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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夜听风雨 收藏:0 回复:4 点击:779 发表时间: 2008.10.02 13:38:53

再见,我的爱人


  我将永远不会忘记你,也希望你不要把我忘记,也许我们还会有见面的一天。——题记
  
  (一)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温存,羞涩而且千娇百媚,散发着馥郁的女人气息。
  叶青坐在操场上喝啤酒。本该尘土飞扬黄烟滚滚的操场因为一场持续了半个月的阴雨而龌龊不堪,随处是大大小小的水洼,把很好的阳光映照得很好。
  叶青眯着眼打量这个空无一人的操场。她喜欢这样的阳光,这样的操场,以及这样一个四月初的下午。慢慢地喝着啤酒,感受这种有着琥珀色泽的液体顺着喉咙,顺着那似乎散布在身体每一个角落的食物管道,前进,前进,并且在这一前进过程中不遗余力地荡涤着每一个毛孔。
  叶青很惬意。谁都不能否认这一点。叶青想。
  阳光在不知不觉中隐退。叶青不想知道自己在这里究竟坐了多久。四听啤酒早就已经喝完了,叶青有一点头晕,她有些兴奋,她的头脑与四周渐渐昏沉的暮色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叶青把啤酒罐头搁在地上,挨个地踩,她在这种幼稚游戏中获得了非同寻常的乐趣。
  叶青笑着,唱着,无比快乐。
  “哼!”一声嗤笑,“你以为这样很有个性吗?”
  叶青一愣,她在这突如其来的嗤笑中清醒过来,她想起这是一个周末,一个糟糕透顶的周末。她沮丧起来:“我只是以为这样很堕落。”
  “放屁!”那个声音继续无情地嗤笑着,“坐在操场上喝几听啤酒就叫做堕落?我敢打赌你兜里有一包口香糖。”
  叶青在他的提示下想起自己左边衣兜里的确有一包绿箭,那是为了不让父亲发觉自己口中的酒气,特地买的。
  “那要怎么样才行呢……”叶青垂头丧气地嘟哝着。
  “你可以有一个捷径。”那个声音是冰冷而又充满把握的,“你扔掉你的口香糖和手表,然后跟我走。”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这么做你也太自以为是了吧我凭什么跟你走我要是不跟你走你敢怎么样……”叶青被他语气中的自信激怒了,她下意识地用了自以为最冷酷的手段进行反击。她不喜欢这种声音,她害怕这种声音,因为她隐约地感到,这声音的主人,仿佛洞穿了什么。
  “你一定会。”那声音顽固地坚持着。
  “为什么?凭什么?”
  “因为叶振凡明天结婚。”
  叶青丢盔弃甲,无处逃遁。
  
  (二)
  现在我要说,叶青其实就是我。
  那个声音是林海。
  那个有着很好阳光的下午,就是我和林海初见的下午。
  至于那个要结婚的叶振凡,现在已经过了第二个结婚纪念日了,他和我的后妈过得很开心。
  可是我不开心。
  我常常想起林海,想起和林海在一起的那一整个夏天,多么郁躁不安而又美丽的夏天,我们肆无忌惮地挥霍我们的热情和憎恨,轻视一切轻视我们的人群,年轻,狂热而且骄傲,“年少轻狂”——我们爱这个词,它轻巧地概括了那些日子中的一切。那些迷惘,不停犯错却从不忏悔的日子,我每次想起都想痛哭一场。
  那年夏天,我和林海无比焦躁,这可以从我和林海脸上争先恐后破土而出的许多的痘痘上看出来。那个一直看着我长大的老中医在把完我的脉之后对我说:火气真重。你可以搬把凳子上街卖爆米花了。把豆子呀米呀往你嘴里一扔就行。
  我从老中医那儿弄回了一大堆的中药和凉茶,叶振凡也因此多了一沓滋阴败火的处方。得益于叶振凡的公费医疗,林海的小屋一度氤氲着一股清凉的药香。可这没有丝毫作用,林海先是拉了几天肚子,然后逼着我和他一起全面放弃老中医精心炮制的诸多良药。“阴气太重,”林海说,“我最近邪火攻心,看谁谁不顺眼,老想背地里捅他一刀。”
  
  我和林海开始狂饮暴食。林海的小屋凌乱不堪地堆放着各色饼干箱可乐箱啤酒箱方便面箱,塑料包装袋俯拾皆是。我经常待在林海的小屋里,整夜地抽烟、喝酒;吃林海下的方便面;和林海一起对人对事进行无所顾忌的空前猛烈的抨击,其用词之尖刻与粗俗,是令人发指的;或者坐着,看林海笨手笨脚地操练一把格外难看的桔红色的小吉他。练习曲是我给选的,贯彻了“从易到难循序渐进“这一基本教学原则,曲目囊括古今中外各种年龄段各种文化阶层的经典名曲。这些曲目确有奇效,林海在《小兔子乖乖》一曲中把兔妈妈的柔情与大灰狼的贪婪演绎得水乳交融,淋漓尽致,证明林海组建一个摇滚演唱组的愿望确有实现的可能,不过林海毫无长进的吉他演奏技巧又证明了实现这一愿望的过程是长期的,曲折的。
  林海想要组建的摇滚演唱组被命名为“板凳”。林海喜欢板凳。他在幸福的时候痛苦的时候百无聊赖的时候都喜欢坐在板凳上,边抽烟边进行“创作”。所谓“创作”有时候是一首歌词,有时候是一封情书,有时候是漫无目的的瞎想。据林海说他一坐在板凳上就灵感迸发才思泉涌下笔千言有如神助。林海写了一系列关于板凳的文字,可惜后来被林海焚去了一大部分,只留下“唯一可以传世的句子”——我们是被现代文明遗弃或正在遗弃的渣滓,昂首阔步迎向被腐朽被抛弃的末端这是林海和我最真实的心境。我们固执地认为所有的人都遗弃我们,可是我们毫不畏惧,我们幸福无比,我们蔑视你们。
  
