起鹘落,谁也占不着上风。
  
  
  
   松明筚剥,众人凝神观斗,不觉就是一袋烟的工夫。
  
   赵三保走南闯北年头不短,江湖恶斗见的也多,但今天算开了回眼,他磨转头看了眼身旁的张顺人,心里叹了口气,人分三六九等,肉有五花六层,与张家兄弟这种人物一比,他赵三保就成了个嘎杂子。也是亏了有这两兄弟搭手,否则不止这趟买卖做不成,这江湖路他也是趟到头了。
  
   私下串门子的事,不掀出来也就风平浪静,一旦掀出来,镖路草路都是容不下的。
  
   眼瞧着场上斗的难解难分,赵三保不觉有些心焦。他找的地方背风靠林子,时辰也合适,只是前后都有镇子,更挨着巡营的地界。徐万边过京师的时候是要递路引的,大门坎的官帖自然也少不了拿出来架个势,巡营只要闻着风声,哪怕看在大门坎的面上都要羼一脚。
  
   这桩买卖不能拖。想到这儿,赵三保一拱手,“贤仲兄上手做买卖,要是对岸多摊了铺面,怕有周折。”
  
   张顺人嘴角一抿,“就在这几照面了。”说着话,目光扫向车队里两个灰衣汉子。
  
   马有姿,人有势,那两个汉子虽说穿戴与其他人无二,但刚才出刀断缰绳,旁人都要三五刀,也有拖刀磨两下的,这两人却是刀出绳断。
  
   大骡子车备满了货,那分量就沉,等闲两个汉子牵不走,缰绳格外用的也就结实。能把这种绳子一刀断落,绝计是硬点子。
  
  
  
  五
  
   拳怕少壮是一句老话,但内家功夫在身的,气血沉到骨子深处,六十岁开外也还算得上正当年。徐万边有二十年的内家拳底子,平日也当自己是个奢遮人物,但今天吃上了瓜落儿,年岁少他一多半的张顺地可是打小就入门子受捶打的。
  
   徐万边算是半路转艺。他在二十岁前练的是野路子的小洪拳,缺一个正经师傅领路,直到押盐遇到了全真龙门派第十四代道人长云。
  
   道人当时搭手帮石达开的部下李文彩往外救两孩子,结果在一家客栈遭到鹰爪子的埋伏。徐万边没大本事,胆气却豪,见道人忙着回护孩子,局面异常凶险,便四下里放火赶烟,助道人趁乱带了孩子出来。可惜刀林箭雨的,那两孩子还是死了一个。
  
   长云道人把活下来的孩子归到自己门下,取了本相的号。
  
   道人伤势重,徐万边悉心照顾了小半年。道人好转后,细细盘了一回徐万边的根脚,加上这些日子见这年轻人心性不坏,也有些底子,便许了他磕头拜师,做个记名的弟子,回山前费了两个来月的工夫,将九宫掌和小锦丝七十二路擒拿传给了徐万边,告诉他每年回一趟师门,有不明白的就问。可惜道人回山没两年便旧伤发作大去了,徐万边也就没了点拨的人。
  
   徐万边知道师傅教的是大本事,虽然没人指点,但他有他的机灵,就是不拘格局,把自己学过的见过的都糅进去。苦心人天不负,他闷头练出了火候,凭本事抗起了盐会的坐馆。
  
  
  
   不练童子功,到老一场空。场上堪堪走过一百来个照面,徐万边觉得气血翻腾,招就有点递不下去,他心里明白,自己这回怕是载了。
  
   张顺地眼里没掺沙子,知道徐万边已经力不从心,但他没想收人性命,所以手上招式绵密,却扣着五分的气力,只是脚下步子一味的扣摆转换,一心想把徐万边盘倒。
  
   张顺地可没意识到这回拦的不单是镖趟子,所以只要动上了手,徐万边是死都不能退的,退了,不再是失财的事,朱家姑娘的身子只怕都分说不明白了,那是要逼人悬梁子的。
  
   徐万边强打精神,咬紧了牙根一招一招递出去,又走了三五十个回合,徐万边觉得眼前金花直冒,嗓子眼一腥,知道不好,没等他缓过这口气,张顺地前脚一撤,扯了徐万边身子向前,接着一式“白猿献桃”,两个腕子一并,双手掌心向上一翻,猛一下托了上去。
  
   徐万边要闪,脊梁骨却灌了铅砣子一样坠的笔管儿条直,知道躲不过去,他把心一横,右腿就着身形向前一趟,右手使了个“罗汉折枝”,借势抓向张顺地大拇指,左手势子一变,使出短桥窄马、短手近攻的洪拳,拳眼握实,横压张顺地托来的双掌,看似前攻后守,其实全副力气都只在右手五根指头上。
  
   徐万边打定了主意以命换命,他要让张顺地这双手拍实了,喉骨铁定得碎,可张顺地也得搭上一只手。张顺地没料到对手如此倔狠,正要撤步回身,忽见眼前乌芒一闪,紧接着肩头一麻,晓得不妙,脚步后撤,接着垫步拧身,横着窜出去丈许,紧跟着听见“啪啪”两声,车队里发出两下闷哼。
  
   张顺地立住脚跟,低头一看,左肩头上扎着一根乌泱泱的丧门钢钉。
  
   场上静的沁出水来,众人齐刷刷的看向那两个灰衣汉子,那两人揉着手腕子,脚底下睡着两袋镖囊。
  
   张顺人没想到那两人早扣了青子在手,等他飞蝗石子出手,哥哥已经遭了暗算,他脸沉似水的正要往场子里走,就听身后林子里一声咳,猛一回头,就见林子里转出一个蒙面人来,看身形正是父亲张铁手。
  
   张铁手在儿子和徐万边刚交上手的工夫到了林子边,见儿子照规矩过手,他也就藏住身形没露面。因为没有瞧见之前断缰绳的事,他也就没瞧出有什么不妥,只是打点精神防备着变故,后来见徐万边不好了,他正琢磨出去怎么下梁子,儿子却在这节骨眼上遭了暗算。
  
   张铁手强压着怒气走到场中,先对张顺人低喝了句,“还不去起青子?”,然后抬手对徐万边一抱拳,“掌柜的好。”
  
   徐万边力气熬的干了,强撑着立在场中。他知道这趟事没站得住理。走江湖路讲的是信义,说好了单拆的局,场上的人下青子放飞刀,对方没躲过去是学艺不精,旁人抽冷子下手的,那是失了德行。但徐万边知道还不能埋怨朱家那两人,一者说人家算是库丁,下手狠是维护东家,讲起来是本分,二来若不是本身没品性犯了事的江湖人物,极少会投进朱家这种商户坐夜守库。
  
   朱家的人横插了这一杠子,可是犯了大忌。
  
   徐万边强压涌到嗓子眼的一捧血,也是一抱拳,“当家的好。”
  
   张铁手指了指退到一边的张顺地,“不瞒掌柜的,犬子头回出来扎买卖,冲撞了掌柜的财路,我这做爹的给您赔不是。”说完,拱手弯了弯腰。
  
   “老当家折了我了,”徐万边身子一偏,让过了礼,又赶忙回礼,心底却是一寒,知道对方直承武林世家的底子,那就跟扯了面罩子没大区别,一定有什么把对方逼急了,这才一点转圜余地不留。想明白这个,他赶紧转脸看向张顺地。
  
