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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生记 |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题记
给我看店的亲戚有要事请假两个月,鉴于以前的一个小分店因疏于防盗,门被撬开,看店的亲戚被控制,损失十几万,这下我不敢大意,只有亲自看店。
店里养了两只猫,作避鼠之用,已养9个月。我这店子开了11个年头,这两个猫之前还养了6只,第一只被打残,其他5只病的病,走丢的走丢,各自带给我们一段伤感的回忆。
去年7月,养了一年的猫吃了中毒的鼠,死了。它临终前在我脚脖上无力地蹭了蹭,我唤它,它弱弱地应着,已失去光彩的眼睛里写满了无助和悲哀。一阵凄凉滑过心头,我蓦地想起养的第一只猫。它是我养的8只猫里最懂事最讨人喜欢的。我每次从外面回来,才走到门口,它就从里面冲出来,喵喵叫着,围着我的两脚转个不停,我往里走,它一边跟着一边还打转,不时抬起头冲我叫着,甚且阻碍了我迈步。它最出色的地方是像人一样蹲在便池里大小便,完事后对着我们不停地叫,示意冲水。这一点我们尤其喜欢,因为这样我们不必再为它捡煤渣,倒尿盆。后来它去隔壁的餐厅偷嘴,被打断了一条后腿,一步步地挪回来,一路凄惨地叫着,那叫声而今回想起来仍萦绕耳际。它残废了后腿,大便用不上力,妻拿住它四肢,小姨子用筷子帮它夹出来 。小姨子当年才21岁,漂亮,白皙,和那个动作那样不相称,我只有无言的感动。如是伺候了它一个月,终不能再坚持,我们毕竟是生意人,要照顾生意的。我把它装进布袋里丢到一个小河坎下,它从布袋里滚落出来辨出方向后对着我凄厉地一叫只叫到我当晚的梦里。第二天一早小姨子去看它,塞个茶叶蛋到它嘴里,它三口两口吃了,我也去看它,怎么叫它它都不理,给它茶叶蛋,它也不吃,眼神里满是淡漠。我望着静静流淌的河水,一片茫然。记得一个远房亲戚因近亲结婚,生了个白痴的畸形儿,亲朋四邻都让扔了,当妈的舍不下,在泪水里一天天地抚养着,那种尴尬的复杂的痛的无以言表的母爱憔悴了她漂亮、年轻的脸蛋,只几年就把她煎熬成一个仿若历经了半世沧桑的老太婆。后,儿子5岁那年死于车祸。一年后,她又渐渐变得年轻、漂亮。若非上苍安排,我想她会在痛苦的煎熬里死去。
小姨子和妻一连去看了猫几天,没再去。我狠狠心也没再去,片刻的相见带来一整天的心伤,不如不见。“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仓央嘉措这种对恋情的诠释在那一段时间里也成了我对猫之心伤的一种注脚。后来,广东地区大面积暴雨连日,河水漫堤,小姨子和妻感叹说,猫肯定是被水冲走了。我想或许早就不在了,一个残废的小动物在生命的威胁面前是多么无助啊!也好吧,庄子在亡妻后鼓盆而歌,它早点脱离痛苦也未尝不是好事。
对以后养的猫,我尽着该尽的义务,给它们吃好帮它们卫生,只偶尔抱抱,不过分宠爱。猫的寿命不很长,或者由于意外,它很快会离开我们,想到第一只猫,我不再过分投入热情。母亲曾经养过一条狗,特通人性,一到傍晚,母亲只要对狗一吆喝,做个手势,狗就会把在外成群游玩的鸡群赶回家。“鸡不跟狗斗”?真是有意思。后来狗得了狂犬病,一家人都很惶恐。但狗没有乱咬家禽家畜更没有乱咬人,两只前爪伸进嘴里狠命地抓挠,致不断流血,后又在大石头上狠命的抓挠直至把前爪抓烂,又以头猛撞大树,直至痛苦而死。母亲哭了好几天,情绪一个月也没得到康复。以后母亲再也没养过狗,她说想起那份寒心就过不得。我对第一只猫的感触虽不比母亲,但亦有共鸣。
眼下,我得尽快再买只回来,否则会遭鼠患,工业区里卫生条件不达标,老鼠太多,夜间像日本鬼子进村杀入店内吵得人无法入睡。只有靠猫解决,其他方法都是下策。妻和我同去的,很幸运有三只猫,是一窝的,才一个月大,正适合抱养,卖主说一窝共4只,才买来3天,前天卖出一只。这三只,一只米黄色,另两只白花,只有灰毛和白毛,单纯地交错。两只白花猫很相像,它们喵喵叫着,并不怯生,温柔地回应着我的抚摸。都买了吧,妻说。我说店子里的生活区就那么大,怕不够它们打闹呢。妻说,给哥哥一个,他的百货店也正缺猫呢,咱们养两个,有了伴儿就不会出去玩了,再不会丢。我想想有理,问卖主:“它俩是一公一母吗?”卖主说都是公的。妻说它俩一起出去找情人还有个伴儿呢,哈哈!我笑了,那就都买了吧。