  (三)
  已经是凌晨四点了。
  叶振凡陷在客厅的皮沙发中,陷在一片缭绕的希尔顿烟雾里。
  叶青居然一夜未归。叶青,居然敢一夜未归。
  叶振凡看着墙上贴着的大红双喜,他感到有些刺眼:妈的,用闪光塑料纸剪的。他往四周看了看,墙上、家具上、甚至洗手间的门上都贴满了这种纸剪成的双喜,有苹果状,有两颗心状,有手拉手状,有高脚杯状,……就在昨天,他还夸奖准太太方娜心灵手巧,现在却对这种女人的虚荣心有了嫌恶之感:都不是第一次了,何必这么张扬。市委书记与女秘书结婚,这是一个典型的茶余饭后的议论话题。不会有人相信这和爱情相关,他们只相信是权力和欲望的相互需要促成了这桩婚姻。谣言铺天盖地,不断有人举报,恶意中伤。幸好自己在官场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根基稳固,行事谨慎,经验丰富,没有留下任何把柄,才得以在险恶形势中幸存至今。叶振凡于感慨万千之余又看了一下表,四点十分了,没有叶青任何消息。他已经让司机四处找了一遍,没有用,他想不出叶青会去哪儿。他知道叶青是故意的,叶青对他有敌意。
  叶振凡又点了一根烟。
  女儿变得越来越陌生了。他想。
  叶青是无法理解两年以前我为什么要和她母亲离婚的,她以为都是我的错,因为她无意中撞见,我和方娜在一起……
  叶振凡的眼前浮现出了叶青的眼神:痛苦、轻蔑、耻辱、仇恨,还有许多难以解读的复杂情感,竟然都融和在那样一双本该单纯的孩子的眼中,那一刻叶振凡尴尬、羞愧得无以复加,他毁去了自己在孩子眼中的美好印象……
  叶青不会知道其实是她母亲先开始了背叛。我发现了,然后是争吵,沉默,再争吵……叶青不知道其实是她母亲哭着求我放过她的。多么富的心计的女人,先辞职去海南在工作稳定下来之后,才向我提出离婚,然后毅然地走了。走的时候叶青正在上课,她甚至不肯等到女儿放学再走。
  四点二十分。
  叶青还没有回来。
  叶振凡很疲惫,他等了一夜。他知道女儿一定会回来,一定会,他确信这一点,但他仍旧担心。他捉摸不透这个女儿。他今天就要结婚了,他害怕叶青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让他不好下台,那样的话街头巷尾关于他叶振凡的话题就更多了。他不在乎,却也不能喜欢这些风言风语。
  这时候,叶振凡听见钥匙在锁眼中转动的声音:叶青回来了。
  “你去哪儿了?”叶振凡打量着站在门口的女儿,顿时怒气冲天。叶青显然是喝了酒,面色殷红,眼光迷离,并且挟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烟味的酒气。
  “哼,”叶青冷笑,“你都要结婚了,还管我干什么?”
  “你……”叶振凡强忍住胸中的怒气,“我再问一遍,你去哪儿了?”
  “好,我告诉你,我在一个男孩子那儿呆了一个晚上,我们抽烟、喝酒,还做了那种事……”
  “啪”地一声,叶振凡怒张的掌印仿佛一团红色的火焰在叶青的脸颊上燃烧,叶青甚至听到了火焰燃烧时的“噼啪”声。叶青微笑起来,叶振凡被激怒了,很好,他原来这么脆弱,他原来并不象看起来的那样永远镇定非凡,不可摧毁。”你生气,你感到羞耻了是不是?你打我,你有什么权力打我?这不正是你喜欢的吗?你自己一肚子男盗女娼,你有什么权力教训我……”叶青说着就一头冲进自己房间里,“砰”地关上门,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狂笑起来。叶振凡一定在敲着门吧,一定在骂着什么吧,管他呢,活该!叶青快喘不过气了。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开心,她觉得这一天她等了很久了。她一直地笑着,想象着叶振凡怒不可遏的样子,她就乐不可支。
  叶青笑着笑着,泪水就涌了出来。
  
  (四)
  随着我和林海来往次数的增加和交往的逐渐深入,很快地在这个不甘寂寞的小城里,市委书记叶振凡和女秘书方娜的爱情传说已被叶青和林海的爱情传说取代。人们似乎全都谙熟遗传规律。他们在茶余饭后,一边打着嗝,一边用两头削尖的牙签剔着牙,眉飞色舞地叙说我和林海的旷世奇恋,最后无一例外地达成共识:这与我们家族染色体有关。
  每一天都有一些我和林海为了捍卫爱情与叶振凡夫妇不屈不挠斗争的故事传入我们耳中,其中大部分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譬如有人说我为了和林海在一起不惜以割脉自杀威胁叶振凡;又譬如林海几次带我私奔都没有成功;还有我和林海木已成舟,叶振凡无奈只好妥协……诸如此类,有些甚至有时间、地点,精确到小时,有某一个或某几个目击者。还有一小部分我们似曾相识,则是我和林海编出来骗他们,经过一番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表及里由浅入深的再润色再加工之后又回到我们耳边的。这个小城真是藏龙卧凤,我和林海的“爱情”被渲染得惊世骇俗扑朔迷离险象环生跌宕起伏,充满了英雄主义和传奇色彩,令我和林海叹为观止。
  其实我和林海之间什么也没有。尽管林海经常故意搂着我的肩,我也做出一副含情脉脉小鸟依人的样子,堂而皇之地漫步在闹市街头拥挤的人群中,给漫天飞舞的流言以证实的契机。我曾问过林海是不是对我有一点动心,林海毫不犹豫地给我否定的回答。林海认为我姿色平平,毫无动人之处。我又问林海既然如此为什么那天下午要主动过来和我搭话,林海说那是因为刘娟红和他提起过我,他觉得我有堕落的潜质,他喜欢这样的人,喜欢而已。
  确实,林海是一个伯乐,他蓄谋已久地要发掘出我身上“堕落的潜质”,并且成功了。我和林海的处境相似,性情相近,很快结成了同盟。我在几年前失去了母亲,林海在十二岁那年没有了父亲;我仇视父亲叶振凡,他仇视母亲刘娟红;我们仇视所有给予我们不快的人,一有机会就在背地里予以狠狠的回击。
  
  认识林海以后我频繁地逃课,叶振凡干预了数次,发现这无异于自找苦吃,主动放弃了努力,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正是叶振凡的高明之处。但是于松林没有叶振凡识时务。于松林坚持不懈地用各种方式试图制服我。起初是找我谈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后来在班里含沙射影地以我为例教导同学不可步我后尘;再后来上报学校要求开除我,声称我情节恶劣,拒不悔改,已在学校造成极不好的影响,校方没有理睬他,因为叶振凡年年给学校拨款;再后来是不顾场合地发牢骚,说我的名字继续保留在学生花名册上是本市教育界乃至政界的一大丑闻;再再后来是公布考试成绩时贴出白榜一张,我的名字以隶书体写在最末一行,其后赫然跟随着数个“0”,同时没有任何必要地以比别人的名字大几号的字体书写之。
  我和林海详细讨论了这些事,认为于松林的行为对我构成极大伤害。我还记起一件往事,那是在我初中升入高中的时候,于松林不相信我是自己考上的,我去他那儿注册,他头也不抬地对我说你别以为你是市委书记的女儿就可以胡来,这次靠偷看上了高中是你的运气,以后要是再做这样的事被我发现我可是对你不客气。于松林每次考试都死盯着我看,一无所获之后又以为是他的威慑力使我不敢作祟,努力学习。他因此很有成就感,拿着我的成绩单找叶振凡邀功请赏,顺便提出了把他老婆农转非的请求。叶振凡在答应他的请求的同时委婉地告诉他我女儿成绩一向很不错,后来他就不再进行这种“家访”了。这种种在讨论中不断映现在脑海中的往事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我和林海讨论到最后已是咬牙切齿,怒干云霄。我和林海拟定了一个报复计划,着手实施了。
  
  (五)
  “林海,你猜猜我爸今天早晨准备了什么东西给我。”
  “猜不出。”林海生硬地回答。
  叶青一边咬着冰糕,一边格格笑着:“叶振凡简直是一个白痴,他居然试图给我一盒避孕药,被我从窗口扔了出去。”
  “我看叶振凡是一个天才。”林海说,“你不觉得叶振凡越来越了解你了么。”
  叶青噎了一下,对林海翻了个白眼:“不可能。”
  “叶振凡现在可以放心了,他从可你的反应中就可以断定你和我没事儿。”
  “不可能。”
  “信不信由你。”叶青不吱声了。林海的直觉一向很准。
  和所有城市的夜色一样,这个城市的夜色是喧嚣浮躁的。霓虹灯在天色尚亮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闪烁着各色的光,商店门口矗立着硕大无朋的音箱,放着震耳欲聋的庸俗的情歌,马路边上是以和垃圾箱相同的出现频率出现的冰柜,还有大声招徕顾客的肥硕的大排挡老板或老板娘,一只手挥舞着菜刀另一只手远远地向你召唤,身旁是一桶热气蒸腾的浮着一层厚厚油花的水,浸泡着一色的塑料碗碟。
  叶青和林海沉默地穿行在夏夜闷热的空气中。
  叶青感觉到林海心情不好。
  冰糕已经被舔舐得只剩下一支扁平的木签,叶青一扬手,依依不舍地看着它在夜空中,在灯光掩映之下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向路旁一个隐秘的角落。
  林海为什么会心情不好?是因为今天要去刘娟红那里吗?或许有一点。林海最近一直不太正常,脾气暴躁了许多,那么,是因为于小爱吗?
  是因为于小爱吗?叶青想,如果是因为于小爱……
  叶青忽然觉得胸口闷得慌,有些什么正企图往上涌,像是将沸腾的水里的气泡,叶青下意识地把思路调开,于是那些“气泡”由于中止了加热很快消弥了。
  叶青吐出一口长气,她当时不知道那些“气泡”其实是自己对那件事的预感,不祥的预感。
  