   借着松明的光,张顺地咬着辫梢,衣襟扯开,张顺人一手扶着哥哥的后肩头,另一手控住丧门钉轻轻拔出来。见伤口流出的是黑血,张顺人忙一闻手里的丧门钉,急回头冲父亲喊,“青子喂了药的。”
  
   张铁手盯住徐万边,“贵宝号高人肯指点犬子,十分承情,只是今日还请掌柜的赐个方子下来,往后山高水长,在下有个谢处。”
  
   徐万边这会犯了难,他担心张铁手要盘朱家两人的根脚。朱家的人他是使唤不动的,再者说那两人敢抽冷子下黑手,分明没把他徐万边当朋友。眼下这梁子落在他身上,分说明白了自然可以把自己摘出去,可就怕盐会不好跟朱大户交代,可要是不给个章程出来,这对盐会来说也是泼天的事。
  
   北方地面上,只要是武林世家,那都是盘根错节的,眼下虽说自己是遭杠子的苦主,可坏了规矩的却是自己这边。
  
   江湖,讲的是个规矩,这规矩,祖师爷定,一辈辈的守,谁要是坏了规矩,祖师爷就不给饭吃。
  
   徐万边越想脑袋越懵,忽听张铁手只要解药,他走老了江湖道,知道这里边有下水,也不敢多探听,忙应道,“伤到世兄弟,这是小字号的不是,老当家吩咐下,我这就去取。”说着话,他就看向朱家那两人。
  
   “徐爷先别忙,”那两人揉过手腕子,一阵冷笑,当先一个四十来岁的壮实汉子斜撩了一眼张顺地的肩头,“青子是我打的,张爷可别问错了道。”
  
   “张爷”二字一出,全场都是一震。
  
   走趟子遇到相熟的朋友称兄道弟报名号,那是交情到了份上,还没交上朋友就报出名号来,就是意图不善了。至于象今天这遭先不顾规矩抽冷子伤人,再掀人面巾子,没深仇大恨绝做不出来。
  
   这两人是踩准了盘子,就冲着张家来的。
  
  
  
  六
  
   张铁手没想到那两人居然当面锣对面鼓的出来架梁子,纳罕之余也在回想前些年结过怨的买卖。可等那两人走到场中踩着激绞步一端溜肩,张铁手豁然明白过来,这是正宗的沧州通臂一脉,一准是他师傅董海川当年的过节。
  
   董海川是八卦掌的祖师爷,他年轻的时候创出了八卦掌,后来打抱不平惹下命案,只好投进肃王府听差。有一年,肃王让府里的护院总管,通臂拳的传人楚誉献艺,府里下人都来瞧热闹,人挤的水泄不通。奉命递茶的董海川进不去,他情急之下一手托盘一手提壶,纵身跃过人墙,肃王这才发现董海川身上带着武艺,就命他与楚誉比武。董海川年轻气盛,不到两个照面,一掌将对手打翻在地,楚誉含羞远走,肃王就让董海川接了总管的班儿。
  
   董海川事后回想自己这事做的莽撞,也有失厚道,心里后悔不已,先后几回往沧州登门赔礼,楚誉总是闭门不见,到后来干脆离开了沧州不知下落。
  
   “张爷明白了吧,”那壮实汉子收了功架,冷笑两声,“本想这趟走完了再上京师向张爷问安,不料今日就照了面。相请不如偶遇,还请张爷指点几手拳脚。”
  
   “我来,”见哥哥伤重,张顺人早已按不住怒气。
  
   “慢着,”张铁手喝住张顺人,长吸一口气,拱手深施一礼,“果然是老交情,不知两位和楚誉老爷子上下称呼?”
  
   听到张铁手问及楚誉,两汉子脸色一端,壮实汉子应道“好说,在下许春一,旁边是我师哥高木柱,老爷子名讳不敢称呼,那是我们哥儿两的恩师,”高木柱眼中暴起一溜冷光,接茬道,“前些年老爷子归天,是我们兄弟送他老人家上的山,老爷子临咽气都还记得董爷当年的厚赐。我们兄弟虽说不成器,也知道礼数不能缺,张爷传了董老爷子的香火,算是通家的好朋友,不至于瞧不上咱们哥两个吧。”
  
   张铁手见二人句句透着深恨,知道一时半会解不开这绳头,抬手指了指张顺地,“二位师兄要伸量,做兄弟的不敢不应。犬子今日有不是的地方,二位做叔爷的教训孩子天经地义,不过毕竟是长辈,总不好把初一十五一块过了吧。”
  
   许春一哈哈一笑,“张爷放宽了心,张爷能放了身段下场招呼,我们哥两虽说人蛆地癞命不值钱,也不会跟小孩子掰扯,”说完从怀里取了一个小纸包扔给张铁手,“这药内服一半,和水敷一半,三月之内别动伤手,也别饮酒。”
  
   张铁手扬手接过纸包,也不打开,转手扔给张顺人,“快照二位叔爷的话做。”
  
   张顺人接过纸包,微一迟疑,张铁手已沉声喝道,“还不快去?”
  
   张顺人担心药来的不扎实,但张铁手知道这药绝不会有差池。武林仇怨讲的是祸不及家人,只有鹰爪子和着了相的采花贼才会做灭门的勾当,有出身讲师承的人物报了仇,甚至能上门点香,这是人死如灯灭,再大的过节也平了。
  
   许春一和高木柱不论扶灵上山还是今日当面找场,都是讲师承的气派,即便之前抽冷子的事不讲究,不过张铁手看的出,青子喂的药不烈,估计是给出了回京的时间,多半这两人还会跟着上门讨场子,药自然也会递出,只不过那么一拖,张顺地这只手就算废了八成。
  
   张铁手暗自庆幸自己赶上了趟。
  
   “张爷,您是主,我们是客,人,随您挑一个,规矩怎么来也是您定,客随主便。”许春一等张顺地喂进了药,磨转头招呼一声。
  
   张铁手晃晃膀子,“咱们就别拿家伙了,师兄您指点指点我。不过人老不灵,一会趟不开,让小辈们笑话,咱们先把手脚活动开了再说。”
  
   许春一一点头,两人各自抟筋拔骨压肘晃肩。高木柱在一旁捺了半晌,还是忍不住一挑大拇指,“张爷待朋友没话说,是个讲究人。”
  
   旁人不大明白高木柱这话的意思,但是懂行的人清楚,八卦是内家拳,除非年纪实在大了,否则没有手脚活动开了这一说,但通臂是实实在在的外家拳,手脚先打开了,也就多出三分气力。
  
   张铁手还出了主人家的气派。
  
  
  
   徐万边暗中合计了半天。他已经瞧明白这位张爷是不知道自家孩子出来趟了混水的,不然不至于上来就刨杵子拆台。眼下张家父子虽说不会退,却和打杠子再没半分关系。
  
   少了张家父子,对面这伙人就是不折不扣的“利巴”。
  
   徐万边路子趟的活泛,趁着场中二人没上手,对着赵三保一拱手,“当家的,咱们原本都不是外人,小字号刚才走了眼,当家的包涵。”
  
   赵三保晓得今儿是请不回真佛了,但他还舍不得那股子财腥气,听徐万边过来套热乎,不觉犯了迷糊,也一抬手,“掌柜的说的是,这大水冲了龙王庙,是在下没打点清楚。”
  
   徐万边心里一松,知道对面泄了底气,至于人马扎着不退,估计一是要给张铁手一个交代,二是因为手面紧,有过不去的坎儿,忙又从怀里掏出一封银子来,一个有眼色的随班赶紧跑过来,接到手里,又一溜跑的送到赵三保跟前。
  
