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无数夜晚，我在医院走廊的尽头吸烟，身后的病房都已熄灯。睡不着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特别是不喝酒的日子。
　　透过大玻璃窗，可以俯瞰远处那座老旧的桥，依然记忆中的样子。时有火车从桥上经过，南来或北往。瞧得入神，烟头会灼疼手指。
　　我小时候常在桥上玩儿，天黑后沿着铁道走回家。
　　　
　　（二）
　　有一位才华横溢的盲人歌手，在他的书中说：“男孩子们把钉子放在铁轨上，等火车开过，你就有了自己的小李飞刀……”
　　每当我读到这样的句子，总是想倾杯一醉。从前的日子真是美好，无论有过多少疼痛、不甘和挣扎，最后总会泛出陈年酒酿的芬芳。
　　一根钉子破茧成蝶，就是一柄可以飞翔的刀。
　　
　　（三）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古龙是谁，当然更不知道李寻欢；那时候，我喜欢一个叫“酋长”的敢死队员，他的飞刀一出手，我的眼睛就亮起光芒。
　　那时候，一切都很贫瘠。每个周末，我要搬着小板凳去邻居家，可怜巴巴看人脸色，如痴如狂蹭看外国连续剧；那时候，我渴望着家里也能有一台9英寸的小电视。
　　那时候，我眼中的世界是有流苏的。
　　
　　（四）
　　很多年以后，我终于读到李寻欢的故事，那种自戕式的放手是如此动人。然后我就爱上了喝酒，只是不会去雕刻心中念着的人。
　　左手白酒，右手啤酒，很容易醉人。激励我那样做的，是李寻欢的朋友阿飞，沉沦后自拔，黄酒送白酒咽下喉咙的壮举。
　　小李飞刀终成绝响，是一曲黯然销魂的别赋。
　　
　　（五）
　　歌手生长在我的城市，后来四处漂泊，传唱着很摇滚的歌谣。歌手的书中描绘了太多我熟悉的情境，歌手的经历充满传奇色彩。
　　春天，责备没有灵魂的人。有一个小女孩很喜欢这句诗，于是把歌手的书寄给我，希望我能够喜欢。还有一条很煽情的短信：谢谢您，给我创造的充满侠气的精神世界……
　　我从没想过她能懂，印象里，她应是永不会长大的小女孩。
　　
　　（六）
　　病房里有均匀的鼾声，我轻手轻脚进来，给他掖好被角。窗帘要留着一条缝隙，这样躺在地铺上，还可以眺望天上的星辰。
　　我小时候常常挨揍，他希望我成为和他一样的男子汉，总是恨铁不成钢。我用种种叛逆行为来反抗，直到自己做了父亲才知道后悔。
　　他是最爱我的父亲，我和他交流最多的时候，居然是他住院期间。
　　
　　（七）
　　那年，我愤怒地用半块砖头砸碎别人家的玻璃。那家的孩子拣了我的飞刀，誓死不肯归还。那次，父亲望了我很久，什么话都没有说，直接给人家赔钱。
　　我在后来很长的岁月里，一直想不明白，他当时为什么没有揍我？从来也没有机会问。等到问的时候，他已经忘记了，更没有力气揍我了。
　　我拥有过无数真正的刀，却只有那一柄钉子刀，至今心存留恋。
　　
　　（八）
　　她晕血晕医院，晕来苏水的味道，甚至晕白大褂。可是无比牵挂着他，每天都要很多次电话询问。那些在我听来相当罗嗦的嘱咐，他甘之如饴。
　　风风雨雨，两个人从大学同学开始，相伴了整整半个世纪。那种相濡以沫，身为人子的我也是无法完全体会的。“你不许先走”那是母亲对父亲惟一的要求。
　　的确，先走开的一个，无疑是幸福的。
　　
　　（九）
　　他起夜，弯下身子给我掖被角，我闭着眼睛装睡。很像小时候我惹祸回来，他用力狠打，我咬牙硬挨，大男人和小男孩都不出声。然后他默默盛好饭，摆在我面前。
　　悠长的记忆里，我慢慢长大，他渐渐衰老。记忆就像我穿过的旧毛衣，袖口露了一根线头，我以为扯出来就好了，结果越扯越长，没完没了。
　　其实，最好的法子是打个死结。否则毛衣终会扯成一堆毛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