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是别人故事里的陪衬。
　　
　　 三月的桃花开了，在山色空濛雨亦奇的西子湖边，在筝弦声声写不尽的苏堤柳岸，在十里芰荷雨轻波绿的断桥之畔。
　　 素贞说，她要去赏桃花。这花，我看了五百年，她看了一千年，还有什么可看？我慵懒地睁开眼睛，素贞已打扮停当，一身素白的衣裙。我笑了，在我眼中，她比所有的桃花都美。
　　春愁，弥漫在黯黯天际的草色烟波里。素贞说春愁，我不懂。一条蛇哪有愁？况且是成了精的蛇妖。可是她有，她比我多修炼了五百年，就修炼出了春愁？我暗笑，不懂归不懂，只要是素贞说的，错的也是对的。
　　 一叶兰舟，从凌波深处划来，桨急人惊，停在桥畔。青衣的相公携了一把伞匆匆上岸，躲闪不急，竟与素贞撞个正着。我正在待张口欲骂，竟见素贞羞红了一张粉脸，眉目清秀的相公正忙不迭地打着辑陪着礼，我冷眼瞧着这一幕，心里无端端起了慌乱。果然，那位相公走远了，素贞还在痴痴地傻望。不过是俗世俗人一个，如何让春情不起的素贞乱了方寸？我突然恨起今年的桃花来，它应该开得再迟些。
　　 暮色也学起桃花来，铺开了一天粉艳的彩霞。青衣相公终于回到了桥畔，上了小舟，却是要走。素贞竟做起了法，雨，从天而降。我与她厮守了五百年，一举一动早已心领神会，这青衣相公，竟是我们命中的劫数？不管了，她想要的，无论什么我都会给。顺理成章地，相公的乌骨伞被我借打在素贞的头上，虽然这雨是她自己下的。可是我心里的慌乱突然比这雨丝还密，因为我听到素贞明日要去还伞。
　　
　　 有些人，最好一生都不要遇见。
　　
　　 遇见了，人不似人，妖难为妖。万年的修炼也抵不过一个“情”字。“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今身？”这是素贞修炼时告诫我的话，彼时我在她耳畔发丝间用细软的舌头缠绵，她总是笑吟吟地训斥我：青儿，别胡闹。可今天，她眼神迷离，神情恍惚，脸颊粉红，春心荡漾。我走过去，欲向往日一样搂住她，却被她一摆腰肢，款款躲闪过去。这副春情似水的媚态，却不是为我。
　　 灵隐寺的钟声响了，隔着西湖的千尺碧波，我依然听得通透。一声声撞在心上，隐隐做痛。蛇的心，竟然也会痛彻？
　　
　　 老套的故事，借着一把破雨伞，轰轰烈烈地上演。我是剧中的配角，那个叫许仙的男人，轻易就夺去了我与素贞五百年的厮守。现在，她的眼波流转处只有他，她的身畔只容得下他的缠绵，她的笑靥如花，也只为他一个人绽放。我用牙齿咬碎柳叶，狠狠地吐到地上，许仙转回头“小青，跟我们一起去庙会吧？”我去。我故意横在他们的中间，素贞温柔地微笑，这笑容是我五百年里从没见到过的。转向许仙，他正柔情似水，四只眼睛隔着我，电光火石般热切地交缠，谁也看不见我的眼中飞出无数的小刀子，恨恨地射向许仙。我在他们中间，是比空气还稀薄的虚无。
　　
　　 想来人世间的感情，无非分为两种。你情我愿是一种，一厢情愿是另一种。那么我，我算什么？
　　 渐渐退后，看着他们两个缱绻的身影，看着远去的再不能与我厮守的素贞。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变成人，为什么要到尘世里走这一遭。这五百年来，我一直是快乐的小蛇妖，在西湖底的洞穴里修炼，偶尔化成人形，偶尔调皮捣乱，偶尔与其它的妖精嬉戏玩耍，每一刻，看见素贞笑吟吟地站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再苦再无味的修炼都那样值得。可现在，我的存在突然没了意义，就因为素贞动了凡心，就因为她要过人的生活，我就跟着来了，没人问我愿不愿意，喜不喜欢。她有了许仙，我有了什么？一无所有，甚至，也恍惚地觉得不曾拥有过自己。仿佛我拥有过素贞，拥有了五百年，可此时，我才明白，我从未拥有过她的心，哪怕只是一颗蛇的心！我还是那条青蛇，可她还是那条同穴而眠的白蛇吗？
　　 在人如潮涌的路上，一个青衣女子呆立良久。
　　 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没理由败给一个软弱木讷的书生，况且我是妖，姐姐也是妖，妖与妖不能相恋，那人与妖就更不能相恋。
　　 我得不到的，人，也不会得到。
　　
　　 端午节到了。
　　 往年，我与素贞会混迹人群里，看龙舟比赛，通常我会暗暗借些东风，帮一下看着顺眼的舟艇。总是惹来素贞阵阵巧笑嫣然。
　　 今年不同，她与他开了个医馆，每日里忙个不停。这些歧黄之术，对于修炼了千年素贞来说，根本就是小菜一碟。难得的是那个许仙，竟也会些。人家是夫唱妇随，我只好百无聊赖地在一格一格的中药抽屉旁充当小二，故意拿错了药，素贞就会回头佯怒“青儿，又拿错了。”只要她看我，就会没由来地心中一喜，我故意，我就故意。
　　 可今天，只有我一人去看龙舟，素贞要在家准备菜肴。许仙着我去买酒。
　　 买酒？
　　 一个绝好的主意跃进了蛇脑。这五百年没白修炼。我要买雄黄酒，当着许仙的面，姐姐一定无法推辞，只要雄黄酒一下肚，结果只有二种。姐姐元神出窍，显了真身，那个许仙一定会吓得落荒而逃。要么，就是姐姐知道许仙故意买来雄黄酒试她，一定人动了怒，一个不信任自己的相公，不如不要。无论哪种结果，他二人必是散了，我与素贞又可回到西湖底过起从前的日子。
　　 想到这里，心里喜不自胜。迎面碰到这个叫法海的和尚，我都是一脸的媚笑。上次在金山寺，就知道他有些道行。可我修我的道，他悟他的佛，井水犯不着河水。他也说过，只要不害人，万物都有它自己的去处，佛门大开，广结善缘。什么缘不缘的，我只想回到以前与素贞厮守的日子，我只是一条蛇，那么我的自私是可以原谅的。
　　
　　 就象原谅所有人的自私一样，因为人有时候很可怜，穷尽一生，不足三万个日夜里，不过是想做自己。而更多的时候，人可能并不知道想做哪个自己，是不是自己。
　　
　　 我只想拿回我想要的－－我的素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