   赵三保手里一掂就明白,这是给大镖局的礼金,不是打发小门小户的散财。就凭这些银子,自己的坎儿就算过了一多半。不过徐万边给的不是一般的礼数,财无轻施,要是徐万边盘张家的底子,这银子他还拿不得。他迟疑了一下,开口问道“掌柜的这是…”
  
   “当家的别多心,为了小字号这趟子事,诸多弟兄殷勤护送,小字号过意不去,这点心意不多,是谢过当家与弟兄们的茶水。老当家的要叙旧,至于说咱们呢,青山不改,绿水常流,咱们以后就是朋友。”
  
   赵三保老脸一红,知道徐万边点出张家,就是说这封银子里含着汤药,他不敢含糊,忙应道,“告诉你们当家的,这个朋友咱们交上了。”
  
   徐万边一脸堆笑,“对,咱们是不打不成交。”
  
  
  
  七
  
   已是酉时三刻的光景,张铁手略绕了一会子桩,见对面许春一还在原地踢步垫腰,扭转头对赵三保道,“当家的,时候拖得久了,客栈要往这头寻过来,依我瞧,今日先回吧。”
  
   赵三保心头一松,晓得张铁手算揭过了今天的事,赶紧一抱拳,“谢老爷子,”又抱住拳头向徐万边和车队这边遥遥圈了个揖,徐万边不敢留人,抱拳树拇指回了个送客礼,赵三保带着众人打马远去。
  
   “分几个人过来,给老当家这边照着点亮,”徐万边一声招呼,车队过来几个汉子,把场子照的通明如昼。
  
   张铁手把装铁胆的锦囊从手腕子摘下来,又松了肩头的簧带,将弩也卸了,一并丢给张顺人,转身回到场中,见许春一已经活动开手脚,便将手一摊,“师兄请。”说罢,他前掌起,后掌压,脚下蹚泥步暗扣九宫,双肩抱出虎势,有如崇山大岳稳立场中。
  
   许春一抿嘴一乐,“得,张爷待朋友周到,姓许的也不能喧宾夺主,咱们这么着,”边说着话,他猛然侧身翻起,脚打毽子势往空处一踢,落地前斜着一收,拧腰切胯,双手虎口外翻,遥遥锁住张铁手上三路。“张爷心意到了,咱们这就上手吧。”
  
   许春一这式脚法踢完,张铁手心中顿时凛然。
  
   通臂流派极多,发源也早,可说是外家拳里最大的拳宗,有奉宋太祖赵匡胤为老祖宗的独流通臂,奉春秋战国时白猿道人司徒玄空为祖师的白猿通臂,奉明洪武朝陈卜为祖师的洪洞通臂,大大小小不少于上百个,每家还都不是胡乱攀扯,都有一套说法自证传承,比方说独流通臂自称太祖拳,因为明代戚继光在他的《继效新书.拳经捷要篇》中说“宋太祖三十二势长拳中神拳当面插下,进步火焰钻心。”这跟独流通臂中的掖、挑如出一辙。书里又提到“旗鼓势”,而独流通臂中的“短斩”也是叫做“旗鼓势”,拳谱图形都象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拳打传承,朱明之后的百多年间,通臂各家为了争谁是正宗闹的不可开交,咸丰爷登基后,沧州名家李登第、李登善、杨学士三人出现,联合众多通臂门派整理出二十四手,这才算有了个一致的宗门。
  
   许春一这一脚踢的不同寻常,他踩的是激绞步,翻身的蹴脚是祁家通臂的大翻踝,收势压脚却又是洪洞通臂的荡腿。张铁手跟在师傅身边二十来年,见过的通臂好手不在少数,但艺业全到这地步的,不算现任通臂掌门杨学士和他徒弟刘玉春,许春一可就是蝎子拉屎——独一份。
  
   单凭这份能耐,许春一也算得上通臂名家。
  
   张铁手晓得对方矢志要给他师傅全了脸面,一点便宜不肯白占,一点头道,“如此甚好。”话音未落,他垫步上前,离许春一约莫两步开外时脚下一扣,右脚在前左脚在后,踩一个丁字步,坐身合膝,右掌一个“叶底藏花”压在左肋下,左腕向外一旋,屈腕成钩,手背疾扫许春一右肩。许春一低喝一声“来得好”,右脚踩向张铁手迎风骨,同时身子借劲一拧,双臂甩开,猛向张铁手拍去。
  
   张铁手认得通臂门这手“货郎鼓”,见对手拍掌来得恶,身形左转,贴着许春一的踩脚让过去,右手一翻而上,并指做剑,就要搂许春一的手臂。许春一不叫对方抱住,前脚一个汤摆,后腿一塌,一个“吻靴”,前手变冲炮,猛击张铁手腿上的足三里。张铁手见势身形一矮,使一个“指天划地”的下立桩,左手截住来势,右手去拿许春一的腰眼。许春一不待招式走老,后脚为轴,腰背一挺,右手直挂张铁手左耳。张铁手料到对方应手,身形随之一扬,左臂贴着耳根一指,堪堪遮住对面来拳,同时右腕一翻,一个“倒拔垂杨柳”,搂住许春一脊背,身子随即向右一拧,就将许春一提抱离地。
  
   许春一不等张铁手摔他,身形卧在张铁手腿面上一卷,一个“跤法”将自己带出去,身在半空,右脚已向张铁手面门踩下。
  
   张铁手拿住许春一的当口就知道锁不住对方,祁家通背讲的是“拳加跤,艺更高”,学这一门的拳家个个都会跤法,不过许春一的跤法更象十八跌中的近身跌,讲究的是借力打力。两人身形乍分,张铁手一个“燕子抄水”,右脚向左一圈,一个仆步闪到许春一身侧,左手迎着许春一脚面撩去。
  
   许春一人在半空不及变招,被对方扬手搭上脚脖子,情知不好,另一脚顺势下滑,两脚夹住对方的钩手,借力就要绞腿。张铁手哪敢让许春一绞这一下,他左手一带身架,右手疾拍对方的左腿弯子。许春一上腿无处借力,趁势翻落,脚一沾实地,立刻缩身抱拳,顺着张铁手的手臂往对方怀中钻去。
  
   张铁手此时胸前空门大开,知道对手一贴过来就要硬靠,只得撒手松了对方的脚脖子,下盘一个三角步,左脚在前右脚在后扣步扎住,一招“顺势摆莲”,提右脚向许春一前心便踢。
  
   许春一身形豁然一展,举手拍开张铁手的来脚,下盘使出激绞连环步法,让过张铁手三记勾手,双拳一搓,再向张铁手面门攻去。
  
   通臂拳号称“千趟架子万趟拳,通臂出来一势打不完”, 场中两人交手不过十来个照面,许春一已是窜天入地远踢近钻,再加上跤法,招数层出不穷。一旁众人看的眼花缭乱,张家兄弟也不禁屏气凝息,手心攥了一把冷汗。
  
   只有高木柱眉头紧锁。
  
   激绞连环步法与拖拉步法合称麒麟步,讲究势无定势,行无定踪,虽动犹静,静中有动。许春一苦练这趟步法多年,是他压箱底的绝活,不想今天刚走上十几个照面就被逼的使了出来,这让高木柱深感不安。
  
