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文人渔父情 |
“渔父”形象最早出现在先秦文学作品中。《楚辞》有一篇《渔父》,说屈原放逐,在泽畔行吟,他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忽遇渔父,于是二人有了一番怎样对待人生世事的对话。屈原说举世皆浊,自己不愿同流合污,“宁赴清流,葬于江鱼之腹”,也不能“以浩浩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渔父对屈原的观点大不以为然,他认为屈原完全可以安时处顺,随俗浮沉,即使为君主所弃,也犯不着忿怼沉江。两人的观点尖锐对立。渔父莞尔一笑,鼓 而去,并留下了两句传诵千古的歌词:“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二人的观点孰是孰非,引起后人无休止的争论,这里且置之不论。这渔父的处世态度,他的散漫自由,逍遥自在,却激起历代文人的强烈共鸣。
在差不多同时的《庄子》里,也有一篇《渔父》。在这篇文章中,渔父作为老庄一派的代言人,站在孔子面前,攻击儒家,恣肆放言,痛斥仁义礼乐,他讥笑孔子:“今子既上无君侯有司之势,下无大臣职事之官,而擅饬礼乐,选人伦,以化齐民,不泰(太)多事乎?”孔子在他面前毕恭毕敬,执弟子礼,愿“受业而卒学大道”,仍被他拒之于千里之外。这个渔父颇像个自命不凡的“哲学家”,他自以为是,狂妄自大,嘴皮子尖酸刻薄,那一副嘴脸与渔父身份很相牴牾,据我看来,实实在在是一个冒牌“渔父”。
倒是屈原面对的那个渔父,不受世俗礼法的约束,豁达开朗,淡于名利,寓形天地之间,超然尘俗之外,以渔樵为友,以沙鸥为侣,令人向往。
自《楚辞》以后,历代诗人词客歌咏不绝,产生了大批的“渔父诗”和“渔父词”。唐代就有不少诗人写过“渔父诗”。李颀有《渔父歌》一首:
避世长不仕,钓鱼清江滨。
浦沙明濯足,山月静垂纶。
寓宿湍与濑,行歌秋复春。
……
而笑独醒者,临流多苦辛。
这是《楚辞》渔父形象的再现。
此外,储光羲、常建、罗隐、郑损、秦韬玉等人也有渔父诗,描写渔父“一叶飘然任浪吹,雨蓑烟笠总忘机”的浪漫生活。
有两位诗人特别值得一提。一是柳宗元,他有一首《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写的是渔父遗世独立的高洁情趣,展示了一幅空阔静寂的世界图景。
还有一位张志和,他的《渔歌子》: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展示了一幅春光灿烂,无拘无束的渔家风光,诗中的渔父潇洒自由,生活气息浓郁。
柳诗张词风格迥异,反映出两种绝然不同的渔家生活,实际上是两位诗人对待人生的不同理解。张志和笔下的渔家生活,悠然自适中有一种舒适、愉悦和作为渔隐的满足,这是作者的追求和向往,桃花流水,斜风细雨,寄托了诗人热爱自然,羡慕自由的生活情趣。柳宗元所写的渔翁世界却是一个寂寥荒凉的世界,没有春天,没有生命(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活脱脱艾略特笔下的“荒原”,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景象。这是无望的逃遁,孤独的挣扎。
张志和的《渔歌子》意境清新,语言丽而不媚,后世仿作者颇多。唐末五代欧阳炯、李珣、和凝等人都有渔父词行世,虽不及张词,然亦清丽可爱。如李珣《渔父》:“避世垂纶不记年,官高争得似君闲。倾白酒,对青山,笑指柴门待月还。”渔父生活虽简陋,然而“白酒对青山”的尽情欢愉,使身居高位的朝官也歆慕不已。到了北宋,张志和的词被苏东坡、黄山谷等极度推崇,曾以张词成句写入《浣溪沙》,令歌女吟唱。
有趣的是,贵为帝王的宋高宗赵构也写过一首《渔父词》:“水涵微雨湛虚空,小笠轻蓑未要晴。明镜里,毂纹生,白鹭飞来空外声。”人称其词“清闲简远,虽古之骚人词客,老于江湖,擅名一时者,不能企及”。元人赵孟黼夫妇甚至以《渔父词》互相唱和,当时传为美谈。赵词云:“渺渺烟波一叶舟,西风木落五湖秋。盟鸥鹭,傲王侯,管甚鲈鱼不上钩。”其妻管道升词云:“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利浮名不自由。争得似,一扁舟,弄月吟风归去休。”渔父逍遥烟波之上,吟风弄月,傲视王侯,的确是人生自由的极致。但我觉得,高宗也好,赵氏夫妇也好,他们笔下的渔家生活总有点虚伪,毕竟,王孙公子,深宫大院,锦衣玉食,怎知民间疾苦啊!
元代以散曲风行一时,写渔父的曲子也不乏佳构。且看白朴的《沉醉东风•渔父词》:
黄芦岸白萍渡口,绿杨堤红蓼滩头。虽无刎颈交,却有忘机友,点秋香白鹭沙鸥,傲杀人间万户侯。
明清两代的渔父诗词特别多,但题旨并没有脱出前人窠臼,佳作不多。
板桥道人郑燮大概是最后一个写渔父的古代作家了。他有写渔父的诗、词、曲各一首,词写得平平,曲却写得很有特色,耐人寻味。曲云:
老渔翁,一钓竿,靠山涯,傍水湾,扁舟来往无牵绊。沙鸥点点轻波远,荻港萧萧白昼寒,高歌一曲斜阳晚。一霎时波摇金影,蓦抬头月上东山。
这首《道情》写渔翁无忧无虑无牵无绊的生活,清新自然,令人神往。
历代渔父诗(词)大多都是文人摹写渔家生活,是他们心中虚构的想像的渔家乐,完全可以看作是诗人们心境的自然流露,是他们的生活理想和社会理想。当然,有的渔家图真中见假(如宋高宗、赵孟 夫妇),看了令人不舒服;但大多数仍能假中见真,有真性情、真追求、真生活(鲁迅评《红楼梦》有云:“宁使假中见真,不愿真中见假。”盖“真中之假”是虚伪,“假中之真”有情趣)。
真实的渔家生活其实是没有这样轻松自由的。板桥《渔家》诗云:
卖得鲜鱼百二钱,籴粮炊饭放归船;
拔来湿苇烧不着,晒在垂杨古岸边。
这才是真实的渔家,清贫,艰苦,卖鱼籴粮,破灶湿苇。虽有“垂杨古岸”,却不能激起人潇洒悠闲的诗情。板桥是关心民间疾苦的诗人,他写过“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但中国的知识分子很多时候是关心自己胜过关心别人,因此,难得看到真正的民间生活和渔家景象。
元代揭傒斯有一首《渔父》诗,认真读一读,有助于我们了解渔家真实的劳动和生活:
夫前撒网如飞轮,妇后摇橹青衣裙。
全家托命烟波里,扁舟为屋鸥为邻。
生男已解安贫贱,生女已得供炊爨。
天生网罟作田园,不教衣食看人面。
男大还娶渔家女,女大还作渔家妇。
朝朝骨肉在眼前,年年生计大江边。
更愿官中减征赋,有钱沽酒供醉眠。
虽无余羡无不足,何用世上千钟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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