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的骆驼刺 （2003）
　　在西部荒远的戈壁上，生长着一蓬蓬的骆驼刺。
　　它很贱，竟长在那么穷巴巴的地方。
　　它也很酷，在那么穷巴巴的地方还敢昂着头。
　　戈壁上只长骆驼刺，显得很霸道，好象它不给别人地盘。
　　骆驼刺只长在戈壁上，也显得很孤单，好象别人谁都不稀罕这地盘。
　　但我很喜欢它那极富西域色彩的名字。
　　当地百姓告诉我，骆驼刺是专供骆驼吃的。那么，是骆驼吃了骆驼刺才叫了“骆驼”，还是骆驼刺被骆驼吃了才叫了“骆驼刺”？
　　不是我非要装傻，实在是骆驼走在这样的地方，它不吃骆驼刺还能吃什么；骆驼刺长在这样的地方它不被骆驼吃，还能被什么吃！？
　　据说骆驼刺生命力极强，有时看上去它已变得枯黄，眼看要干涸而死了，或者奄奄一息地要被狂风连根刨挖了，但只要有一点点潮气，它就着地而生，又蓬勃着绿了。
　　就这样，长在这里的憨憨的骆驼刺养育着走在这里的傻傻的骆驼。
　　不管是在巍然雄壮的嘉峪关，还是在神神秘秘的敦煌；不管是在无垠的北疆，还是在渺远的南疆，骆驼刺只选择人迹罕至的荒僻戈壁作“故乡”。走在单调的戈壁上，只有骆驼刺不厌其“秀”的招摇着你，诱的你对它再一再二地看，再三再四地望。
　　我则不由再五再六的想了。
　　它应该是一颗颗巨大的“绿铆钉”吧，紧紧地铆住戈壁上的黄土；它又像四脚八叉的“八爪鱼”吧，抓住地皮死不放手。温和点儿说，它很像“绿蘑菇”，毕竟给戈壁带来了生气，减淡了死寂；实在点儿说呢，它又像是“绿色兵马俑”，尽管是鲜活的生命，却显得如此的古远和沧桑，它密密麻麻，又疏疏落落，散漫到天涯。看到它，就不能不想到“天老地荒”的词儿。
　　其实，它更像半傻的孩子，痴情的紧护着他丑陋而又至爱的大地母亲……
　　唉，不管谁站在戈壁上，就只能满眼满脑的都是骆驼刺了。
　　在去喀什的路上，车窗外是连天扯地的戈壁。突然看到这样一幕：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赶着一头了无生气的毛驴，死怏怏的毛驴拖着一辆破破烂烂的木车，慢吞吞地走在没有路又处处是路的戈壁上。沉寂的戈壁，只这一处是动的。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车上装的什么？他又在想什么？所有的一切，都不得而知。但他所传递的生命气息是那么微弱却又那么倔强，以至我顿时迷茫起来。
　　我知道，北京的喧闹离他很远，上海的繁华离他很远，深圳的美丽离他很远，列车上的观光客也离他很远。他就这样不慌不忙地走着，不急不躁地活着，仿佛一株会走的骆驼刺。
　　我还知道，他不会有都市人住高楼开轿车的幸福，也不会有都市人争名利斗心眼的苦恼。他，只属于这片贫瘠的土地，一心赶他的毛驴、拉他的破车。
　　我有些悲怆了——人，怎样都是一辈子啊！“树挪死，人挪活”，他怎么就不挪一挪呢？
　　阵风吹来，满地的骆驼刺绿发劲摆，越发显得桀傲。它不会是在讥笑我吧：说什么人挪活啊？那是你们人类太懦弱了，为了活，你们趋利避害又躲风又避雨，又抛井又离家。我不挪，我的家就在戈壁，就像青松长在高山，荷花开在水中一样！……
　　我真的不敢对着骆驼刺乱想了，可它还是扯心揪肺的叫我难以忘怀。
　　当我离开克拉玛依结束这次西部之行时，望着车窗外肃然相送的骆驼刺，我知道自己所有的誉美之词都显得贫弱苍白。我不禁莫名地流下眼泪：你为什么这般倔强的抗拒啊？不许我同情，也不许我讴歌！你到底要向我传达什么样的信息啊？——它无言。
　　骆驼刺远远地逝去了，默默地退出了我的视野。
　　在它变得越来越遥远的当儿，我忽然读出了它的“忠诚”——它永远忠诚属于它的这片戈壁，从不嫌弃戈壁的荒凉与贫瘠。它用自己生命的绿色慷慨地滋润着戈壁，升华着戈壁。那是怎样的一种钢浇铁铸似的“忠诚”啊！怎能说这忠诚就不是一种生命的灿烂？怎能说这忠诚就不是一种顶天立地的伟大？而这神圣又古老的字眼好象早已被趋利舍义的现代人冷落得无处存身了。
　　不死的骆驼刺，我理解你的倔强，欣赏你的抗拒，佩服你的固守。心怀忠诚，你永远不死；心怀忠诚，你一身硬气！
　　哦，不死的骆驼刺，你生命的密码原来是忠诚，竟然是忠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