  张铁手其实也一身冷汗。
  
   董海川传八卦掌是因人施教。门下弟子中尹福身形高瘦,董海川便让他屈腿蹚泥,趋于急行,横开斜进,进退直接,所以尹福动作刚猛。程廷华舒展稳健,董海川让他以龙形掌为底子,力打螺旋。而张铁手注重身法,董海川便传他走转拧翻和钩镰手,务求极尽变化。
  
   许春一觉着张铁手应招千变万化,但在张铁手看来,许春一又何尝不是气象层叠。
  
   许春一这回脚踩麒麟步,双拳一抻一屈,招招不离张铁手面门,又是十数招递出,见张铁手始终二目垂帘眼压一线,知道封不住对手视线,心头一动,避过对手一式抓打,脚下急转,直取张铁手身后。张铁手使一个“卧牛腿”,向前一俯身,右脚顺势向后一蹬,一双手臂一前一后,遮住两侧空门。许春一等的正是这一招,他单掌下劈截住来腿,身形欺近,一个“跳步勾子”去勾张铁手的左脚跟,眼看得手,不料张铁手蹬脚也是虚招,不等右脚被许春一劈住便一个转身,右掌虎口向上自胸前撩起,正搭在许春一肩头。
  
   许春一的脚贴在对方脚脖子边停住,低头看着自己被拿住的肩头,心头无数念头闪过,脸色阴晴不定。
  
  
  
  八
  
   内家拳讲究据阴阳,引经络,倚吐纳之机,发气劲于内。所以不论太极的“中定后发”还是形意的“暗劲化明劲”,只要稳稳拿住就可立判生死。
  
   张铁手掌打盘旋中隐含吸力,显然八卦掌法早练到炉火纯青,可说是气达百窍劲贯全身,只要他手心掌力一放,许春一即便不死,肩头也是留不住了。
  
   看了看锁在自己肩头的手掌,再木然转头看一眼高木柱,许春一忽然神色一厉,抬右掌就要拍向自己脑门,不料张铁手左掌疾伸,勾住许春一手臂,一个怀中抱月,正拍在张铁手自己肩头。
  
   众人只见场中二人身形一僵,不等缓过神来,又见二人各自踉跄后退,再齐齐扎住了势,晓得胜负已分,但看二人都是面色泛白似乎带伤,均觉莫名所以。
  
   “张爷隆情高义,”许春一左手在上右拳在下抱了个拳,左手文右手武,交过手再抱拳的,左上右下是明白无误的认了载,他也明白张铁手在邀和头酒解梁子,但对方手脚既快又高明,明面上让人看不出一点高下来。江湖路上有师承的都要说个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两家要是没深仇大怨的,他是巴不得交上这么仗义的朋友,但他不能应下这人情,“张爷,今日是在下技不如人…”
  
   “这是怎么说的?”张铁手一摆手,“在场的都是明眼人,咱们老哥两练了回拳脚,可没走出胜负来,师兄这么说,可不是损了我么?”
  
   许春一没想到张铁手苦了心的把话托住,反倒不知道说什么好,高木柱忙接口道,“张爷不愧是场面上的人物,活儿漂亮,人更通透。若是张爷不嫌弃,这趟子走完,咱哥俩到府上探望令公子,高某身上还有点小玩意请张爷指点。”
  
   张铁手原琢磨着这段恩怨无非就是为了一个名,今日他拼了带伤也要架许春一,就是要揭过这一篇,不想高木柱先把话拿住了,意思他这儿还有一场,暗叹一口气,知道事不可为,他也不再客套,抱拳道,“既这么说,在下在京城恭候两位师兄大驾。”
  
  
  
   两下里收了手,加上赵三保带人走的远了,盐会和朱家一干伙计全都松了口气,七手八脚将缰绳重新绑好,便等徐万边吩咐上路。
  
   徐万边安排下两个随班先去前边客栈准备吃食,他心思细致,叮嘱了不许张扬这边路斗的事,只说轱辘扭了,让店家别起疑心。
  
   把事安排妥了,徐万边来到场子另一边。
  
   许春一放青子没下死手,不止避开了要害,而且扎的也不算透骨,只是青子上喂的药顺着血脉一走,张顺地半边身子都还麻着。张顺人把两匹压过的马挽一块,将鞍子都卸了,用两柄刀两头栓住简单搭了个面,上面扎好小哥两带出来的包袱皮子,扶张顺地躺在上边。张铁手牵着儿子的颠马,预备这么走着回京师。
  
   “老爷子留步,”徐万边踱过来,先行了个礼。
  
   “掌柜的还有见教?”,张铁手拉住马头问道。
  
   “老爷子,打这儿往京师去少说也有几十里地,世师兄身上带着伤,夜路走不合适。在下在前边安排了客栈,老爷子要是不嫌弃,咱们一块过去,明早请了店家雇架车过来,您意下如何?”
  
   儿子的伤不好颠动,所以张铁手其实也想投店住一宿。他不怕许春一哥俩下黑手,人要脸树要皮,越讲究传承越是看重这个,但车队里的伙计们未必没有下脸子的想法,张铁手不想凑了热身子看冷锅灰。
  
   徐万边来请却不一样,盐会的人起码明白这是化敌为友了,以后这条道上就算多了三位好朋友。至于说朱家,不说许春一师兄弟打今往后说话的分量,进了客栈门,朱家就是东家,住的是内进,相去就远了。
  
   再说商户谁不讲个和气生财。
  
   “承掌柜的情,”张铁手拱手一抱拳,既然说开了不是杠子,而且也要投店方便,父子三人干脆都去了面巾子,将马头转了向,距离骡子车十来步远的地方远远跟着。
  
   桥归桥,路归路,别人当自己是朋友,张铁手觉着没必要再让人起疑心。
  
   徐万边依旧领在最前头,许春一师兄弟回到车队也没找话头多嘴,人人都是又困又饿,顺着大路很快就进了镇子。
  
   “爹,瞧这情形不对啊,”张顺人带住马头,低声问前头的张铁手,“这条路咱们前几年来过,可没这么稀清寡人的,这还不到定更吧。”
  
   “财帛这东西,你说它好不好?”张铁手摇摇头,也压着声音,“咱们别声张,前头的人未必没瞧出来,估摸想着先把宝眷安置下再说。”
  
   “我就怕对方想做人票,”张顺人远远的张了主车一眼,虽然有朱家几个壮汉前呼后拥的,但真要被马队一冲,一点用处不管。
  
   “这倒不会,买卖不止一家在做,不到后半夜不会有动静,咱们这回折了理,该搭手帮衬一下,”张铁手回身看了一眼马背上的张顺地,见儿子睡得沉,犹疑了一下道,“若是情形不好,你只管护着你哥往通州退。”
  
   “那爹你呢?”张顺人急了,张铁手没走趟子可是有二十年了,这次为他们哥俩一头扎进了混水不说,刚才许春一那一下也不算轻,何况眼下这情形还得有大乱子要出。
  
   “你们以后少给我惹事就好,至于说想留下我,”张铁手翻手摸了摸腰尖的软剑,眼角一眯缝,“那可得看对面的成色了。”
  
  
  
   张铁手其实高瞧了徐万边,因为这位盐会坐馆可什么都没瞧出来。
  
   邀了张家父子同行后,徐万边坐在马上就开始一阵阵的身上作冷,心口那股子腥气翻涌不停,耳朵边打了炸雷似的一声接着一声。他心里明白,适才动手是伤着元气了。
  
   江湖路数说的再怎么春风扑面,一旦动上手就没留情的余地,所以只要是趟镖押盐解杠子的,上岁数的人物里没几个不带伤,平时一点磕磕碰碰的,自己对付着就过去,但内伤是不能熬的,必须要有好药把伤化掉,还得在炕上休养不短的时间。
  