  “到了。”林海说。
  “呵,挺气派的。”叶青抬头打量着帝都大酒店,这是市里级别最高的酒店。
  “好了好了,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进去吧!”
  叶青和林海一进酒店门,坐台小姐就赶紧迎出来,笑着对林海说:“林海,你先坐一会儿,你妈在18号包厢,我叫她出来。”
  “不用了,我自己去找她。”
  “别,林海,我只要按个铃就行,很快的。”坐台小姐急了。
  “好吧。”林海的嘴边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叶青和林海拣了个光线昏暗的座位。
  “你知道她们为什么这么害怕我去找刘娟红吗?因为我爸去世以后我经常到这里来,一个包厢一个包厢地闯进去,叫着刘娟红的名字破口大骂。”林海说。
  光线太暗。叶青看不清林海脸上的表情。
  
  刘娟红果然很快来了。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有疲惫的神色,更多的是因为林海的到来而释放出的喜悦神采。
  “林海,你瘦了。”刘娟红疼爱地望着林海。
  “你又在陪那个李局长。”林海全然不理会刘娟红的关爱,用异乎寻常的冰冷的语气说。
  “林海!”
  “我需要钱,你该给我生活费了。”
  “你要多少?”
  “一千。”
  “林海,你不能这样大手大脚地花钱,我前两个星期刚让人捎五百给你。”
  “花完了。”林海粗暴地回敬刘娟红,“不就是一千块钱吗?你陪李局长过个夜就有了。”
  “林海!”
  “你给还是不给?”
  一阵沉默过后,刘娟红打开精致的坤包,数了一千块给林海。叶青垂下眼,不忍心去看这个隐忍而痛苦的母亲。
  
  (六)
  我和林海对于松林实施的报复计划其实很简单。
  就是由林海出手,我做中介人,骗取于松林的独女于小爱的爱情,然后候其不能自拔之际甩掉。这个主意是我出的。于小爱和我同班,性格内向,感情脆弱,很容易上当受骗。而于松林又深爱这个独女,打击于小爱就要比直接打击于松林更有效,且更隐蔽。林海起初不答应,林海认为这是让他“出卖色相”。我说别装蒜了林海,你不是经常自诩魅力四射,才情过人么,你会做得很好很轻松,何况又在我的帮助下。你只需写几封朦朦胧胧的情书,有可能的话填上几阕词——于小爱喜欢文学青年,尤其是诗人——然后约她出来,和她谈谈你的理想和追求,或者是托尔斯泰雨果,她就会马上坠入情网,何况于小爱还是颇有几分姿色的,眼睛漂亮极了。
  林海说叶青你是死活要把我往火坑里推,我不会你说的那个穷酸劲儿。
  我说要不你想别的办法也行,总之你要办成这件事。
  
  我先带林海去认认于小爱,林海一看到她那样子就对我说我最烦这个样子的女孩子,自以为很清纯,还有那眼睛,我看了就想吐。然后我又找出一些于小爱的散文。林海必须深入了解于小爱的喜怒哀乐,方能让于小爱对他产生相见恨晚,知音终觅之感。这些散文令林海大倒胃口,林海指着其中一行字对我说你说她怎么能把一个人形容得像块卫生巾?我看了一眼,那是于小爱在追忆童年时代的好友,那个好友长得“柔柔的”、“梦梦的”、“白白的”、“纯纯的”、“好温柔,好善解人意”。我吸了一口凉气对林海说:幸好不是我。
  林海一直做得很顺利,于小爱显然已经对他崇拜得一塌糊涂。每次我把林海炮制的情书递给她时我都看见她脸上泛起了少女羞涩的红晕。林海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他居然有让人感到幸福的时候。于小爱变得爱说话了,偶尔竟也哼起歌来,写的文章也不再缅怀过去,哀叹世事变迁了,而是注入了越来越多的林海的影子。
  我并没有让于松林闲着,我给学校的心理咨询部写了一封匿名信,信中倾诉了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学生对于松林的暗恋之苦,由于得不到于松林的回答几度丧失生活的勇气。我用端正的宋体字写了二十几个“怎么办“,叠成一个繁复的心形,窃笑不已地投进邮筒。这封信后来由学校辗转到了于松林手中,听说于松林在班会上扬着这封信脸红耳赤不知所云,说话空前地结巴。
  林海起初还常常告诉我他的进展状况,交流心得,一起谋划下一步行动,后来越来越不见踪影。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显得很烦躁,心神不宁,矛盾重重,好像到了更年期。我有时提到于小爱他会很生气。吉他被丢在一边,歌词也写得少了,脸上的痘痘异军突起,来势迅猛。我很担心,我有些后悔了,我觉得这整件事情好像在往另一个方向前行,已经不是原来我们给它预设的方向了,并且前行得愈来愈快,将要完全脱离我们的控制了。
  我和林海之间莫名其妙地有了隔阂,林海毫无来由地朝我发脾气,把屋里的箱子踢得破烂不堪。我先是忍着,那些怒火无从发泄,就在我心底凝聚成一股邪恶的暗流,时时涌动,像一座暂时休眠的火山,积存了巨大的能量,时候一到便喷涌而出。这个“时候”就在我和林海找了刘娟红以后。地点在林海的小屋。我和林海喝着啤酒,林海一直不说话,小屋闷热得令人窒息。我忽然想起了我刚才看见刘娟红时的感觉,于是我忍不住对林海说:林海,你有没有发觉于小爱有点儿像刘娟红?尤其是眼睛。林海的手抖了一下,抬起头说:你放屁!真的。真的象。我没有察觉林海的异常,坚持着我的发现。
  林海暴怒:有完没完?你闭嘴!那股邪恶的暗流在我胸口四处冲撞,我的声音大得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你熊什么熊你最近有事没事就拉长了脸给谁看哪你!
  你给我闭嘴!
  我偏不!你以为我稀罕你呐?我告诉你我可没有于小爱那么傻……你闭嘴,听见没有!林海捉紧我的肩膀,那么使劲,配上他狰狞的表情,好像要把我撕碎生吃了。
  我害怕了,我安静下来,我说林海你很清楚这只是玩玩而已。
  林海哼了一声,又换上了他惯常的冷嘲热讽的口气:叶青你他妈管得也太宽了吧,这不是你的主意吗,我爱玩不玩干你什么事,你着什么急呀,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你浑蛋!林海,你以为你是谁?
  我忍无可忍,转身冲出了林海的小屋。我听见小屋的门发出一声巨响。见鬼去吧,林海,你见鬼去吧。他妈的!我绝望的声音缭绕在耳际,久久不能平息。
  
