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拴住的狗
　　
　　 邻院的小狗叫大黄，长到八个月的时候，就已完全具备了它父亲雄壮威武的大将形象。或者说，它不是天生的，而是哪位大师雕塑出来的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它整日在村子里游荡，村子里的狗无不对它摇头摆尾，俯首称臣。 清晨，我又到邻院去聊。年轻主人朝我诡谲地一笑，抚摸了一下身边大黄的光亮脑袋，随手把一个金黄色的皮项圈套在了它的脖项上。大黄扬起脖项仰望着主人，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感激声。它感到配戴这样一只金项链是狗类的莫大荣耀。它用尖尖的嘴巴感激地亲吻着主人的腿脚。 突然，咔吧一声，一条专制的锃亮的铁索链扣住了大黄项链上的小圈环，又拴在柱子上。“拴住就不乱跑惹事了。”年轻主人说。 一条索链与一只条狗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怎么会是这样？大黄困惑地望了望耀眼的铁索链想。徒然“呜——”的一声长吼，它猛跳起来，奋力向前一挣，索链哗啦一声把它猛拽了回去。它喘了口气，心想，我不能被拴住！我的理想是去森林里创立一个自由王国，让所有的狐朋狗友在丛林里风样奔驰……桀獒的血液性冲击得它顾不得项链勒肉的钻心疼痛，它在柱子前顽强地蹦跳抗争，重演着“熊和木板”的悲壮故事。 大黄精疲力竭地趴在地上喘粗气，吐白沫，涨红的眼球里流露出求助的目光。几颗委屈的泪珠滑在它长长的脸颊上，又滴在地上。 年轻主人把一盆鸡汤粥倒进了大黄的食盆。幽烈的肉粥香气在空中飞速弥漫，弥漫着，可是它没有一点儿口味。它只想伤心地昏睡一会儿。 深夜。鸣鸣咽咽的幽吠伴响着哗哗啦啦的铁链撞击声，从那院子里恐怖地传向深深的星空。我的脖项上似好疼。夜，好不宁静。 黎明。好几只狗影在那家院大门前悠来晃去。女友菲丽的倩影一下子闯进了大黄干涩的眼球。羞辱的烈火炽烧着它威武的形象。它呜呜的一声怒吼，飞跳起来，向菲丽扑去。它要亲吻她美丽的小碧唇诉说自己的衷情……徒然，咔嚓一声索链断裂了。它昂扬着风光的将军样的脑袋，高高举起旌旗样的尾巴飞窜了出去。 它终于挣得了自由。它成了英勇抗争的旗帜流浪飘扬。 几千年狗文化打造的对主子忠诚到骨子里的基因索链，又把饥饿的大黄拽回到年轻主人的院子。好多天来，它无法忘却主人的面孔和鸡汤粥，甚至还有那根柱子。它衣冠不整，面容憔悴，可是昔日的威武风景依然嶙峋地耸立。脖子上的金项链依然闪烁。年轻主人瞟了它一眼，把一碗剩米饭倒进了干巴巴的满是灰土的食盆里。它仰望了主人一眼，便伸着长长的细脖子，吧唧吧唧的一口气吞食了个精光。它舒坦地伸出粉红的长舌头绕着嘴巴左右旋转了两圈，把沾染在嘴巴边的米粒全部收拾进肚里。它感到了忠于主人的一丝欣慰。徒然，咔吧一声，锃亮的铁索链又扣在了它脖项上。它又被拴住了。 怎么会是这样？大黄迷茫地望着天空，茫茫的天际白云悠悠，没有一丝声音。 就在一瞬间，它遽然用雪亮的剑牙疯狂嘶咬锃亮的索链……困惑的血，羞辱的血，愤恨的血洗染着锃亮的索链，滴湿着大地。 绝食。大黄以绝食提出生命的反抗，维护生命的最后一点尊严。对主人投进食盆子里的一块大骨头，它不屑一顾。它威武的躯体饿昏在柱子前。它的心在颤抖，灵魂在祈祷，桀獒的血液在脱变…… 晓风骤起。大骨头的异常幽味恶魔似地扑向大黄的微微喘息的鼻腔。它觉得鼻腭痒痒的。它朦胧着眼把饥饿的嘴马巴伸向大骨头，一群红头苍蝇嗡地飞散。很快，一块大骨头就吞进了它干瘪的肚皮里。它伸出鲜红的舌头添光了嘴边的油渍，望了一眼闪亮的索链，想美美睡一觉。 夏日的阳光刺醒了大黄的眼皮。嘎嘎的鸟鸣飘进了它的耳朵。大黄懒懒地睁开眼望了望树上的一双花喜鹊，缓缓起了身，弓了弓麻木的腰肢，似想起了什么。它用脖子牵扯起索链哗啦哗啦地绕着柱子转了一圈又一圈，索链越缠越短，它的自由空间愈来愈小。 大黄倏忽觉的脑袋里迷迷糊糊的想一盆鸡汤粥。有这么条索链也没有什么不好。它忽然想。……它明白了，生命就是忠诚于主人，索链也是生命的过程。索链的声响成了它每日生活中优美的伴魂乐。 一个灵魂被拴住了。 每日里，它绕着柱子拖着索链哗啦哗啦地养尊处优。它成了闻名遐迩的威武明星。 深夜。呜呜的吠泣从一个拴住的生命梦里悠悠飞出，刺伤着夜的宁静。伤口淌血的夜太长，太长。 狗哭，可不是好兆头！孔老伯又来说。 第三天早饭后。年轻主人扯起索链，牵着大黄出了院门。大黄心里一阵欢喜，想是跟主人到开满鲜花的草地上散步。 大黄被牵进了城，卖给了狗肉店。一条索链与一个狗的经典故事结束了。 可是，那条索链还锃亮着，那根柱子还朗朗地耸立着。 空中，哗哗啦啦……索链声声……
　　
　　
　　
　　2010年 8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