   徐万边身上带着药,刚才趁伙计们重新骡车的时候也服过了,但他短了那份休息的时间,伤渐渐有点压不下。
  
   徐万边萎了精气神没留心,许春一和高木柱却瞧出点眉目来,两人肩头碰了碰,许春一伸出三根指头,意思说有三拨人在照看这桩买卖,高木柱摇摇头,伸出四根指头来。
  
   山有山路,水有水路,天下间劫道的虽说都是一个行当里的手艺,各地各家做买卖的手法也是不一样的。许春一瞧出临路边的庄稼秆子全都遭了勒啃,瞧样子还都是这小半天的事,这就是大批马客来过而且还在镇上没走,毕竟这地界虽说少不了过路的行商,但多是带着驴车的,骡马行都算是大买卖。再有镇前莫名其妙树了个石敢当的小石础,这物件在山东地面上寻常,可一京二卫三通州大都不认这个,过了京师百里地面还能见着,那可就是稀罕物事,估计是跨界做买卖来了。
  
   除了这几样,高木柱还留意到有狗队的踪迹。
  
   镖行看重鸽子和狗,所以不管是行里还是路上,这是少不了的,但把狗组成队来用,除了蒙古道上拉狗入股的“大盛魁商行”之外,那就只有悍贼“转山飞”,这种贼人数不多,却极善于驱使狗群。
  
   高木柱想不明白,“转山飞”一向只在河套附近做买卖,怎么也会扎这趟混水?他双眼盯住身前的骡子车,隐隐觉着红货可能不止一件,或者说,真正的红货压根不是那只鼻烟壶。
  
   能知道其中底细的,整个队伍里只有两个人,一是朱家管事,二是主车里那位小姐朱小涡。但甭管哪一位,都不会跟他们掏实底子,眼下的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好在二人知道,要是被不止一个贼盯住了,有时候反倒未必是坏事。
  
  
  
  九
  
   客栈门外挑着根竿儿,上面一个气死风灯笼,昏黄的光影绰绰儿的,映了高顺两个字。
  
   高顺老店经营了三辈子。第一代的老东家就叫高顺,原是宫里养马的太监,临老出了宫,只剩一点回乡的盘缠银子。
  
   老太监不甘心回乡等死,寻思自己还有点养马的手艺,就一路往北走,出了北昌平盘了家芦席铺子,只管给路上的客人看马添料。又过了两年,一个跟他相熟的老太监投奔他,那位原是御膳房管酒的,一手做酒的好手艺,两老太监把手里钱凑一块,盘出了一间客栈。
  
   过了没几年,管做酒的太监病死了,临去前把方子留了下来。高顺物伤其类,就动了抱一个孩子送终的念头。他买卖做的不错,渐渐攒了点钱,隔过年还真让他碰上了一个卖孩子的。
  
   老太监把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心肝肉,除开养马驯马的本事,又把那酒方子给了孩子。孩子争气,各种手艺上手都快,老太监放了心,没几年便撒手归西。
  
   一个半大孩子料理一家热火买卖的客栈,就遭歹人盯住了,这孩子命也巧,正碰上盐会大当家的北上为皇家出会完四下里逛,见这孩子机灵,又经营着会里需要的买卖,就丢了杆盐旗下来,托周遭的江湖朋友照看。
  
   这一照看就是两辈人,高顺客栈也成了盐会在关内极塌实的落脚处。
  
   高顺客栈这一代的掌柜叫高杨千,他听说了这趟盐会趟队出关,早早的就预备下屋子,知道路上不好喝酒水,他就张罗下白面馒头和熏肉,还刻意让伙计跑了趟京师买来卤煮之类,用油布细细包好镇在井里,其他诸如草料也一概不缺。
  
   可连着来了两拨前哨,车队却迟迟不到,高杨千就有点犯了急。
  
   高杨千是根本人家,但客栈这种地方从来就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他经营多年,辨风观色是一等一的,回想晌午来得马帮,还有前天来镇上的那伙操山东口音的汉子,他就眼皮直跳。
  
   镇子西头的高粱地尤其怪异,也不知道忽然之间从哪钻出来那么多野狗来。
  
   “文殊菩萨保佑,千万平平安安,”高杨千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琢磨了一会,又去点了柱香。
  
   “来了来了,”一个伙计连奔带跑的进来送信,“车队到镇头了,我瞧见了带队的徐爷。”
  
   “慌什么,”高杨千定定神,“徐爷又不是头回来,再说你跑什么,还不拿灯笼接人去?”
  
   伙计应一声,提着灯笼转身往外又去,高杨千自己反沉不住气,站在正堂外就喊,“再去几个人,把熏肉切了盘,馒头不忙拿出来,就在锅上热着,对了,井里的东西提上来,油布掀的时候仔细,草料切好了都送在槽里……”
  
   院子里一阵忙乱,高杨千也没心思再问,抬脚往店外头走,刚出大门就听一阵笑,“高掌柜的,今儿又来扰你。”高杨千借着门头上的灯笼一瞧,徐万边这儿正要下马。
  
   高杨千忙一拱手,“徐爷,老久不来了,前些日子店里几个孩子还在念叨您。”
  
   “可不又来了吗,”徐万边这会走的切近,趁众人往院子里头赶骡车,递个眼色过去,“一会咱们老哥俩说说话。”
  
   高杨千这会已经瞧见徐万边脸色灰败唇角泛紫,晓得路上出过事,但这事不能吆喝,徐万边可以信的过他,却肯定信不过店里其他伙计,忙接口道,“那感情好啊,我这儿可备了好菜,专等着招呼您呢。”说完,他手一挽徐万边的手,“事有伙计们做,进了我这店,您这心就塌实着吧,来,咱们去后屋说话。”
  
   两人佯做谈笑进了后院,高杨千一路领着徐万边进了自己的屋子,徐万边再也撑不住,膝弯一软,跌坐在凳子上,“快帮我打盆热水来,”说着话,嘴角已经渗出血丝。
  
   高杨千心里狂跳,知道徐万边这是伤到内腑,也不敢多问,出了屋子,一溜烟去厨房提了壶水。他怕伙计多心,又拿了两个茶碗。
  
   等回了屋,徐万边早已缩做一团,地上一洼血。高杨千心里发紧,哆嗦着把盆里接上热水,又往茶碗里倒满了一碗,折身进了内屋,从枕头下摸出把铜钥匙,压着心气开了炕下一个樟木箱子。
  
   箱子里是一支老参,这是高杨千给自己存下的,但他这会顾不上许多,拿剪子绞了一小截,也顾不上合箱子盖,一溜带跑的回到徐万边跟前,掐住人中,把老参送到徐万边嘴里去。
  
   约莫半盏茶的光景,徐万边吐了一口长气悠悠醒转过来。
  
   “徐爷您别唬我,您身上还备着药没有,这是热茶,我给您端着,”高杨千急忙把茶碗端在手里,又一手将徐万边扶的坐住。
  
   徐万边点点头,打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倒出两粒红丸子塞进嘴里,一口喝干了碗里的茶,“高掌柜,刚才喂我人衔了?”
  