买回后,照例先给它俩洗热水澡,去污,用吹风给它们烘干时,发现米黄色的性子烈,乱动,大叫,不温柔,就送给了妻哥。留下来的两只白花猫乍一看没大的区别,细一看发现一只是短尾,整个头部是灰毛,从额头到后颈沿两耳中间被一条白色的毛线分开,我们就给它叫“芬芬”,另一只长尾巴的眼睛上方各有一条细细的黑线,像是人纹的眼线,我们叫它“文文”。 第二天去宠物店买了杀跳蚤的药,一个礼拜后,它俩身上没了一个虫子。我偶尔给它俩喷下香水,店员们都很喜欢抱一抱。
它俩打着闹着,飞快地成长着,一开始一只烤鸭脖可以把它俩吃饱,而今须4只。亲戚临走前对我说,那个短尾的芬芬可神呢,会接水龙头的水洗脸(水龙头有一点点滴漏,我一直未换),也会蹲在便池里大小便,不过和第一只猫相比不会提示我们冲水,这也很难得了。我笑问:“它是看见你下厕所了吧?”亲戚笑而不答,夜晚店里只他一人,下厕所不关门想来也在情理之中。我就对芬芬格外留意,发现它比文文健康好动,胃口好,爱撒娇,心情好时对人的叫声拐几道弯儿。
我睡在下面。它俩睡阁楼,夜晚如需吃喝和拉撒就下来。转眼半个月过去了,有猫在,老鼠自是退避三舍了,很安静,睡得挺香。忽一天夜里,窗外有只野猫不停地叫着,声音大而惶恐,这种惶恐的叫声像小孩哭,没听过的觉得很吓人,但实际上是猫的情感交流。我想起这是阳春三月了,9个月大的猫也到了发情期。它俩被撩拨了,却没有出去,只在阁楼上打闹个不停,我一夜里被吵醒数次。第二天,它俩一会儿撕咬在一起一会儿又分开狂奔,闹个不消停。“芬芬”个大,健壮些,它总是咬住“文文”的耳朵在地上拖来拖去,“文文”只偶尔反抗,多半时没甚反应。它俩可都是公的呀,这样度过发情期?我没这方面的研究,心想大概是精力过剩吧。那野猫只来过两次,看来却掀起它俩长久的革命——自此以后,它俩白天睡觉,晚上在阁楼上演武,打闹声并不很大,但它俩的呐喊助威之声雄浑而高亢,远赛过老鼠的吵闹声,严重影响了我的睡眠,每天起床后头昏脑胀。这可如何是了?猫患大于鼠患,养猫的初衷已失去意义。我从未两只猫一起养,这局面是当初没想到的。还有一个月亲戚就来了,这一个月我并非熬不住,但长此以往会严重影响亲戚的睡眠,他第二天还要上班的,这可不成。
踌躇再三,再三踌躇,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送走一只。我决定送走“文文”,它不像“芬芬”那样会下厕所,那么,隔三初五就得为它拾煤渣,倒尿盆,再者它性格沉闷些,嗜睡,不甚活泼,大伙儿不太喜欢它。起初想送给妻哥,他说,你先前送的那只太野了,成天在外玩,几天才回一次家,后来碰到个相好的索性私奔了。我刚抱了两只小的回来,你那只那么大了,我怕养不住。
再没地儿送,看来只有放生了。一些问题在我脑海盘桓不去:它俩相处了这么久,送走了文文,芬芬会不会叫个不停?它如果一下子耐不住寂寞也跑了岂不是得不偿失?文文从未出过门,能适应环境吗?它能找到食物吗?它胃口本来欠佳,吃惯了烤鸭脖,养娇了肠胃,在外面寻些残羹剩汤受得了吗?······
一连几晚,被吵醒时坐在床上生闷气,暗暗发誓明天一定送走,可第二天看见它俩闹得欢快样又软了心,如是折磨了五六天,终于下了决心。想想美国,一颗原子弹致二十几万日本人丧生,在投弹的刹那士兵们想到了什么?对一只猫我竟如此受折磨!它四肢是健全的,不像第一只猫只留给我无望的悬念。诚然,它会失去在我这儿的幸福生活,甚且惨遭意外——路上被轧死的小猫小狗很常见。但它在大自然里恣意遨游御风而行或许更洒脱也未可知·······总之,文文啊,只能牺牲你了,我快被你俩吵成神经衰弱了。
我抱起文文时,它当然毫无察觉,我迅捷地把它放进提前准备好的布袋,扎了口。它本能地挣扎着,嚎叫声变了调,全不是往日温柔的撒娇。我突然发现芬芬在离我两米远的地方把背弓起老高,全身的毛倒竖着,嘴里发出低沉的嘶吼,眼睛瞪得溜圆盯着我,那是决斗的架势。它会突然扑向我吗?店员们受了感染,说,老大,别丢了,多可怜呀!我心一颤,生怕优柔寡断入了隙,三两步跨出了店门,把它放到了车上的副驾驶舱内。它不停地叫着,似刀子一下下划过我的心脏。我恨不得一步到达目的地。