  我时常回想起这次争吵,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小的一件事就使局面演变得不可收拾。后来,在我发誓永不见林海之后,有一个下午的阳光很好,很像我和林海初见的那个下午,我又坐在了那个操场上,又买了四听啤酒,又在左边衣兜里搁了一包绿箭。我坐着,我想我在等着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我看见太阳逃离了我的视线,晚霞映红了大半个天空,忽然就哭起来。那一刻我什么都明白了,是的,什么都明白了。
  林海从一开始就知道于小爱像刘娟红。
  林海因为恨刘娟红而恨于小爱,又因为爱刘娟红而爱于小爱。
  可是当时,我并不知道。
  
  (七)
  “叶青,我知道你在屋里,你下来吧,我有事,真的有事找你……”
  “叶青,你别生气了行不行,求求你别生气了,那天是我不好,我认错行不行,你快下来吧……”
  “叶青,你就帮帮忙,下来一下不行吗……”
  林海一大早就在楼下不屈不挠地呼唤着叶青,叶青都快发疯了。
  “好了林海。你别叫啦!下来就下来,谁怕谁啊。”叶青飞也似地冲下楼去,林海的样子差点没吓着叶青:胡子拉碴,蓬头垢面,形容枯槁,浑身上下都透着病危的气质。
  “林海,才几天没见你怎么了你?”叶青马上原谅了林海,她一厢情愿地觉得是由于自己不理林海,林海才变成这个样子的。叶青的虚荣心使叶青的心底升腾起一点点骄傲的云烟。
  “叶青,我惹麻烦了,你一定要帮我。”林海一把攥住叶青的手,把叶青带到一个僻静的所在。
  “你惹什么麻烦了?”叶青很奇怪,她从来没见过林海这么焦急,这么手足无措。
  “你先别问,这忙你帮不帮?”
  “那得看是……”
  “这忙你帮不帮?”
  “帮。”
  “那好,你帮我到你爸那儿弄点儿那药。”
  “什么药呀?”叶青一时没反应过来,嬉皮笑脸地问林海。
  “就是上次你说你爸要给你的那药。”
  “嘻嘻,你要那药干什么,难不成……”叶青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难不成,你把于小爱,是真的吗林海是真的吗?”林海居然,点了点头。
  “我提醒过你只是玩玩而已,你怎么……”叶青心底好不容易生长出的那一点点骄傲的云烟消失殆尽了,取而代之的是懊丧,愤恨,歉疚,后悔,甚至是嫉妒,但是这些业已涌现的连同那些来不及涌现或是涌现后来不及确切描述的情绪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唯一重要的是恐慌,巨大的恐慌,铺天盖地的恐慌,这恐慌仿佛一阵突如其来的洪水,把那些将要萌发或正在萌发的情绪,席卷一空。
  “你别问。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我讨厌她,每次她用那种眼光看着我,我就烦,她那双眼睛,我恨她,每次和她在一起,我就止不住想要,我恨她,我要她以后的日子充满痛苦,我要她在噩梦中生活,我要她绝望,我要给她一个狠狠的打击,我要她没有任何快乐,我要她的内心比我苦上成千上万倍,可……可是我又忍不住想要看见她,我不知道我怎么居然会不忍心,有时候我会觉得,我甚至会觉得她很无辜,是我自己太残忍。”叶青呆呆地看着林海,这不像林海,这完全不是林海。叶青眼中的林海总是很有主见,很有把握,没有任何一件事能游离林海的控制,包括林海自己的情感。林海是不可打败的,叶青一直深信不疑。可眼前的这个林海,从上到下,从内到外,全都是乱糟糟的,全都乱了。
  “叶青,别这样看我。你一定要帮我。我想了很久,不管我相不相信,我后悔了叶青,我后悔了。”
  “你有什么可后悔的?”叶青忽然爆出一声冷笑,“该后悔的是我。是我逼你去找她的。”
  “叶青!”林海的眼中有了哀求。叶青从来没想过能在林海眼中看见的内容,竟在这一种境况下,展现出来。
  一阵沉默。“好吧林海,我试试看。”叶青说。
  “你一定要帮我弄到。然后帮我给她。她不会再见我的。”
  “好吧,林海。”
  
  叶青一如既往地把手探进碗柜的角落,一如既往地摸索到了叶振凡的房间钥匙。他妈的,也不换个地方搁一会儿。叶青在心里骂着,觉得由此少了与叶振凡斗智斗勇的乐趣。
  叶青打开叶振凡的房间,审视着这个房间里的每一件具有容纳空间的物品。叶青凭着与叶振凡共同生活积累起来的经验断定要找的东西一定在叶振凡的床头柜中,床头柜一定上了锁,一定有一把备用的钥匙被藏在柜子与墙之间。
  他妈的,多少年了这破习惯还不肯改。一会我就把这破钥匙给扔了。叶青小心翼翼地在柜中翻拣着。她怎么也回忆不起上次叶振凡给她的那板药是什么样子,好不容易发现一种药长得仿佛前世就已相知,仔细一看原来是银翘解毒片。叶振凡夫妇均有用此药瓶装彼药片的嗜好,叶青不得不采取淘汰法,最后确定了一批嫌疑药,数了数竟有七八种之多。正在叶青一筹莫展之际,叶振凡的声音在身后适时响起:“我来吧。”
  叶青看着叶振凡利落地从诸多嫌疑药中挑出了一种,又取过一张纸片刷刷地写了几行字,折好,连同药一起装进一只信封,递给叶青。
  “告诉她一定要按时吃药,千万不能忘了。”
  “爸,“叶青忍不住又气又笑,“你不知道……”
  “我知道。”叶振凡打断叶青的话,看着叶青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出事了。”
  叶青在叶振凡自认为洞察一切的目光笼罩下有些恼怒,她又开始下意识地用从前的方式进行抵制,她又开始很不客气,很不留情面地嘲讽叶振凡:“爸,是,您看得真准,是出事了,是我和林海出事了。不过我还没拿定主意呢。您当然会很高兴有个外孙外孙女什么的,那样家里就更热闹了,不过我想您现在的事业正是如日中天,这件事恐怕会影响您的前途,那样的话方娜说不定哪天就蹬了你……”
  “叶青!我肯定不是你。”
  “是吗?你凭什么肯定不是我?你是根本不敢相信。”
  叶振凡很轻松地笑了:“叶青,方娜说你很像我。凭这个已经够了。”
  “我不信。”叶青瞪着叶振凡。
  “我信。”叶振凡的脸上继续荡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你最好赶紧给人送去,晚了很容易出问题的。”
  “爸……”
  “好了,我回来拿个文件,马上就走,你跟方娜说一声,我中午不回来吃饭了。”叶振凡挟一份文件扬长而去。叶青靠着叶振凡的房间门站着,手里攥着那只信封,发了一会儿呆。她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在叶振凡的把握之中活动,她以为叶振凡会气愤,会恼羞成怒,会捶胸顿足,会因为她在人前人后抬不起头,现在看来,这都只不过是叶青的臆想罢了。叶振凡过得比任何时候任何人都滋润。她原来以为对叶振凡最强有力的打击,现在看来只不过是早被看穿的魔术把戏,叶振凡不屑一顾,而她自己浑然不觉,兀自在台上吭哧吭哧地表演,还暗自得意于叶振凡被自己欺骗。
  叶青想起和林海争吵那一晚林海的话——你不觉得叶振凡越来越了解你了么——不禁沮丧万分:原来谁都明白这一点,只有自己,还在自顾自地出洋相。
  叶青脑海中闪过一个词——丧家之犬。
  