   高杨千点点头,“徐爷,您刚才可吓住我了,从没见过您这样子。”
  
   徐万边咧开嘴笑笑,“不碍,就是一口淤血闷在肺腑里头,吐出来就好些,话说转回来,这回可亏了你在。”
  
   “您这是怎么伤的呀?怎么就能伤成这样?”高杨千还有点愤愤的,起身把盆端过来,探手搅了搅,又倒了些热水进去。
  
   “一场误会,已经揭过去了。高掌柜的,我可得问问你,这两天可有生人面在这镇子里没有?”徐万边一边解衣襟扣子一边问。
  
   “有,好几拨呢,我瞧着来路都不正,一伙是从北边来的,都骑着马,能有四五十个,带着不少家伙。还有十来个从山东来,一来就神神鬼鬼的,把块石头放在镇口,另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镇上忽然多了很多野狗,都在西头高粱地那一带转悠。”
  
   徐万边神色一凝,正往胸前贴着推血的湿手巾把子掉进盆里,“老高,那石头什么样子的,你还记得吗?”
  
   “能有什么样子?一块普通青石头,上面有一带黑纹,好象刻了字似的,对了,那黑纹右边缺了一个角。”
  
   是石敢当!徐万边神色一僵,这右是对着东方,按照传承里的说法就是不旺男丁,这是白莲教出手做买卖,而且是带着杀气来的。徐万边已经顾不上再想马帮的事了,他一把拽住高杨千,“老高,快扶我出去,我要放鸽子递信。”
  
   “徐爷,这黑灯瞎火的,骡子车守着人呢,”高杨千没明白怎么回事,见徐万边站的颤悠,忙一把托住了。
  
   “守着人?”徐万边眼前忽然一亮,重又坐下,“老高,你赶紧出去,到前院帮我找几个人来,有两个是随我一块来的,你就问许春一和高木柱,都是知道的。”
  
   “那还有旁人没有?”高杨千见徐万边忽然一停,欲言又止,知道一定还有旁人,但是徐万边心里拿不定主意。
  
   徐万边长吸一口气,“还有三位是跟着我们后头来的,您跟其中那位张老爷子说徐万边有事请他过来。他要是肯来,老高你可得恭敬一些,要是人家不来,你也别多说,自己回来就成。”
  
  
  
  十
  
   已经过了定更天,可高杨千还没阖过眼。
  
   徐万边让他请的人,他是一个没落的全请到了后屋,包括那位张老爷子。不过高杨千瞧着明白,跟张老爷子一块来的两个后生有一个是带着新伤的。
  
   高杨千记着徐万边的叮嘱,心里虽犯了嘀咕,但他不敢多问,只说“老爷子您受累,徐爷请您过后屋一趟,说是有事请教老爷子”,结果人家早跟心里有明帐似的,脚跟着脚就过来了。
  
   人全招呼齐了,高杨千借口说前屋要照看,给掩了门就走。他是盐会扎下的老桩,和徐万边也是老交情,可他毕竟是本份人,让他打点照应可以,再深点的水,他不敢胡乱往里趟。
  
   一流皇帝二流官,三流绅贾四流帮,做一行就要守一行的买卖,这是规矩,更是学问。
  
   屋里的人谈了能有小半个时辰,许春一和高木柱先出门回了前院去见管事,又能有两盏茶的光景,张老爷子才打门里头出来。
  
   高杨千顾不上站麻的腿脚,赶紧进屋去瞧徐万边,却见徐万边正从怀里取出个麻布包,从包里边拈出一小方黑糊糊的面土块,探手把桌上的油灯拿过来,把那小块掰了一点,架在火上烤。
  
   一股酸辛的烟飘起来。徐万边将袖子一拢,把这烟望自己怀里遮过来。
  
   “徐爷,您这是干什么呀?”高杨千带着哭腔问,“您这是自戕啊,这鸦片膏子也是能近身的?您要是身子不爽利,我屋里头还有人衔,我这就给您去拿。”说着话,他就要去里屋。
  
   “老高,你先坐下,”徐万边忙叫住他,“你那老参是三品的叶了吧?那是活命的好东西不假,可我等不起不是?”说着话他抬抬胳臂,觉着胸口还闷的发疼,不觉皱着眉头,“要说今天这事,我也不能瞒你,后半夜估计就不会安生,我既做了这龟,就得驮了这碑。”
  
   “您不是都吩咐下了吗?”高杨千指着桌上的鸦片膏子,“何至于用这倾家败业的东西。”
  
   徐万边摇摇头,“老高,但能有一点办法,我能没有这点德行?说起来,我也是头回沾这脏玩意,咱们行里人管这个叫控海,凡是控海了的,这条路就算差不多到头了,但徐万边一世不孬,就算我这一跤从此摔死了,这趟路我也得塌实了走完。”
  
   高杨千嗫嚅着嘴还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猛的一咬牙,“徐爷,人家不就图点钱财?这红眼珠子盯白银子的理儿我明白,我这儿多少有点积攒,眼前这关我帮你遮着过,再怎么说,我不能眼瞅着您走那一步。”
  
   “老高,我知道你心热,是为我好,但你不明白,”徐万边哭笑不得的看着高杨千,“这一回,人家是钱也要,命也收的,一会你和店里伙计就得走,我不能误了你。”
  
   “您在这儿,我哪儿也不去。再说这高家老店是我三辈人传下来的营生,我不能做断根的事。”高杨千恨恨的一转身,“您等着,我这就给你支钱去。”
  
   “老高,”徐万边一急,猛地站了起来,“我这话你怎么就听不进了?这趟子真就不是钱的事儿,再者说,我也不是让你逃难去,我这有事托着你。这事要是办好了,我这边许是能过得去……”
  
   徐万边起身急了,话说的也急,没等说几句,额头上冷汗就挂珠一样的往下淌。高杨千吓了一跳,不敢再挣气,忙搀着徐万边又坐下,“徐爷,您吩咐就是了,别急慌上火的。”
  
   徐万边顺了两口气,喘匀定了,探着身子又吸了两口烟土膏子,脸上慢慢浮出一丝红润,高杨千这回没敢再拦着,只是皱着眉头不说话。
  
   “老高,一会我得找你支一驴车,你帮我送人走通州。”徐万边伸出两根指头,“就是张老爷子的两个后生,你估计也瞧见了,其中一个带着伤的,张老爷子是大帮手,但人家有后顾之忧。”
  
   “这会就走?”高杨千看了看屋外头,“您不是说有人盯着咱这边,这天黑咕隆咚的,路上能太平?”
  
