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土西二百里有城名为归藏，取“归而藏之”之意。夹二山之间，方圆十里，乃央土西侧第一屏障。出得此关，向东皆平芜之处，无御敌之所。今上圣笔亲点，勇毅郡公率宣德军驻防西域，这京城西向最后一道关卡，就是归藏城。
　　此时正值初秋，眉月横斜，喧嚣已了，归藏城仿如沉睡的巨兽无声无息。“得得得”的马蹄声于肃杀之中倏然响起。
　　欧阳左手驱马快行，知道拐过弯去，那条百步长街，静谧之中布满杀机。恐怕还没有到达尽头的于府，自己已经变成尸体。不过从县尊召集所有衙役之后，他就有了这样的觉悟。
　　身穿青色官服的县尊大人，已年近五十。捋着长髯，表情凝重地坐在大堂之上，看着县尉和主簿，语气低沉地说：“刚刚接到宣德军通告，有异族内奸逃入本地大豪于府，为免误伤，特要求本县协助封锁全城。于一蓑……这次完了。”
　　主簿浪翻云大惊：“大人和于家一贯有生意往来，会不会受到牵连？”
　　县尊大人摇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勇毅郡公此时还需要本官来安定本地，大约暂时还不会动，以后……”沉吟半晌，拿定主意：“……此次事了，本官决定挂冠而去，如此想来至少能苟全性命。至于你们，还是更奔前程罢。”
　　县尉欧阳左手脸型瘦削，八撇胡梳理精细，颇具官威。他为官之前多年江湖打混，相对二人，更为镇定，慷慨地道：“军民不得互扰，此为定例。如今宣德军伸手地方，鱼肉乡豪，吾辈腆为君上守牧地方，岂能撒手不管？”
　　县尊大人与主簿对望一眼，筹了一下词说：“左手，我知道你相中了靖国公女儿身边的洛水，可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为了一个女人，值不值得？”一蓑娶了靖国公之女绿暗为妾，此事哄动一时。洛水便是绿暗从娘家带来的贴身女婢。
　　左手坚定地说：“大人，我这是一心为公，决无半点私意。”
　　县尊大人摆摆手，说：“哎，你我三人，就不必说那些官话了。现在的情形分明是神仙打架，我们凡人遭殃。你这一去，就是摆明车马和勇毅郡公作对。他岂会容你？”
　　左手讪讪一笑：“自古英雄不过美人关，若没有美人，何来的英雄？我不过是个小人物，不懂得什么国家大事，我只知道，若我的女人有事，我一定要第一时间站在她身边。不如此，就不算是男人。”
　　县尊大人还是同意了左手的请求，放开了通往于府的道路，却不肯让他带任何一个衙役兄弟同去。他知道大人怕连累他们，不怪大人，这本就是九死一生的旅程。至少，大人还送了他一匹马。
　　马蹄声声，拐过弯去，骤然加速。挑着气死风灯的于府大门，就在街道尽头。于府坐北朝南，背倚城墙，占地近两亩，楼台重重叠叠，灯火星星点点。此时不过百步的距离，七八息时间。左手心弦崩得紧紧的，忽然听到有人大喝：“来人止步！”那声音随即便被甩到身后。
　　左手拼命催马速行，从怀里拿出一只令牌，大声说：“县尊大人有令：命我巡视于府。”
　　身后那声音阴碜碜地说：“小子，你骗鬼呢？”声音起时，从马前两侧民房忽然飘悠悠射出四个核桃大的火球。那火球看似速度不快，却转瞬间弹到眼前，划出诡异的弧线，一对袭马，一对袭人。
　　左手猝不及防，急急在马上高高跃起，避过火球，顺势将令牌扔出，砸向于府大门。他此来的目的只为示警，当然若能见到洛水最后一面更好，至少要让她知道自己没有畏难而退，没有弃她而逃。
　　坐下的白马身中火球，火焰随即掠袭全身，哀鸣声里，变成火马一匹，去势犹自不减，又跑出去两息时间，这才轰然倒地。半条长街在火光映照下骤然明亮。
　　左手只觉眼前一亮，听到有人惊噫一声：“小捕快居然能躲过我的火核桃，有一套啊。”
　　左手身在半空，抽出腰间佩刀，大怒回嘴道：“你才是捕快，你全家都是捕快。老子妈的是县尉好不好？”
　　左手凌空一个跟头，稳稳落在地上。此时刚刚过去四息左右，离于府还有四五十步距离。左手方待前行，一个人影已挡在身前。那人本是个灰衣瘦削的男子，只因来得速度太快，却是一只脚扎根在左手身前，整个身体剧烈摆动，只余灰色残影，看似实如鬼魅。