  (八)
  酷暑真正开始了。
  在夜色将临未临之际,大街小巷便出现了一些摇着蒲扇,穿着一件洗得经纬稀疏颜色泛黄的棉质背心,配以一条宽大的暗蓝色短裤,腆出一面白亮油光的肚皮,斜倚在竹躺椅上乘凉的人。他们眯眼看着在漫长的暑期中无所事事的学生们一脸迷惘地游荡在街上,满腹感慨地回忆自己的年少时光。那真是一个磕磕碰碰的年代啊,正在发育期却逢上困难时期,正要给她写情书却逢上成分不好,然后呢,正打算再生个男孩却赶上了计划生育……他们感慨之余就交换各自的小道消息,其中有一条消息是最近议论率最高的,那就是市委书记叶振凡的前妻和她的情夫在海南的公司破产了,他们在携巨款潜逃的过程中被逮捕了。
  “冤孽呀。”男的女的老的都这么说。
  “冤孽呀。”孩子们用稚嫩的嗓音学着大人们的口气说。
  
  我躲在林海的屋里,喝酒,吐,再喝酒,再吐……林海一直在照顾我,一边耐心地听着又哭又笑的我絮絮叨叨地说话,骂街,一边递给我热气腾腾的毛巾。我把脸埋在毛巾里。我说林海我什么都没有了。林海说不会你还有我。我说林海你不要忘记我。林海说不会。我说林海我想哭。林海说我陪你。
  于是我和林海抱头痛哭。
  
  我们重新开始了放肆的我行我素的生活。我们整夜整夜地抽烟,喝酒,喝完了酒喝茶,喝完了茶喝咖啡,然后又喝可乐消暑。我们爬上楼顶,用林海自制的话筒和一只破旧的收放机举行“板凳演恐怖之夜演唱会“,听任我们干涩粗糙的嗓音在午夜寂静的城市上空恣意翱翔,直到露水湿润了我们的脸庞。我回家的次数已经减到最少,林海也很少独自外出。他不再去找于小爱,我们之间的隔阂也就消失了。我们如影随形,我们相依为命。我们没日没夜地呆在小屋里,即使什么都不说,也感到安定和满足。我们相互依赖,相互安慰,我们只希望每一刻都能看见对方的身影。
  假若有一个人不在,哪怕只是一小会儿,我们也会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我们渐渐失去了从前毕露的锋芒,我们的内心也不再有从前的充实感,而是空旷得能听见回响。最糟糕的是,我们的斗志在不知不觉中被消蚀了,我们心中的憎恨在一点一点地减少。我已经对叶振凡产生了些许敬重和理解,对于松林产生了些许同情,对方娜产生了些许亲近,这些看似美好的情感的与日俱增让我很惶恐很畏惧;而林海的眼中也很少闪烁原先咄咄逼人的光芒,他在偶尔几次对刘娟红的提及中,脸上渗出了一抹温柔的神色,那是一种在孩子脸上才能经常看见的纯净的神色。显然林海自己也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和我一样对这变化充满了惶恐和畏惧,极力试图铲除它滋生的土壤,好把它扼杀在萌芽状态中。失去了憎恨,我们将一无所有。
  我和林海很清楚。
  
  我和林海更加频繁刻薄更加恶毒地对周遭的人和事进行抨击,抨击的时候更加狂笑不止,抨击过后更加不加控制地进食。我们在小屋墙上画满彼此各种表情的难看的漫画像,写上各式题辞。我们热衷于活捉苍蝇和蟑螂,然后用各种方法把它们弄死:有时我们用一枚大头针把它们钉在墙上,对它们的死亡时间进行有奖竞猜;我们很细致地把它们的触角、翅膀、脚一点点地剔除,再刺穿它们的双眼,把它们凌迟致死;我们把它们穿在针上,在打火机金黄色的火焰上灼烧,随着它们挣扎的停止一股焦香旋即弥散在小屋中……
  我们在给苍蝇蟑螂安排死法的同时也给我们自己安排死法。我们想像了许多种死亡方式:有惨烈式,包括跳崖、跳河、跳楼等;有意外式,包括撞车、触电等;有温和式,包括绝食、割脉、上吊等……对这些方式的类别划分很伤我和林海的脑筋,比如我把喝农药归入惨烈式,把吃安眠药归入温和式,林海却认为喝农药一样应归予温和式,并且与吃安眠药一起统称“用药”,以免分类过于琐碎,造成不必要的混乱。我和林海在这个问题上相持不下,最后双方均作出一定退让,将这二者归至“其他“类。
  类别分好之后,我们又详细地研究了列出的每一种死法,研究课题包括:采用此方式前应有怎样的心理准备,应吃过饭后进行还是空腹进行,应以什么样的穿着与表情出现;采用此方式的过程中肉体各个部分各自会有什么样的感触与反应,先后会有什么样的心理活动;采用此方式后会呈现什么样的表情与姿态;被发现后人们会有什么样的观感。我们兴奋而又热烈地讨论着这些课题,尽情想像着每一个细节,然后用我们的智慧把它们尽可能形象生动地表达出来。我们关了灯闭上眼屏住呼吸,感受着心跳逐渐变慢变慢以至停止,感受着呼吸由粗重急促逐渐变得微弱迟缓以至停止,感受着温热的血液逐渐浸润着我们的肌肤以至凝固,感受着无处不在的血管逐渐冷却变硬,感受着翕张的毛孔一个个地闭合,感受着黑色的瞳孔四处散开,感受着从未经历过的黑暗与寂静,感受着绝望与平和糅杂的心境……
  
  我们终日沉湎于这种生活,不停地折腾,不停地忙碌。我们用种种所能想见的方式,来掩饰心灵深处的不安,排遣随时可能来袭的无穷无尽的空虚。我们从不去想明天,我们只祈求这个夏天过得快些,再快些。
  我和林海已经筋疲力尽。尽管我们谁都不肯说出来,我们还是不得不在心底承认:我们已经,筋疲力尽。
  
  (九)
  叶青傍晚时分回了趟家。她打开自己的房间门,发现地上静静地躺着一只淡蓝色的信封。这是于小爱的信。叶青心头掠过一朵不祥的阴云,淡蓝色的信封与信笺,这是小爱的一贯风格。叶青打开这张沾满泪痕的淡蓝色信笺,读了一遍,她不明白于小爱在说些什么,她笑了;她又读了一遍,这次她明白了,于小爱要自杀。
  于小爱要自杀!
  叶青被生活消磨得略嫌迟钝的脑筋终于反应过来了,她看了一下日期:信是昨天寄出的。叶青把信往兜里一塞,转身就往于小爱家里跑。
  “小爱!小爱!”叶青使劲地敲着门,“小爱!快开门呀小爱!”
  “别敲了,没有人。”对门打开了一道缝。
  “阿姨,您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叶青焦急地问。
  “你是小爱的同学呀?唉,这孩子,作孽呀!”左手提着一串红色念珠的邻家阿姨把门又打开了些,“于老师今天早晨叫小爱吃饭,一直没有动静,敲着门叫了半天,后来觉得不对头,就硬把门给撞开了。这撞开一看哪,可了不得了,小爱那孩子躺在床上,衣裳穿得齐齐整整手边还搁着一个空药瓶,脸上好像还在笑呐。于老师上前一摸,身子都冰凉了,气也没了,还留了一封什么……什么……”
  “绝命书!”
  “啊对,是绝命书。于老师夫妻当下就哭得死去活来,不甘心,赶紧送医院,医院看了一眼就说,还送来干嘛?都死了好几个小时了。可怜于老师就这么一个孩子,平时多疼她呀!这孩子也不知做了什么孽,平时看着秀秀气气,文文静静的一个小姑娘,嘴又甜,又聪明,好好的怎么想不开呢?”
  “阿姨,那您知道于老师他们现在去哪里了吗?”叶青打断了她的话,她实在等不及了。
  “现在?”邻家阿姨收拾起琐碎的思绪和慨叹,仔细地回想着于松林一家的行踪,“于老师中午回来过一趟,匆匆忙忙的,后来就走了,一直也没回来。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邻家阿姨抬起双眼,发现那个性急的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林海!你告诉我,你来找我那天,离那事发生有几天了!”叶青一头撞进林海屋里,气喘吁吁地问。
  “什么事?”低头摆弄着吉他的林海不解地看着叶青。
  叶青一把抢过那把难看至极的吉他,往林海床上狠狠地扔去:“什么事!就是你和于小爱那事!”
  “不是说好了再不提这事了吗,怎么又提,都过去快两个月了……”林海有些生气。
  “告诉我!”叶青都要哭出来了,“林海你告诉我,听见没有!”
  “五天。”
  “你浑蛋!”叶青的泪水终于迸发出来,“你他妈的浑蛋!你害死于小爱了你知不知道?”叶青从桌上抄起一本词典,使劲地往林海身上砸去。
  “叶青,耍什么脾气。”林海死死地捉住叶青的胳臂,“你说清楚,小爱究竟怎么了?”
  “你这个浑蛋!你放开我,小爱她……她自杀了!”
  “不可能。”林海狠狠地盯住叶青的眼睛,“那件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你以为解决了吗,以为这么轻易就解决了吗,你这个白痴,五天,那药根本没用,来不及了!”
  
