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分钟
　　
　　1、
　　十一点五十四分，雁字云笺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从电大出来到江边渡口即使小跑她也需要十分钟。好吧，她决定改坐夜间巴士，虽然这让她有点不情愿。自从江上大桥在国庆节正式启用，码头摆渡的夜宵船就基本到十二点前结束了。她倒不是在乎贵了这一块两块的交通费，只是有些东西一旦习惯就会衍生成某种情结。这种情愫她弄不清何时开始的，渐渐地生长成一棵树，她开始喜欢上独自静坐在这棵树下的时光。
　　
　　冬天的午夜非常冷，巴士上不一会儿就陆续坐满了赶着在最后一班夜宵线回家的人。雁字是第一个上车的人，她选了在司机右侧的那个位子。插上耳机，闭上眼睛，脚边发动机的热气包裹住了她。于是，这个世界在她身后变得遥远而模糊。她知道车已经发动，她听见卖票员的吆喝，她闻到了空气中混杂着的各种气息。她还是执着地要独自走向她所喜欢的那棵树。把耳机的声音故意调大了些，莫文蔚低沉略带慵懒的嗓音又爬了上来。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就像教堂里某种虔诚的宗教仪式那般，她需要这样的开头，不断地重复，只是所有的重复都抵不过那一天的第一次：
　　
　　谁能够将电台情歌关掉
　　它将你我心事唱得太敏感
　　当两颗心放在感情天秤上
　　想了太多又做的太少
　　你和我仰望星空
　　走到了爱情的边疆
　　有种不确定预感
　　我们一直忘了要搭一座挢
　　……
　　
　　2、
　　自从江上大桥通车后，巴士最后一班已经延长到午夜十二点。然后每隔一个小时会有夜宵线，而夜宵摆渡船就取消了。
　　
　　亓官是最后一个上巴士的，人还没坐稳车就开了。人很多看起来已经有点超载，虽然极不舒服他还是坐在了拥挤过道上临时摆放的三脚凳。这让一身洋服大衣西装革履的他显得有些滑稽和尴尬，在他的身边紧挨着是一个抱小孩的农村女人，昏暗的灯光下那个婴儿红润的脸庞胖嘟嘟的好可爱，这让雨后不自觉地又多看了几眼。但很快他就跌进了自我的催眠，他知道再过几十分钟，他就可以回家了，这一趟该办已办的，要办不能办的，都要在回家后统统抛诸脑后。每一趟旅行都有终点，无论它是怎么开始的，因何开始的。该结束的时候，就结束，做人最要紧的就是当断则断。忘却，是一种能力，他想他可以做到。
　　
　　3、
　　很快，只需几分钟，车就快到大桥收费站。且看浮云看了看手表刚好十二点整，她拉大嗓门一边吆喝着车上的人买票，一边朝驾驶座那边笑骂道：“老大，你的表今天又快啦？”人山拉起油门，粗着喉咙回应道：“天冷，早点回家么！老婆孩子热炕头，懂吧！”浮云吃吃地笑起来，手脚却麻利地很，一边收钱一边给票，一个毛子都不会找错。嘴上还不肯落空：“哎呦，娶了媳妇就是不一样，怪不得最近红光满面的，看来没我啥事了！”“去，去，少乱说，你丫也老大不小了，啥时哥给你介绍一个？”“表要！姐就跑单帮，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人疼我自己疼自己呗！”浮云的话说得很直，人山没有接茬，只是用抹布狠狠地抹了一下车窗。
　　
　　起雾了，不擦干净，他怕自己会迷失方向。
　　
　　十二点零一分，车刚到大桥收费站口就被叫停。有几个人走了过来，人山熄了火被叫下了车。浮云刚要跟着下车，就被一个穿制服的人凶巴巴地上来退了回去。
　　
　　“车上的灯都关了，除了司机，其他人都原地坐着，稍后例行检查！”
　　
　　一句话，车厢里忽然陷入一片漆黑之中。人们还搞不清楚状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意外，但那种强制性的命令口吻又让很多人不得不在混沌中服从。这样的服从也让很多人有着各自不同的反应。