5分钟的车程就到了菜市场。这地儿是我早就选好的,因为菜市场好寻食物。我把车停在路旁的绿化带边,伸长胳膊打开了副驾座的门然后解开了袋口,只等文文钻出来从车门逃出去。不曾想它一出来未明方向,看见我,“蹭”一下跳到方向盘上,我撤手未及,被它划出两道血痕。血,立即流出来。看来这是两道不能磨灭的印迹。它转而跳向窗玻璃,哦,原来它看到窗玻璃的透明,想从这跳出去的,我立即伸手去摁开关,它竟以为我去打它的,一跃又跳到后车窗旁,我迅速开了后车窗,它“呼”一下蹿出去,飞身藏到了一个草墩下。
文文那惊恐的眼神,慌乱的动作和我手上的血迹让我心如乱麻。丢弃它,我是瞒着妻的,虽然和她打过几次招呼但都被她制止。她爱猫,我唯恐她阻拦。
4个钟后,妻还是知道了。她让我带她去丢猫的地方。她下了车,说,你走吧,我慢慢找,看能不能找得到。我心想4个钟都过去了,还能找得回?没有细想,我先办事去了。
才回到店门口,店员就喊,老大,猫找回来了!是吗?我应着,既希望又失望。妻迎出来,说,它藏在一个远离公路的草墩下,我叫它,它起初不应,我慢慢靠近它,它认出了我。我抱它回来的一路上它都在颤抖,叫声也发抖······
一连几天,文文见了我就躲,不让我靠近。或许它受了惊吓心神未归,一连几晚没和芬芬打闹。大约过了十天,它俩又开始了打闹。猫的智商不比狗,是没法调教的,看来我只有再把它送走。妻回老家了,这次它没机会被找回来了。
趁文文熟睡时,我捏住它的后脑勺提留起来,后脑勺是猫的死穴,它一动不动。芬芬在自己的窝里熟睡,没发觉,这样最好。这一次,文文只在被放进口袋的刹那挣扎了一下,从我出发到目的地没再吱一声。半个月之内遭遇两次同样的经历,它也明白反抗是徒劳的吗?
我把车停在老地方,鉴于前一次的教训,这次我下了车,把布袋拿出来,提到一个草墩旁,解了袋口放文文出来。它一点没挣扎没逃蹿,一步一步向草墩深处爬去,那情形像是因害怕而迈不动步,和第一次的表现大相径庭,为什么会这样?我忍不住唤它两声,它没回头,也没应。看着它躲进了草墩,我启动了车子。就在这一刹那,耳际忽的飘来它凄厉地一叫,我忍不住回头看去,文文在草墩下探出个头正对着我的车张望,像是遗弃儿望着救世主离去的背影。我的心猛地一颤,止不住地鼻子发酸,对着车内后视镜一照,竟两眼发红。唉,第一次闹恋爱分手时也未至此!记起一位贵妇人说过的话:人与动物之间的感情比之于人与人更单纯更真挚。她离婚二次,后保持单身,养一条宠物狗,经常带它出来遛。她的话或许过于偏激,玩物是否丧志也值得探讨,但文文那探头张望的动作瞬间定格在我脑海里,确乎悲凉着我的心。文文和芬芬可爱的一幕幕接二连三地浮现于脑海。听亲戚说,它因胃口差些而稍瘦,看上去羸弱而实际上是个硬骨头:就在它俩去店子不久,一个夜晚,外面的一个大野猫闻到了它俩吃的鱼味,越窗而入,它俩当时还没满俩月,芬芬吓得躲到了楼梯下面,而文文却摆开架势,大声的抗议着,和野猫对峙,响声惊醒了亲戚,他打开通道的门,正看到文文和野猫对峙的场面,当即驱逐了野猫。自此,大伙儿都知道文文是个勇敢的主儿。可是,它再勇敢又能怎样呢,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它在我面前是弱势的,而我也是社会的弱势群体,人类再强大在天与地面前都是弱势的。日本人的武士道精神勇往直前,但一场毫无征兆的海啸葬送了数以万计的武士道精神,摧垮了日本比中国牢固数倍的建筑群体,大大拖延甚且倒退了日本的经济增长······
放生,还是杀生?回去的路上我不断问自己。
第二天一早我重回丢猫的地方,并非要找回它,只想看看它还在不在,但找遍了方圆几十米的角角落落,不见。大半天加上一夜,它应该意识到等待是徒劳了,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祝它安好!
担心芬芬在夜里叫,我把它喂得特饱,它果然没叫。静是静了,我却没能睡的香,我想着文文的可怜。
接下来的一连几天,芬芬都比我想象的要好,我以为它会叫个不停,但它只是偶尔叫一下,叫着孤单和落寞。我们一唤它,它又立马来了精神。
是的,逝者逝矣,日子,还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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