  林海顿时无话可说。五天,他经过了一个充满矛盾与苦痛的漫长的斗争过程。他本该做得彻底,不闻不问,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畅快地活着,一切难堪、伤害……全由于小爱一个人担着,是死是活与他无关。这不正是他最初的目的么,几乎就要达到了,可他竟会放不开。他去求叶青之前,甚至更早,就很清楚他的行为可能会给小爱带来什么,只是他从来只积累了制造事端的经验,没有过解决事端的经验。他单纯地以为那样就足以使那件事神不知鬼不觉地过去,他单纯地以为那样就足以给于小爱心中的伤痕以或多或少的抚慰,让于小爱走出自己精心为她准备的阴影。
  “你确定……她死了吗?”林海艰难地发问。他知道这只是徒劳的挣扎,答案很明确地展现在他眼前了,可他忍不住要为自己保留一丝侥幸,些许回旋的余地。
  “我收到,她的信然后去她家,她家已经没有人了,她邻居告诉我,昨天,昨天晚上小爱自杀了。”
  “信在哪里?快给我看!”林海松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叶青,展开那张揉皱的淡蓝色信笺。
  
  那些药没有用。太迟了。我偷偷去看过一个中医,他说我已经……
  叶青,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脸面活下去。从前看见电视和小说中的女孩子为此而自尽,总觉得她们好傻,好软弱,活下去总会有希望的。现在自己也这样,才知道活下去真是太难了。父母会恨死我的,我丢尽了他们的脸。
  叶青,我现在不恨林海。我最后翻阅一遍他给我的所有信件,依旧感动得泪流满面。我想我是爱他的,真的,我不再羞于说出那个“爱”字。他给过我一段多么美好的日子,我每次想起就幸福一次。而那件事……其实那件事本来可以避免的,它的发生只因为我太犹豫,太犹豫了。我想清楚了,我恨林海是因为我想推卸责任,我知道我……有些是情愿的,我怕失去他,可我还是失去了。我现在不恨林海,一点也不恨他,是我自己造成的这种局面。林海给我的信,我的日记还有你给我的药和说明,我全部销毁了,我不愿连累你们,这一步,是我自己选择要走的,不怪你们。
  叶青,谢谢你一直帮我。虽然他们都说你们很坏,但我知道你和林海其实都很善良的。
  叶青,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永远地离开这个我哭过笑过爱过恨过的世界。不要担心,我走的时候会很幸福很快乐的。如果有来生,我还会愿意和你们在一起。
  
  空气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知了知趣地停止了嘶叫。夜晚的风不肯稍作停留,从窗棂顺势溜走。白天积存的暑气被步步逼近的黑暗丝丝缕缕地抽去。冷。叶青开始平静。她抹去泪水,站在越来越暗的小屋中,看着林海。她清晰地看见林海的眼光迅疾地黯淡,黯淡下去,清晰地看见一种晶莹的液体缓缓地,缓缓地充盈林海的眼眶,清晰地看见一星奇异的光亮闪烁在林海的脸颊上。
  “你哭了。”叶青说。
  “没有。”
  “你哭了!”叶青大怒,“你为什么不敢承认是你害死了她!你没有勇气面对!”叶青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林海站在了叶青面前。
  “叶青,“林海哽咽地说,“你听我说……”
  “我不会听。”叶青躲开林海发红双眼的注视,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永远都不会再听了。我不想看见你,我再也不想看见你!”叶青咬住唇,冲出林海的小屋。她的泪水又一次流了下来。真的再也不回来了吗?叶青强忍住回头的冲动。林海以及那个闷热的东西走向的小屋,哪怕就只再看一眼,也会让看似决绝的叶青全盘崩溃的。
  “宝宝别贪玩啦,回来吃饭啦。”一个身形消瘦嗓门却大得惊人的女人拉着悠长的调子呼唤着她的儿子。叶青远远地看着她模糊的背影,想起了叶振凡和方娜。
  
  (十)
  林朝阳带着满腔热情来到陈庄那年,只有十八岁。
  是他自己主动要求来的。他年少丧失双亲,是党和人民把他抚养大,他年轻的心一想到这点就激情澎湃,不能自己,他要作出自己的贡献。于是他在县地图上找到位于最北边的村子——陈庄,又翻了翻县志,发现县志上关于陈庄的记载少得可怜。他决定了,就去陈庄,办一个小学。在等待上级批准的日子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憧憬着美好的明天:那些朴实的村民怎样欢欣雀跃;那些穿着开裆裤的孩子怎样如饥似渴地学习;小学校怎样一步一步地扩大规模;有记者闻风而来,有教师慕名而来;十年后个个成材,回来建设家乡……
  公共汽车摇摇晃晃地停在夕阳掩映的路口,林朝阳扛着自己简单的行囊,下车时看见一个五十岁上下肤色黝黑精瘦精瘦的老头。
  “是林朝阳吧?”老头问。
  “是。”
  “跟我走吧。”这老头是来接他的村长。林朝阳看着他轻捷的步伐,不禁对他充满了好感。他们走啊走啊,走过一条河,又走上一条狭窄的曲里拐弯的山道。
  “还有多远哪?”林朝阳累坏了。
  “不远。”村长说,“翻过这座山,再走上六七里路就到了。”
  他们一直走到繁星点点流萤满天,才远远地看见一排攒动的火把,那是会聚在村口等待林朝阳的好奇的村民们。
  那一夜,在疲惫感动和希望中沉沉睡去的林朝阳并不知道村里的年轻姑娘们兴奋得难以成眠,而后生们嫉恨得无以复加,在梦中不约而同地磨牙。
  姑娘们的兴奋是情有可原的。这个闭塞贫穷的村子里很少出现外乡人,姑娘们不得不把自己的整个青春和生命都虚掷在这里,出生、成长、嫁给村里的某一个后生、生若干个孩子、抚养孩子们成长、孩子们或娶或嫁……这是村里的女人们最经典最成功的一生,却不是村里的姑娘们最向往的一生。她们想离开这里,而离开这里唯一的可能就是嫁个外乡人。如同经过一个个漫长的周期才羞涩地在夜空作一番短暂驻留的彗星,这种可能在陈庄一代代少女心中是可遇不可求的遥远的梦幻,随着年龄的增长被无可奈何地淡忘。上辈人中偶尔出现的远嫁的女子,被传说得有如仙姑,活在姑娘们的想像里,在夜深的时候润泽姑娘们的心扉。
  后生们的嫉恨也是情有可原的。这个闭塞贫穷的村子里很少出现外乡人,姑娘们便是自己的,谁也抢不走。没有哪个正常的外乡姑娘愿意嫁到陈庄来,陈庄只好经年累月地自产自销,虽然经常要有个把光棍,但总体上还是维持了供求平衡的局面,后生们因此十分安心。现在突然来了个城里的后生仔,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又会读书写字,眼见得姑娘们的心都乱了。别的姑娘心乱也罢了,偏偏自己暗自相中的那个也乱了,万一……怎么办?一想到自己有可能成为老光棍,这些后生们就不寒而栗,心中充满隐晦的恐慌以及对林朝阳的阶级仇恨。
  