　　“你小子是吃货么？现喂？现吃也来不及啦……我‘风雨二度’燕歌行从来还没碰到出手两次也不倒下的家伙。”声音在高速摆动的身体中传来，如同颤音一般，在暗夜中听得人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话没说完，他的手已伸出，恍似一截冬日枯枝。
　　左手心中警戒，知道这人是个传说中的暗器高手，也是南邑著名的情场浪子。所谓“春风二度”不止是指暗器功夫高明，如春风般无影无踪，没人能走过两个回合，更是说他轻功绝佳，连夜偷香，一夜坏掉两个女子贞操，犹有余勇。
　　左手情知不敌，却不气馁，手腕兜转，舞出车轮般的刀花，火光反射，仿佛红艳艳火浪一般。心想：我一力降十会，老鼠不出洞，不管你用暗器打我哪，我就挡前面，看你有什么办法？我一步一步推过去……
　　岂料念头刚起，一个黑影已经从刀花中穿出，“噗”地正中胸口，就听燕歌行说：“倒下吧！”
　　左手喷出一口鲜血，仰面倒下，兀自不敢相信燕歌行的暗器能透过他的刀花。倒地瞬间，眸底掠过于府门口。两头石狮子中间，一个商贾打扮的肥胖男子站在于府门前。他生就一个南瓜脑袋，双眉斜飞入鬓，身上丝绸华服颜色鲜艳，浑若一夜爆富的乡下土财，正托着左手刚刚扔过去的令牌。红色光线如流水般在商贾的脸上晃动，挤满笑意。
　　左手有种无力回天的遗憾：失……失败了，妈的。就差一点点……洛水，我尽力了。
　　那商贾胖子哂笑道：“老二，这才几息功夫，怎么就二度了？这体力忒差点了吧？”他的绰号是“朝天一棍”，说的是棍法高明。不过身为男人嘛，总要在其它地方也比一比的。燕歌飞在这方面的名声要更响亮，让他很是不爽，所以一语双关，有机会就嘲笑一下。
　　燕歌飞的身子刚刚才停止摆动，苍白瘦削如柳叶的脸颊在黑夜中显形出来。他的容貌尚算端庄，只眼睛偏狭，看着有种眼镜蛇般的邪恶。燕歌飞名声在上，不屑与老大争论，淡然道：“我铁蒺藜不过轻轻一点，他就倒下了。换做大哥来，恐怕不知道会用几棍吧？”
　　商贾胖子被说中痛处，脸色不太好看，嘴角抽动说：“女人我才出手，可不象你，男女通吃！”
　　燕歌飞自诩风流，不喜男风，听他这般说，心中暗恨：死弄墨，身为老大，为老不尊，迟早有一天你被人爆菊花！
　　又一人从黑暗中走出，黑衣如若影子，火光闪动中也看不到面孔，正是之前那飘悠悠阴森声音的主人：“你我既然被称为‘江南三兽’，奉兽为王，就别谈什么男女，和凡人相比较，没的辱没了身份。”
　　燕歌飞和弄墨对老三只笔的自甘堕落实在是无语。
　　只笔又道：“将小捕快的脑袋砍下来，扔进于府去，让他们先担惊害怕几天再说。”
　　左手刚刚被铁蒺藜击中胸口，还以为必死，神志一松，便晕了过去。晕转片刻，又自醒转，尚未想好如何从三人之中突出，忽然听到这样狠绝的话，如惊雷炸耳，攸地将眼睛睁开，肌肉抖动，差点就从地上蹦起来。
　　“吱呀”一声，于府大门缓缓打开。一名白衣书生打着哈欠走出来，边走边抻着懒腰。他生得一张白净瘦脸，相貌端正，白袍皂靴，腰插折扇，看来便似寻常士子的模样，斜乜着扫了三人几眼，道：“何方宵小，竟敢在于府门前撒野，速速退散！”说着振袖挥了两下。
　　弄墨仰天打个哈哈，迎了几步，忽然朗声说道：“‘江南三兽’向于一蓑寻仇，割血断亲，助拳偿命，三天之内，生人勿近！”字字劲透寒意，传到于府每个角落。
　　于一蓑坐在大堂之中，周边坐着高矮胖瘦一群男女，均是前来奔丧不及离开的江湖友人。烛火明灭，映在众人脸上，表情不一。
　　身为归藏城的地头蛇，于府未时前已经发现情形不对，只是情况未明，没有声张。刚刚府外马蹄声响起，府中各人立时惊动，所以府内大伴当小灰侠才请命出去一察，此时声音传来，形势明朗，众人有些骚动。只有于一蓑不动声色，心中却想：这胖子好强的内劲。
　　十年之前，今上御驾亲征，勇毅郡公和安仁郡公均随军。那时，“朝天一棍”弄墨是江南邑初出茅庐的少侠，于一蓑却是成名已久。两人忧心国事，双双投军。弄墨是小小的探马前锋，于一蓑则是先锋营的副将。
　　异族攻嗟丘，双方血战连场。勇毅郡公阵斩十人，在异族中凶名赫赫，今上亦许以嘉勇。然而个人骁勇难敌先天战略的颓势。为扭转不利局面，今上断然决定以中军为诱饵，使敌入榖。谁知异族也有智者，竟施以佯攻，另备大军以伏。
