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主任撞进门时，封总正举着电话，不耐烦地嗯嗯啊啊，“资金紧张，就过了年再发嘛！谁惹麻烦就让他滚蛋！反咧~~。”
　　 封总咚地丢下电话，用异样的目光瞅着老沈，“咋不敲门？”
　　 老沈习惯性地抻长脖子，向他的耳朵里说了一句。
　　 “啊？~~怎么不早说？”
　　 “突发事件。”
　　 “还说啥了？”
　　 “特意强调一点：慰问时第一排必须是一线工人。”
　　 封总眼里闪过一束绿光，五官一齐向中央聚拢，两臂撑在后腰上像三角架，沉吟半晌道：“要开个会，班子会，马上安排。”忽然又神经质地喊，“快给老固打电话，马上给工人发薪，春节这月也发！”
　　 会议很快在庄重的气氛中开始了。六颗头颅在烟雾里不断聚散，老沈一边咳嗽一边记录。当说到迎接队列第一排要安排一线工人时，六颗脑袋忽然静止，之后就成了蜡像。直到其中一个黑脸膛的蜡像开了口：“封总，你定吧，这是政治任务，我们要顾全大局。”
　　 说话的是身材四方、容貌朴实的常务副总经理随实，他是班子中缺乏官员气质但人缘最好的领导。
　　 蜡像们似被狂风吹了一下，微微晃动。封总点了点头，咳了一声，有意识提高了嗓门，一字一句道：“我们不是欺骗中央，因为和谐稳定是大局呀！”
　　
　　 晚上，封总率班子成员飞抵Z市，在大雪纷飞里紧锣密鼓了一宿，把工人们累得叫苦连天。“叫什么叫？再叫扣你们工资！你们一会儿去睡觉，我们还要顶你们站岗哩！”固经理发了怒，工人们不再抱怨。在重要时刻到来之前，好不容易安排就续。
　　 到了九点，雪已经停了。老随穿着工服，立在队列第一排第一个位置。他不时环视五彩缤纷的工地，仰望天空中的氢气球、彩带，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儿。偶尔侧望一下第一排的同僚，心里想哭又想笑。第一排与第二的区别其实只有肤色，这些堪比西山挖的煤、东山烧的炭一样的小伙子是从干部队伍里精选的，他们脸色非黑即蓝，立在这里，很难说是受到了尊重还是受到了歧视。
　　 约十点钟，来了消息，封总和沈主任开始指挥大家各自就位，见远远的一辆引导车和六辆带编号的考斯特徐徐驶来。引导车驶过彩虹门停下，使第一辆考斯特停在正门位置。门开之际，低头下来一位身穿藏青色大衣，身材厚重的大人物，他右手像树叉一样高举，面色庄重又微有笑意。现场随即响起一片掌声。
　　 在一大群黑衣人的陪同下，大人物踱到老随面前，热情伸出了手，老随双手紧紧握住，闪光与快门开始噼里啪拉。老随眼耳顿眩之际，突然感到大人物的手在他的手掌磨索了一下，而且眼神里顿生一束湖光，笑容显得很慈祥和灿烂，这使他的心像被猫抓了一下。
　　 第二个被握的是项目部固经理，固经理年纪轻，但脸色有点像窦尔敦，本该获得更多的同情，谁知大人物握了他的手后失了笑，问：“你是，工程技术人员吧？”
　　 “对，啊不，我是，是工工……人，我的意思是，是工程技术人，员”。
　　 四周响起一阵善解人意的笑声，一旁站立的封总被办公厅雷主任盯了一眼，心里发紧，恨不得把小固那兰花三块瓦的脑袋敲成瓦块。
　　 大人物并不追究，依次握下去，每握一下，都会若有所思点点头，然后肯定地问：“你是工程技术人员？”
　　 有了小固的参照，没人敢说不，都只说“是”或“嗯”，封总的头开始变大。
　　 第一排握到了头，大人物定在那里，大声道：“大家辛苦了！”
　　 “领导辛~辛苦，辛苦~苦！”
　　 回声参差不齐，也不甚嘹亮，有失工人气概。
　　 “春节即将来临，我来慰问大家。但可不是慰问领导干部的，好在你们中有真正的一线工人、劳动者！......老同志，你叫什么？”他的目光投向老随。
　　 “哦，李，喜！”老随不知为何说出了公司劳模，老工人李喜的名字。
　　 “李喜同志，对！我就是来慰问李喜这样的同志的！”大人物箭步走到老随面前，突然擎住他的手，高高举起。“你们看，这才是令人尊敬的劳动者！”
　　 大家惊讶不已，因为那只高高昂起的手上满是老茧。记者们四面围定，闪光灯这次刷刷打在老随的茧手上。
　　 “李喜同志！在这儿多长时间了？”大人物放下他的手，亲切地问。
　　 老随咬着牙，“三个月了。”他刚来五个小时。
　　 “过年能回家不？”
　　 老随继续硬撑，“回不去，要两个月后吧。”他已买好了明天回家的机票。
　　 “有什么困难吗？”
　　 “没有。”回答干脆又响亮。
　　 “瞧，同志们！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慰问一线工人的原因！”
　　
　　 封总两眼已经迸火，实在按捺不住了。雷主任也怕露出破绽，忙示意两个小伙子递上慰问品。大人物将慰问品交到老随手上，目光散开，说道：“在这里，我向所有春节期间战斗在生产一线的同志们致敬！并祝大家春节快乐、身体健康！”
　　 说毕，在大家的簇拥下，大人物在工地巡视了一圈。十分钟后，回到车上，在车窗里与大家依依惜别，然后卷起一阵雪花走了。
　　 包公和关公们此时放下森林一般的手臂，呵欠连天，四散而去。只剩了一小撮高管，上了三辆车，向市中心的酒店驶去。
　　 随总上了封总的车，疲惫不堪地蜷在司机后位要睡觉，这时听封总道：“老随，你立了大功，回去给你发奖！”
　　 老随已有气无力，一只手爱惜地抚摸着另一只手上的老茧，暗自庆幸，看来这个大人物不会打高尔夫啊……”（2013.04.17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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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卵石消失了棱角，只因终日生活在大海身旁。－美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