  林朝阳在一间破庙的后堂开始了他的教学生涯。前堂香火缭绕,后堂有几个孩子一边好奇地望着林朝阳一边用袖子抹去浓淡不一的黄色鼻涕。必须承认,林朝阳的事业开拓得很不成功,进展得很不顺利。林朝阳没有任何经验,手忙脚乱,事倍功半,当初的美好愿望与现实之间的距离比林朝阳初来陈庄时所走的路还要多出不知多少倍来,林朝阳经过一番生活的磨砺之后,不禁有些泄气了。他已经明白自己对这帮孩子而言,意义不是十分重大,但他并不明白自己对那帮成天在庙外打闹的姑娘而言,意义就不同一般了。他的心里确实有了一个陈庄女子,她不是庙外那帮姑娘中的任何一个,她是每天沉默地躲在门后听他讲课,有着一双漆黑大眼睛,模样清秀的那个。
  也就是说,林朝阳爱上了刘娟红——陈庄人公认最灵秀,最美丽的姑娘。
  林朝阳和刘娟红的恋情很快被眼明心亮的陈庄人发现了。他们无一例外地反对这件事,千方百计地企图拆散这一对陈庄有史以来最般配的情侣。陈庄人见不得这种完美,这会勾起他们心中的酸楚。刘娟红是陈庄的宝贝,理应一辈子呆在陈庄,“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是陈庄人普遍的心态。
  正如许多爱情故事所刻画的那样,林朝阳和刘娟红在重重阻力下更加相爱,更加难舍难分。他们灵活地躲开无处不在的窥视的眼睛,甜蜜地相聚。陈庄人被他们脸上不加掩饰的与日俱增的幸福所激怒,林朝阳住的屋子周围堆满了仇恨的石子,刘娟红住的屋子门上挂着一把愤怒的铜锁,陈庄资深的巫婆和巫师不懈怠地念着咒语。终于,在林朝阳来到陈庄的第二个年头刚刚过去的某一个阳光灿烂的春日里,刘娟红被父亲痛打一顿,反锁在屋里,打算第二天把她强行出嫁。那一夜,林朝阳熟稔地捅开了门上的锁,带上刘娟红,永远地离开了陈庄。
  同一年年底,十八岁的刘娟红和二十岁的林朝阳有了一个男孩,名叫林海。
  林朝阳和刘娟红在另一个村庄过上了他们梦寐以求的生活。林朝阳做了村长的文书,刘娟红在家中带林海。这一对外乡来的年轻夫妇,被许多人羡慕着。村民们一方面本能地排斥、猜疑他们,一方面又暗自地喜欢他们,他们看起来整洁,体面,彬彬有礼,对村里的每一个人都很友好,很尊重,村民们感到莫大的满足。
  这样过了五年,林朝阳忽然得了一种怪病,一见阳光就泪流不止,不停地出冷汗。只需一点光线,林朝阳身上所有的汗腺便着了魔似的,齐齐启动,疯狂运作,林朝阳就只有迅速地干瘪下去,像一枚风干的梅子。
  村长辞了林朝阳,村民们躲瘟疫般地躲着这一家三口。他们已经或多或少地听说了林朝阳和刘娟红在陈庄的事,他们认为是巫婆巫师的咒语直接导致了林朝阳的病。他们谈“林”色变,不断清算自己的思想,在玉皇大帝和观音菩萨面前忏悔、祷告,生怕自己也遭受惩罚。他们成天摇着扇,小心侍侯自己的汗腺,防止它们过度劳作。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朝阳的病丝毫不见好转。那些所谓的祖传秘方、偏方把林朝阳治得性情古怪脾气暴躁,把这个家治得负债累累举步维艰。刘娟红迫于无奈,决定进城找工做。她花钱请一个好心的独身老头每天给林朝阳父子做饭,熬药,平常再洗洗衣服。刘娟红把这一切都安顿好,毅然进城了。
  刘娟红不在身旁的那些日子里,林朝阳唯一可以说说话的人是林海。林朝阳在挂满黑色布帘的家中教林海功课,给林海讲他百无聊赖时编的故事:一只狼爱上一只美丽的兔子,一只熊请苍蝇吃咸菜等等。林朝阳很快发现这个刚刚开始记事的孩子秉承了他和刘娟红的几乎所有优点:聪明,敏锐,领悟力强……尽管他早就对林海的天赋有所察觉,他还是没料到林海会这么出色。林朝阳昏暗的生活于是有了一点光亮,他倾尽全力地教导林海,在林海身上实践他当年的教育方针和方法,他又一次感受到了理想的召唤,感受到了驿动青春的余温。然而这光亮是微弱的。林朝阳不得不经常回到沮丧的现实中来,他的病没有什么大起色,他仍旧只有在黑暗中才是安全的、正常的,而阳光,随便哪一缕阳光都能以无坚不摧的气势刺痛他的双眼,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高效率榨干他身上所有的水分。“林朝阳”——多么可笑的三个字,构成了对他多么绝妙的讽刺。享受阳光的权利就这样失去了,支撑家庭的能力就这样失去了,刘娟红的陪伴就这样失去了,甚至来不及明白为什么,就这样几乎失去一切。林朝阳觉得窝囊,觉得羞耻,却又无可奈何,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所能做的只是对着林海喋喋不休地诅咒,诅咒每一个人,包括刘娟红;他所能做的只是把林海推翻在地,用所剩无几的气力打林海;他所能做的只是不停地扔东西,把头往墙上撞去,大声哭嚎。他所能做的就只是这些而已,它们除了给林海幼小的心灵添上一道新的伤痕,增加一重新的阴影之外,起不到任何肉眼可见的作用。
  刘娟红每两个月回来一次,带回些钱和药,为父子俩买的零星东西,又行色匆匆地离开。她每一次带回的钱都要比上一次多,而且数目逐渐大到村民们无法想象和接受;林海显而易见出落得愈发俊秀洋气,把村里其他孩子比下去一大截;刘娟红每次回来都打扮得十分光鲜,让村里各个辈份的女人艳羡不已。这很不对头。村民们心想。林朝阳一家该过得比自己苦哇,怎么现在反倒比谁都强。村里的人们通过三五成群随时随地展开的讨论,广积累、深分析、挖根源,最后默契地对刘娟红的职业和人品产生了怀疑。他们用格外肯定的语气达成共识,心平气和地回家了。
  “等着瞧吧,长不了的,迟早的事。”他们安慰别人的同时也安慰着自己。
  