　　
　　4、
　　亓官从自我的黑暗回归到现实的黑暗，他忽然变得异常的清醒。这清醒竟来自于耳畔那位农村妇女怀抱的婴儿。那弱小的啼哭声不断地发出呓语，在他听来不啻为世上最古老的秘语，直达一个人的灵魂深处。仿佛不断地提醒他：
　　十个月前的三天三夜，他因为一个决定，做了一笔交易，这个交易里有一个陌生的女人，后来又多了一个这样的婴儿。十个月后，他履行了诺言，彻底完成了交易。可是，他发现他落下了后遗症，一种叫忘却的纪念的瘾反复地在他的头脑里发作。
　　
　　第一天，他和她不过是上床了，他甚至弄不清她的名字，她再美丽也只如一个木偶任他摆弄。于是，他心里暗道：关了灯，所有女人没啥两样。他做得也很快，进入和高潮都是一种形式。
　　第二天，他决定请她吃饭，带她逛街，给她买漂亮的衣服和首饰，然后看了一场情侣电影，然后继续上床，继续做。他们有点熟悉了，至少他开始感觉到她的体温和不再过于生硬的姿势。但进入和高潮依然是一种形式。
　　第三天，也就是他们交易的最后一天，她意外地提出不再按照他原定的程序走，她想他可以允许他陪她去一些地方。他们去了一家很小的书店，她买了几本书，然后她和他坐短途火车去到了一个小镇，镇上很安静，在离镇不远的地方有一处风景如画的水库，暖暖的午后，她在水库边看书，他则钓鱼。晚上，他们就在水库边篝火，火堆上的鱼香味让人垂涎，而头顶上的月亮宁静而又美丽。然后，她讲了一个故事，他也讲了一个故事，整箱啤酒就好象他们心中的眼泪，哭不出来却相拥而眠。晨曦的时候，他们第三次做了，这一次他们都知道他们的交易成功了。
　　
　　于是，十个月后他终于如愿地借腹生子，而她也得偿所愿的得到了那笔钱。只是分手的时候，他的头嗡嗡地响，他甚至不敢直视这个婴儿。坐在医院的监护室里，妻子依然一动不动在病床上躺着，这一辈子她恐怕都不会再醒了。而她的愿望不过是想要一个孩子，他爱她吗？爱！所以他要给她一个孩子，在圣诞节的时候？他爱她吗？仅只有三天三夜的相遇，那是一场可以允许的爱情吗？他们算爱情吗？
　　
　　亓官混乱了，清醒得让他混乱了。所以，他忍不住要抱一抱身边这个越哭越闹的小可怜。
　　
　　5、
　　“可以让我抱抱吗？是男孩还是女孩，它哭得好厉害。”
　　“这，我……”不知道为何，那个农村女人吞吞吐吐越发得紧张了，黑暗中看不到她的表情，却分明能感受到这可怜的女人全身都在打颤。
　　
　　雁字皱了皱眉头，她讨厌孩子的哭声，于是把耳塞更用力地塞紧了些。她不知道车为什么停下来。公交巴士就是这么麻烦这么嘈杂。如果，还有摆渡船该多好，在午后的深夜，江水拍着码头，那一浪涌过一浪，颠簸的旅途里，即使短暂也可以拥有片刻的宁静。她不合群，害怕人潮里那种过度的依偎和亲密。
　　
　　不是所有的感情付出都会有回报的。那些幼年的经历，让她学会了自我保护独自行走。可是，人生是不确定的，总有一场美丽得令人心悸的遇见，会在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个地方，突然就发生了。没有预兆就是最要命的。
　　
　　“怎么，今天的夜宵船，我又只为你一个人开吗？”他总是那样彬彬有礼像一个绅士。他是驾驶舱里的船长，也是甲板上的水手。开船、收锚、放锚、拉闸。都是他一个人完成。而很多时候，在夜深人静的夜宵船上就只有她这一位乘客。于是，两个人的对话，成了江面上的一道风景。时间，大约四十五分钟，刚好从她上船到下船。这四十五分钟里，每次他们的对话不会多于十句。最短一次，他说：你好！她说：你好！
　　