　　就在战事一触将发之际，于一蓑率先锋营攻入异族伏阵，引发了今上的警觉，遂壮士断臂，不但让出嗟丘，而且一退百里，直至玄股关。大军虽败，却保留了大部分元气，终将异族挡在玄股关下。
　　赴死的决心可以有，但却不可以是送死。那一役于一蓑先用假情报骗同泽进入死地，又在战事爆发时，先独自逃离。三百多位先锋营的好儿郎，如今还活着的，只有弄墨一个人。此仇怎可不报？
　　而且近年来，根据弄墨的调查，一蓑的目的并不止于此。勇毅郡公的军营就在溃军的逃亡路线上，若不是勇毅郡公当时亲自带领亲兵探查敌情，恐怕早就亡于异族的冲锋之下。葬送同泽已是一恨，利用外敌更不可忍，逃回国内的弄墨，在得到勇毅郡公的庇护之后，立志一定要除去此人。只是先后几次动手，都因为各种原因没有成功，甚至还让一蓑知道有这样一个胖子正在努力杀掉自己。
　　按江湖规矩，只要在寻仇动手之前，于家的人声明割血断亲，与于一蓑断绝关系，就可以留得性命。而如果有人助拳，则即使身死，其后人也不得以此报复寻仇。这就是所谓的割血断亲，助拳偿命！而动手之前有个期限，三天之内，断亲的必须离开，如果有人接近，将视为助拳的处理。这就是所谓的三天之内，生人勿近！
　　“割血断亲，助拳偿命，三天之内，生人勿近！‘柳下双蝶’姐妹向于一蓑寻仇！”东南角响起柔媚的女子声音。
　　“割血断亲，助拳偿命，三天之内，生人勿近！‘天鹰堡’众兄弟向于一蓑寻仇！”西南角响起一把雄浑的男子声音。
　　然后是众多男子声音此起彼伏：“割血断亲，助拳偿命，三天之内，生人勿近！”十六个字或浑厚或沙哑或诡异，竟然隐隐已经将整个于府围在其中。
　　小灰侠先还是冷笑不已，等听到周围动静，神情不禁一懔。他初出道时喜穿灰衣，后来与一女子结缘，为示两情相悦，改穿白衣至今。只是这绰号却是改不回来了。
　　细听周边那些中气十足的声音，颇具骁勇，断然不是普通江湖人的骄横之气。如此看来，那倒在地上的县尉左手大人，实是判明形势的关键所在。只是这人委顿在地，不知是死是活，看样子要碰碰运气了。
　　小灰侠巡梭当场，目光凝在那一片熊熊燃烧的火光处，故作大声惊奇：“咦，好大只火马灯笼……”却是那白马跪在地上，被火燃成空架，依然火势不尽，骨骼尽墨支出生前的神骏。
　　“这是……这是……流风啊。”相传上古王皇曾有八骏代步，流风为其中之一，其势若腾云驾雾一般。小灰侠如丧考妣，一步一叹地走到马尸前。四五十步的距离，却只走了四五步。“天马呼，飞龙趋，目明长庚臆双凫，尾如流星首渴乌，口喷红光汗沟朱。是哪个下贱坯这样糟蹋好马？”
　　弄墨见这灰衣书生装模作样不理自己，便不再说话，只冷眼看他能搞出什么玄虚。
　　到是燕歌行听了大怒：“放屁放屁，你才是下贱坯！”
　　小灰侠还未说话，左手见他走近，自己逃脱有望，一骨碌爬起来，躲到他身边，指着那灰衣的燕歌行道：“是他，就是他，就是他烧了我的马！”
　　“江南三兽”都是目瞪口呆。燕歌行瞪大眼睛，惊惕异常，不敢相信地指着那胸口依旧插着铁蒺藜的县尉：“你……你你你，你怎么活过来了？”
　　左手把外衣官服一撩，露出里面的铠甲，得意地说：“是明光甲哎。妈的，幸亏老子命硬，出来的时候借了这明光甲，否则岂不是冤死在你这瘦杆手里？”明光甲是军中高级将领才有得穿的好甲，防护力极强，七玄之一的雨后便是以此甲闻名，号“战甲妖神”。他身上的甲在天下位列三甲，乃东胜洲冶炼天官亲手打制的。这样的好甲，以左手官职自然是穿不到。他身上这一件，其实是县尊大人送的。县尊大人与一蓑合伙走私，藏了不少好货，这一件就是其中之一。想到左手此去，可能也活不了多久，县尊大人一时心软，就送了好马好甲，没想到还真救了他一命。之前燕歌行的铁蒺藜虽然打得他吐血，却未毙命。
　　弄墨摇头叹气：“老二啊老二，你这‘二度’的名号今天算是败了。”
　　燕歌行不服，道：“我怎知他身上有甲？”
　　老三只笔道：“你可以打他脑袋嘛。”
　　燕歌行道：“放屁，有胸口那么大的目标，我为什么要打脑袋？”
　　“他身上有甲嘛。”
　　“我又不知道他身上有甲！”
　　小灰侠趁他们三个夹缠不清时，轻轻拉了拉左手后襟。
　　
　　未完待续中……
　　
　　啖鬼（冥界）向霄柔（仙界）——流风回雪索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