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男人就醒了。他探过儿子的身体，掀起窗帘朝外看了看，随即便悄悄地穿衣起床。他怕惊醒身边的病妻。
　　 小屋里半明半暗。南墙一字排开的一张通铺上，蜷缩着一家四口。儿子已半大不小，十六七岁的小伙子，睡得正酣，露在被子外的胳膊，黑红而结实。儿子的头几乎枕在了他的枕头上。他扶起儿子的头，稍微往左挪了挪，然后才勉强下了地。可能是他下地穿鞋的声音重了些，女人轻轻“咳”一声，爬起来揉揉眼睛，又朝对面墙上瞅一眼，说：“才五点半嘛，你又起这么早。”
　　 男人压低嗓门，说：“昨天下午到的摩托，今天早晨肯定拆包安装。我去迟了，那些木板和纸箱就叫别人拿走了。你觉得咋样？”
　　 女人披衣坐在床上，黄白、瘦削的脸上，绽放出一抹灿烂。她说：“那药真管用。一觉睡到现在，我挺精神。”
　　 女人的长发零乱地披散在肩头。长眉下，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深情地望着男人：“你出去后买个饼子吃。你胃不好，空肚子干活受不了。”
　　 女人开始窸窸 地穿衣，见女儿的肩膀露出来了，忙拉被子给她盖上。女儿大概正做好梦。睫毛长长的眼睛微微阖着，红润的脸颊上现出恬静的微笑。女人俯身在女儿的眉心吻了一下，接着又叹了口气。她那双好看的眼睛潮起了雾气，一会儿，满眶泪水悄悄溢出了眼角。她怕让男人发现，赶紧用袖子拭去了。
　　 男人已穿戴好了。他去外屋的灶上捅开了火，又灌了一壶水放在炉子上。临出门又踅回去吩咐女人一句：“我烧上水了，水开了你做饭吃吧。”
　　 男人闪身出了门。早春的清晨，还有一些寒意。男人骑上车子后，才感觉自己穿得少了。路上还没有多少行人，偶尔驶过的车辆尾部滚起一片尘烟。男人脚蹬着车子，眼睛却四处睃巡着，一个矿泉水瓶、一截铁丝或一片废纸，都是他今天的第一笔收入。此刻，他黝黑、瘦削的脸上充满了希望。
　　 女人目送着男人，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了才收回自己的目光。她大约四十岁，黄恹恹地病着。她身形单瘦，好像一股风就可以把她刮倒。她扶着门框进了屋，开始洗漱。梳头的时候，她胳膊困，歇了好几回。收拾好自己，见水没开，她就开始和面。雪白的面团在她手里圆了又扁了，扁了又圆了。她的眼睛忽然落到儿子的鞋上。过年买的新鞋，还不到一个半月，儿子已穿烂了。鞋尖已破成了洞，鞋底也磨破了。再没有修的必要。她那几天正给儿子做鞋呢。鞋帮已做好了，黑纺毛面子，松紧口的鞋样，因为找不到轮胎底，还没有绱，现在不得不绱了。她记得有好几双旧底子，一会儿再找找。儿子上的是体校，一天跑跑跳跳，穿一双烂鞋，伤了脚咋办？
　　 阳光爬上了窗玻璃，女人扯下了分不清颜色的窗帘。她削了几颗土豆，又从门后栽葱的花盆里，拔了一棵葱，剥干净后连土豆带葱洗了洗，切成了条。只等水开，就能稳锅做饭了。
　　 今天是星期天，儿子、女儿不上学。女人望一眼熟睡的儿女，不忍心叫他俩起床。她收拾起床铺一角，把三合板做的面案放上去，找出擀杖，开始擀面条。她擀的一手好面，薄而柔韧，有筋头，而且刀功也不错。她做的面食，一直是男人引以为自豪的吃食。她一边擀着，一边好像已看到了男人吃面条时的惬意样儿。
　　 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身体一直不好。这几年，又添了高血压。日子本来就紧，她又断不了药。一家四口全凭男人做零活儿和捡破烂维持生计。那年好歹花了一千元买下这个住处，谁知道去年冬天就通知他们拆迁。他们的房子三证无一证，扩马路又压着红线，搬迁是迟早的事。其余那十几家，年前就搬走了，惟有他们还在撑着。那天拆迁办的又来通知，人家一走，她就病了，往哪儿搬呢？出去租房，每月又少不了１００元的支出，男人的担子不就更重了？
　　 女人切好面条时，水也开了，咕嘟、咕嘟地响着。女人急忙往外走，全然忘记了地下儿子、女儿的鞋，她一不小心，被鞋绊倒了。
　　 一刹那，她只觉得头沉，想说话张不开嘴。风不知怎么竟吹开了一扇门，恍惚中，她瞭见男人推着自行车回来了。后椅架驮着好些木板子和纸片子。他一手扶车把，一手托着那些东西。他走得急促，又怕把东西掉下来，只得慢慢对付着……女人的头一歪，她看见了儿子那双已露出脚趾的鞋。
　　 她好像已飞起来了。她不再惦记拆迁后住在哪里，也不想儿子那双松紧口鞋何时才能绱好，她感觉自己彻底轻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