   “不妨事,”徐万边笑了笑,“车往通州去,那是南边,路就是活的。再说你和店里伙计可不是生人面,咱们这边骡车和主车又都不动地儿,旁人不会多心。当然,少说前十几里地会有人缀着,你带伙计们只管走,有人问了,你就说店里有人病急了,要找通州那边大夫去救命。其他的话,你不用多说,别人也不会问。”
  
   “就只是送人?”高杨千狐疑的瞧着徐万边。
  
   “对,就只送人,到了通州,你把人放下后带人住几天再回来,也不用找巡丁那帮营混子,他们来了不济事。”
  
   徐万边没敢把话说透。其实找官兵捉贼是天经地义的事,何况眼下是你死我活的地步,但徐万边也有顾忌。
  
   白莲教众是朝廷挂着号的要犯,只要沾上白莲教这三个字,甭管哪个衙门口都要打点全副的心神。但是扎进这潭浑水,没三五个月是不可能脱身的。事情到了那一步,朱家小姐的婚期就算黄了,盐会送亲更成了笑话。
  
   徐万边不能把盐会的脸面丢在这儿,他只能拼命。
  
   高杨千倒是没起疑心,说到开店做买卖他是门清,但趟子这种江湖路数怎么个盘算,他就算不是两眼一抹黑,可也高明不到哪儿去。
  
   “成,那我现在就去安排。”高杨千也没二话,起身去里屋收拾几件换洗衣服,带上银子就去喊伙计们。
  
   客栈这种地方,夜里上赶着送客人找大夫不算稀罕事,但劳动掌柜的加上全盘伙计一块走就很不寻常,有心水的伙计都把自己值钱的东西揣上,生怕今后没了退身步。高杨千瞧着,明白伙计动了疑心,却也不多说,他琢磨了半晌,又把老参起出来,用细纱布裹好了,硬是塞给了徐万边,
  
   张铁手把两儿子送到门口,张顺人想留下帮手,给父亲拿眼睛一瞪,没再敢多言语,只好搀了张顺地上了驴车。
  
   徐万边原打算让盐会的车把势跟一个过去,但张铁手摇摇头,说不合适。
  
   与寻常赶大车的人物不同,盐会和镖行里出身的车把势是走江湖路的,腕子上的功夫都下的深,七八丈的净鞭也能挽得鞭花飞舞。这些车把势跟队走趟子,带的鞭子也讲究,鞭把短、鞭绳粗、鞭梢长,鞭子力道就能拿捏的得心应手,遇到有拦车阻路,客气的时候,抽落对方的帽子却不伤人头皮,要是下了狠手,鞭子一卷,对面就是一溜滚。
  
   要说往日同行,有这种车把势跟着也能安心一些,但是这会不成,鞭子扎眼,腕子上的本事更扎眼。
  
  
  
  十一
  
   驴车走后不到小半个时辰,高家老店各房的灯火都熄了。
  
   朱家众人其实都没睡下。自打启程,他们这一路上虽说没受太多惊吓,但心里全亮堂着,没徐万边支应,他们连黄河水都摸不着。
  
   今儿先是林子边闹了一出,结果最后好说好散,原本大家以为雨过天晴,可投店没多久的工夫,那位徐爷就请了许春一和高木柱两人过去,这两人一回来又找上了朱家管事,再接着,这两人就把绑骡子车底下的枪棒解下来,分发到伙计们手里。
  
   铁定是要出事。想明白这个,人丁就都耸动起来了。
  
   朱家这些伙计大都是家生的,又都身强力健,一个个从许春一那里领了家伙,围在一块倒也不怕,只是管事的嘱咐过,酒可以喝些,也好壮壮力气,但一概不能发出声来。
  
   妇孺倒是怕的,两个奶妈子一个不住口的低声念阿弥驮佛,一个直拿袖角抹眼泪。到了这节骨眼,朱家小姐反不怕了。这位朱家大小姐虽也是娇生惯养的,但自小性子就倔烈一些,见奶妈子哭啼的不成话,吩咐管事给送了把剪子进来,又对那奶妈子说,“慢说今儿咱们不见得有事,即便到了不好说的份上,先是我,再是你,也算报答你奶大我的恩。”
  
   见自家小姐这么说,奶妈子反过来又不住口的解劝。
  
   徐万边需要支派盐会的伙计四下里布置,朱家的伙计就由许春一领着。管事跟着高木柱把前后院都看过,皱着眉头回到朱小姐这边,说只怕还得挪挪地方。
  
   高家老店开的景气,不止院墙高大,占地也不小,前后三进,大门这立了一个照壁,下边是个花坛,右手沿着甬路拐弯,是头一进院子的垂花门,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疏疏落落置了几盆小山景,乍一看也有几分意思。主家取了清净,小姐和奶妈子都在这边五间屋子里住。
  
   可眼看着要出事,头一进离大门太近,管事心里不塌实。
  
   但是第三进也是不妥当的,中间只隔了间储物件的屋子,然后就是一个小门。虽说伙计已经把两方大石头堵在小门里边,但还是不妥帖。
  
   管事的看上了第二进的院子。
  
   高家店毕竟不是住家,第二进也不是依着穿堂门铺过去的,而是从垂花门接抄手游廊那儿另辟了一个角门,贴着一排石墙穿过去。院子里有块空地,地上铺了青石板,是给包院子听戏的留了场子,四周围全种了干枝子,场子两边各有三间房,既可歇脚,也能住人。
  
   本来有内眷的客人是不方便住这一进的,但眼下是顾不上了。
  
   朱家小姐听完管事的回话,思忖了一会也觉得在理,她做事不拖沓,领了两个奶妈子收拾几件需要的物事,由两个堂家兄弟陪着挪进了第二进。
  
   许春一知道盐会那边需要防备对方带马强冲,所以他不打骡子车的主意,由着徐万边将骡车卸了,把空车翻立起来藏在照壁后头,只是吩咐了人从井里挑水,各个缸里都要蓄满,以防有贼狗急跳墙了放火。
  
   徐万边先是放了鸽子出去,又强打精神吩咐盐会的伙计四下巡查与分发生油,但他心力实在够不上,只好来找张铁手。
  
   张铁手这会重又把紧背花装弩背在身后,铁胆也收在手腕底下,正在巡看马匹的草料。他虽说二十年不趟镖路,但毕竟是做过“达官爷”的人,做事处处精细。这场恶斗眼看是躲不过去,马匹就成了最需要上心的事,一来不能让人混进来先毒了马,二来真要穷山绝水了,护着朱家小姐安稳离开是最要紧的。
  
   往通州去好几十里地,想在马贼们的眼皮地下往南边退,没脚力可不行。
  
   张铁手巡了一遍草料,没发现不妥,稍微松了口气,他想了想,将各槽的草料全都收起来一些,只给马喂四成的囫囵饱。
  
   马跟人其实也一样,吃撑住了是不肯动的。
  
   徐万边踅到马厩这边,见张铁手正背着手往前院走,忙抬手一抱拳,“老爷子您这费心了。”
  
   张铁手瞧见徐万边脸色灰泱泱的,抿嘴一乐,“徐掌柜的,您这会不该出来,真有惦记这店里买卖的,还得有一个时辰,您不如屋里躺会。”
  
   徐万边苦笑一声,“老爷子您别宽我心了,今儿要是没您和前院两位在这镇着,在下是躲不过一身剐的。”
  
   “没那事,”张铁手忙一摆手,“谁还没点难处?倒是我瞧徐掌柜的这会气血不好,精神反上来了,别是有什么不合适吧?”说到这里,张铁手定定的看着徐万边。
  
   张铁手这二十年混迹京城,不少大门坎都跟师傅进过。京城有三多,王公勋戚、达官贵人和富豪门第,这些人家沾鸦片膏子的人多了去了,张铁手见的多,也知道徐万边身上这股味代表了什么。
  
   “不敢瞒您,在下这辈子头一回碰了不该碰的东西,”徐万边也不瞒着,他是山穷水尽了,也知道这诚心求人的时候就得掏心窝子。
  
   张铁手沉吟了一会,伸手拽过徐万边的左手腕子,手指头一搭脉象,眉毛就是一皱。
  
   张铁手还真没想到徐万边内伤这么重,他是一直观战的,自然晓得自家儿子一直留了手,徐万边是损在功底不纯,所以只觉得徐万边是伤了气,却不料已经动了内腑。
  
   “说句不该说的,今日过去,往后徐掌柜还是别碰那东西,摧筋损血的,”张铁手松了徐万边的手腕子,“我这有几句话,徐掌柜的要是觉得合适,这会可到屋子里琢磨琢磨,说起来惭愧,这话是我师傅传的,咱们今日江湖救急,我也信得过徐掌柜的,只希望这话再别传到旁人那儿。”
  