  村里人的闲言碎语很快传到林朝阳耳边,林朝阳一开始还能置之不理,后来传闻越来越多,有声有色,仔细一想,那些猜疑又完全合理。他一腔苦闷无从倾泻,只好在林海面前不断地诋毁刘娟红,把刘娟红带回来的东西扔得到处都是。
  当然,林朝阳的喜怒无常只是林海生活的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是村里人的羞辱。林海每天到好心老头那儿去取饭取衣服的时候都会有一大帮的孩子在后头起哄、扔石头、吐唾沫,而看到这一幕的人没有一个出来制止,相反还用赞许的眼光默认了孩子们自发组织的这场对假丑恶的打击运动。没有人考虑过这些会给林海带来什么,没有人想过林海会有什么样的感受,甚至没有人想过林海会反抗,会报复。在夜间死得无比惨烈的牲畜,被来历不明的石头砸得随处是伤的孩子,不知何时挖就的布满棘刺的陷阱,被糟践得乱七八糟的田,甚或是一条突然出现在家中的蛇……村里除了一向命硬的好心老头以外,每家每户都要不时地遭受一些这样的无妄之灾,长期下来人们竟习惯了。或许是因为林海做得过于完美,或许是因为人们眼中的林海过于弱小,或许有些别的原因,一直到五年以后林朝阳一家搬到城里,生活显得过于安宁了,才有人把林海的名字和过去那些平白无故降临的小灾祸联系在一起。
  村民们到底也没等到那件“迟早的事”。刘娟红不仅在城里有了房子,还把林朝阳、林海的户粮都迁到城里,给林朝阳请最好的医生,让他接受最好的治疗。这么高的成就只在五年之内就达到了,时间确实短了些。
  刘娟红做的是陪酒女。
  
  帝都大酒店是城里的第一个豪华酒店,刘娟红进城那会儿碰上帝都招聘女服务员,于是面试,入选,于是一直呆在帝都。刘娟红以自己的美丽、聪明和过人胆识很快得到了高薪与高职位,并由此认识了许多经常出入帝都的当地官员。要说刘娟红在过去的五年中没有做过那种事,那是谎言,因为刘娟红太需要钱;要说陈慧娟是风尘女子,那也是谎言,因为刘娟红从来没有失去过她的尊严。且不说帝都里上上下下的人个个尊重陈慧娟,就是那些出了钱得以暂时拥有刘娟红的风流人物也对刘娟红油然而生敬意。
  可是林朝阳固执地不肯原谅刘娟红。
  林朝阳不能容忍刘娟红是陪酒女,尤其不能容忍刘娟红做过那种事。他鄙弃刘娟红,悔恨自己当初看走了眼,但是又依旧深爱刘娟红。他一看到刘娟红就咬牙切齿,用最无情最阴毒的语言把刘娟红赶离自己的视线,然后心神不宁,牵肠挂肚,让林海去把刘娟红找回来,刘娟红回来以后就又咬牙切齿,然后又心神不宁……周而复始,愈演愈烈,最后发展成林朝阳破罐子破摔,拒绝任何治疗,不顾一切地外出狂奔,或者闯进帝都酒店,把包厢门敲得山响,大声骂着刘娟红。林朝阳像一个热爱艺术胜过热爱生命的演员,一丝不苟地频繁上演一出出自编自导自演的闹剧,并且一律以林海背着昏厥过去的自己回家作为闹剧的最终收场。
  同时也作为自己一生的最终收场。
  
  林朝阳死后他的未竟情感和事业就由林海继承了下来。
  林海用和林朝阳一模一样的眼神看刘娟红,用和林朝阳一模一样的口气骂刘娟红,用和林朝阳一模一样的手法折磨刘娟红。林海自己在外头租了间屋子,初中毕业就不肯再读书,也不肯工作,没钱了便去找刘娟红要。
  林海把他童年时所受的全部屈辱归罪于刘娟红。那间终年黑暗的屋子,那个面色苍白,死在他背上的湿淋淋的父亲,至今仍是他生命中最难摆脱的噩梦。
  “我会经常来的,刘娟红。”十二岁的儿子对母亲说,“如果你做了对不起爸爸的事,我会杀了你。”
  林海空洞冰冷的声音,刘娟红至死也不会忘记。
  
  (十一)
  现在,加上刘娟红的叙述,我眼中的林海终于完整并且清晰起来。
  咖啡馆摇曳的烛光柔和地安抚着刘娟红的脸庞,那是一张没有任何修饰的真实的脸,我不忍形容她此刻的表情。
  刘娟红请我到这里来是想让我帮她一个忙。
  林海昨天掖着一把刀,闯进18号包厢,径直往李局长身上刺去。幸好李局长躲闪得快,人又多,只划破了一点皮。作为肇事者的林海却被带走了。刘娟红去找李局长,李局长满脸堆笑:好说好说,我打个电话就行了。不过,你今天晚上……
  刘娟红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娟红想到了我。她希望我能向叶振凡请求,由他出面压迫李局长放了林海。
  我看到刘娟红眼中的泪光,我答应了。
  我是一定会答应的,并且会不惜代价地请求叶振凡也答应,因为我挂念林海,挂念和林海在一起的每一刻。我坚信我再不有林海这样的朋友了,尽管比我大两岁的男孩到处都是;我坚信我再不会有这样狂热的日子了,尽管每年的夏天都如期而至。林海很快被放出来。
  我收敛起所有的躁动与锋芒,回到课堂。于松林仍然是我的老师,只是已经鬓发斑白,面色灰暗。我不敢看他的眼睛,这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怜的父亲,不会知道他的学生中有一个正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愧疚之中。于小爱的死因仍然是一个谜,最普遍的解释是学习压力。没有人怀疑我和林海。我在于小爱的保护之下无地自容,可我至今没有勇气说出真相。我没有再见到林海。那个黄昏竟然真的成为我和林海告别的黄昏。我只接过一个电话,夏末的清晨,长久的沉默,林海嘶哑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世纪传来:再见,叶青……
  我的喉咙一下哽住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拿着话筒,一直到话筒里传来急促的“嘟嘟”声,一直到一滴冰凉的泪水滴上我的手背,我才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林海,要走了。
  
  (尾声)
  林海走了。刘娟红带他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这个城市一如往昔,嘈杂,拥挤,飞驰着一辆辆依靠劣质马达和兑水汽油维系活力的摩托,老街与平房被镶着进口瓷砖的楼房取代,罕有的一两个风景区里塑料袋和矿泉水瓶无处不在,生活被简化成讨价还价,人们忙碌得几乎忘了相爱。只有我还在想念林海,想念那个夏天的一切:人、事、说过的话、写过的歌、哭和笑、唱着骂着吃着喝着……我经常看见自己满脸皱纹微笑地坐在阳光里,回忆和林海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我的白发被阳光渲染成温暖的金色,我的脸上泛着美丽的红光,我对每一个朝我走来的可爱的孩子们说我在一个夏天预支了我的整个青春,但我不后悔。真的不后悔。
  林海,那个夏末清晨里来不及对你说出的话,我相信你听见了。
  再见,林海。
  再见,我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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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心里,你从不曾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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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帖


回复人: 顽顽 Re:再见,我的爱人 回复时间: 2008.10.06 10:15

    再见,我爱你
  呵呵
  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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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留无意
宠辱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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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a飞烟轻似梦 Re:再见,我的爱人 回复时间: 2008.10.16 15:59

    这个闷闷的下午,办公室,耳边响着
  窗外的阳光也和我一样,闷地发慌.在甜蜜的爱情里,我幸福地有些寂寞.是我喜欢的文字,无所顾忌的微微疼痛!
  再见了,我的爱人
  思念你,就像思念那个阳光迷蒙的下午
  思念你,就像思念指尖那一缕轻烟
  思念你,就像思念那一个倔强自以为是的眼神......

回    复    

回复人: a飞烟轻似梦 Re:再见,我的爱人 回复时间: 2008.10.16 1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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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秦思 Re:再见,我的爱人 回复时间: 2008.11.05 12:43

    再见,我们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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