　　在静默的时光里，语言并非最美丽的细节，那些举手投足间的不经意，如江面上划过的流星，一闪而过，却怦然心动。比如他在驾驶舱里的背影，雁字可以呆呆地看整整四十五分钟，好像刚好上完了一堂电大里的素描课。她是电大里的美术老师，她教会很多学生画人物素描。但是她永远完成不了在她内心深处的这幅画：有这样一个男人的背影，在他身后还有一个女人驻足的拥抱。
　　
　　有开始就有结束，在情感的摆渡上，她迟迟不敢搭一座桥，等到现实中的大桥造好了。夜宵船被停运了，他也被调走了。而有些习惯却渐渐凝固在身体里。
　　
　　6、
　　“NND，在搞什么！”浮云嘀咕了一声又看了一下表，时间不过刚过去四分钟。年底了，什么名目的例行检查都会有，往年她也遇到过。可是今天却莫名地觉得焦躁。
　　熄火关灯，时间越久车里的人越不安。她想下去打探究竟，却被人堵在门口。凭直觉今晚检查有点不一样。除了巡警还多了好些个便衣。查超载？年底哪个不超，顶多也就罚个四五百吧，大不了一天白做！扣车？没那么严重吧，这车上也就多装了十个人。
　　
　　不知为何，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大，那个男人想抱它，那个女人却不肯给。这几年跑线路多了，浮云练就了过目不忘的本事，何况那抱着孩子的女人一上车，她就注意到了。虽然满脸倦容和风霜但显然她的打扮刻意隐藏了她的实际年龄。尤其那闪烁不定的眼底，除了局促不安，更多的是难以言表的惶恐，而眼神中的那份稚嫩，即使她紧紧地抱着那婴儿，却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母亲带着孩子。
　　
　　“喂，抱小孩的，是不是那孩子饿了，该喂奶了？”浮云试探性的一嗓门，竟让那女人更宛如惊弓之鸟一般。这时，有两个穿制服的人上来了，手电筒朝车厢里晃了晃，冷冰冰地命令道：“例行检查，坐在位置上，把随身的证件拿出来！”
　　
　　话音刚落，那个抱小孩的女人已然瘫了，整个人突然崩溃地哭道：“别抓我，别抓我，是他们叫我拐带的，我也是被迫的。”显然，她再也承受不了心里的挣扎。什么事最难过的不过是自己心里的那一关。
　　
　　车厢里立刻一片哗然，亓官也怔了片刻，好像被扎了一下。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雁字刻意远离的真实世界也在混乱中跟着回来。
　　
　　然后浮云赶忙开了灯，车下的巡警上来了，有人把抱小孩的女人带下了车。穿制服的人虽然得了意外的收获，但继续例行公事，每个人的证件都被扫了一眼，不过一切流于形式。等到司机人山重新回来启动巴士，浮云又看了一眼手表。刚刚好，十二点过八分？
　　
　　这么快？“哎，老大，是不是我的手表停了，才过八分钟？”
　　“管他呢！你票都收齐了？”
　　“齐了！”
　　“好咧！大家坐稳了，回家喽！”人山踩足油门，车终于开在了大桥上，前面，那边，就是江的另一岸！
　　
　　曾有人说：当记忆在黑暗中，时间是停滞的，你可以让那些已经发生的过往倒流甚至可以逆转。但是当灯点亮的时候，一切又恢复如初，时间继续往前走，回忆消散。对了，最新的科学发现是：即使一个人死了，在他的意识消散前，他的脑海中仍保留最后八分钟的延迟记忆。
　　
　　八分钟，是忘却，还是纪念？对于时间，也许流逝的就是永恒。
　　
　　7、
　　从夜晚到白昼，每天我们都在周而复始。
　　
　　比如，雁字云笺依然习惯于塞着耳机，听着那首莫文蔚的〈电台情歌〉往返于一江两岸。当然，早上她也会收听新闻快线。
　　欢迎收听今日新闻播报：
　　昨晚在民警、交警、刑警的联合行动中，成功击毙了一名在逃通缉犯，案犯外号小灰侠，三年前因抢劫金店未遂而杀人泄愤，造成了一尸两命的惨案。同时，昨晚的行动中还一举牵出了一个特大拐卖儿童案，此案正在追查中。
　　
　　杀 小灰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