   徐万边脸色一肃,“老爷子您别折我了,您师门的绝学,我一介外人听了不合适。”
  
   张铁手一摆手,“说不上合适不合适,我说了,您听了就成,心息相依,运行均缓,意到气到,气定神全,五谷吐纳,神纳百川……”
  
   见徐万边还要推,张铁手索性直接就念了百十来字出来。
  
   虽说正经师傅只教了两年,但徐万边悟性高,加上正经学的是正宗道门内家的本事,张铁手这篇用内家方式疗伤的口诀让外人听了云里雾里,他却一听就明白。
  
   “老爷子活命的恩情,姓徐的不敢给您言谢,”徐万边知道这个情分实在太大,虽说张铁手也是为儿子赔礼,但一门的绝学往外传不是当笑话说的,张铁手担的干系可不小。
  
   “徐爷,您在这儿,”一个盐会的伙计忽然一溜跑的找过来,“外头来了人了,就在大门外边。”
  
   张铁手和徐万边同时一凛,道上人要做买卖,这个点似乎早了些。
  
   “徐掌柜,我跟您一块过去,”张铁手一指马厩,“还有一样,徐爷得在这边放两个人。”
  
  
  
   高家老店的大门敞开,张铁手和徐万边带着十来个伙计迎在照壁下。
  
   两个汉子一撩衣襟,分左右站在门外,十来个汉子鱼贯入门,门外汉子就一声声的道名:
  
   贤牌八爷登门拜会,顶礼三鞠。
  
   花官六爷登门拜会,顶礼三鞠。
  
   银枪四爷登门拜会,顶礼三鞠……
  
   听着唱名,徐万边顿时心沉到底。
  
  
  
  十二
  
   照壁前站定齐刷刷的十来个汉子,白莲的贤牌、花官和银枪三将当先而立。
  
   贤牌八爷上前半步,对张铁手和徐万边含笑抱拳拱手,“两位掌柜的万安。同路高低不平,今日不说别话,上门摘杯茶喝。两位掌柜的意下如何?”
  
   贤牌八爷这番话说的极有深意,先是点出两边是同踩江湖路的人,又说高低不平,承着投门帖子自甘为下的意思,也流露出亲近,但一个摘字也明白无误的道出这趟来可以叙旧,也可以做买卖。
  
   徐万边眼睛一眯,知道对面要布文武茶阵。
  
   江湖话说红花青叶白莲藕,洪门和白莲关系接的近,逢着每年十月二十八洪武爷生日,三教各地只要能聚一块的人物,都要喝一顿酒,切磋几下拳脚,又或是布几手茶阵大伙一乐。
  
   洪门的茶阵天下闻名,比趟子点春更难,话讲的圆融自然都好,可骤然翻脸就是几盏茶前定生死的事。
  
   徐万边正要上前,张铁手轻咳一声,一拱手道,“徐爷,无生老祖驾下的佛差是平日难得见的,我这把老骨头老了,要找个善因,不如就把这机会匀给我,您看可好?”
  
   徐万边心中感激,脸上不敢露出声色,一点头道,“您老受累。”
  
   张铁手几步走到贤牌八爷近前,抱拳道,“老汉姓张,还请佛差指点迷津。”
  
   贤牌八爷一脸堆笑,“不敢,张爷知道咱们无生老母座下的弟子,这是最好了,”他一转头道,“给张爷摆香案。”
  
   两个汉子一躬身出去,不一小会转回来搭了一张短几,放上一壶茶,对着壶口排上两只碗,又点了两支蜡烛隔在张铁手与茶碗间。
  
   “双龙戏水喜洋洋,好比韩信访张良。今日兄弟来相会,暂把此茶做商量。老爷子,您请上手。”贤牌八爷一指短几,向后退了半步。
  
   烛光摇曳,众人都看着张铁手如何破阵。
  
   “佛差殷切,”张铁手哈哈一笑,“我这老骨头老了,只好求恳多饮两碗,”说着话,从短几边上又取过两个碗来,将茶满上,将一碗茶搁在壶顶,再将原先的两碗齐齐摆在壶身一侧,最后那碗茶轻轻落在壶身与前茶之间。
  
   贤牌八爷眼神一凛,他认得出这是“关公护送二嫂阵”,张铁手用这个来对,那可就不止是破阵,而算是骂阵。
  
   深更半夜来踩带着宝眷的趟子,尤其这宝眷还是送嫁的姑娘,这事要是传出去,江湖人听了都要骂一声的。
  
   贤牌八爷笑容不改,心里却不由一怔,知道姜是老的辣,眼前这位张爷分明点着鼻子骂阵,他还只能先服软。
  
   “张爷好饮,”贤牌八爷向前一探身,又再短几边上取了两只空碗,斟满了茶,也不放进茶阵,道“义气传名刘关张,关羽带刀保娘娘,过了五关诛六将,樊城寄歇再容商。张爷您是义字当头,江湖上听到名头都要挑一个大拇哥的,只不过今日兄弟们来,只想借主家一件物事。”说着话,他轻轻把两盏新茶放进茶阵,“衢道一扫,有请关将军入城。”
  
   “您抬举我了,这一把老骨头当不起,更不敢当,”张铁手探手接了身前一碗茶,一饮而尽,将空碗放出阵,伸手将阵中五碗茶摆出一个梅花,再不说话。
  
   贤牌八爷脸上笑容不减,眼神却冷洌下来。
  
   张铁手这个梅花五阵若是放在起手就布,那是颂赞对方忠义不下五虎将军,但要是已经自比了关将军,那这阵就有了别一层的意思。
  
   “好,好,梅花吐蕊在桌中,五虎大将会英雄,三姓桃园还有号,今日来会赵子龙。张爷既把话说明白了,我们总不能还把这话藏起来。”贤牌八爷转身对花官六爷道,“六爷,还是把话跟各位爷说明白了吧。”
  
   花官六爷一点头,从怀里取出一张布帛,上面绘着一方印章,印章样式虽说古朴,但乍一看倒也并不出奇。
  
   “张爷,您上眼,”花官六爷递过布帛,“这印章上面有雀儿的图形,实不相瞒,咱们追这物件也有两三年了,您可晓得这是什么?”
  
   张铁手倒是头回见这东西,一笑道,“老头子眼生,没见过这东西,不过能劳烦列位追查几年,想必是个好玩意。”
  
   花官六爷点点头,“这东西叫雀儿印,是周世宗柴荣的玉玺。本来这东西是在咱们教里的,当年徐鸿儒没存住,失散了这么些年。前些年听说这东西到了朱大掌柜手里,正要上门去请,没想到朱大掌柜明修栈道,却把这东西秘送关外。”
  
   贤牌八爷笑眯眯接茬道,“张爷,这东西说白了,对咱们都没用,可它是汉人天子的东西,可不能落在满清鞑子手里,各位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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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借借 Re:红货[提防有坑] 回复时间: 2014.10.21 21:50

    再看一遍依旧有滋有味。王家卫拍一代宗师将江湖的没落描摹已尽,红货却将那时江湖一一重建。这个坑填不填不要紧,意思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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