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故事] 干 妹 子 |
干 妹 子
一
一大早,尹一冉就背上他的木匠家具紧忙往混沟峪赶。
时值四月半,山里的早晨依旧凉意袭人。白蔼蔼的岚气凝固在半山腰里,一动不动。清新的空气中弥漫着苦艾与蒿草的清香。崖畔上偶而传来一、两声翠鸟的鸣唱,令人感到格外爽心。野花朵朵,绿草茵茵,他走在一块硕大鲜艳的立体地毯上。
昨天,他还在枣树岙给一家人干活。半上午时来个中年汉子,自称是混沟峪大队书记,要尹一冉去做活。已和这家主人讲好了,问他去不。
在哪儿都是一样的干活、吃饭、睡觉,既然人家讲好了,尹一冉没有理由不答应。何况还是个大队书记,好歹也是一级领导。再者,混沟峪与枣树岙相比,更是深山里的深山,也正是他要去的地方。
那人走时撂下一句话:“我叫秦启明,刺儿沟的。”转身走去。
倒是干脆,只是那口气让人听起来,他不是叫秦启明,而是叫秦始皇,天下闻名。
山里所谓的路,就是经常人踩马踏,荒草长不起来,地上留下一道模糊的痕迹,在这满眼碧绿中倒也清晰可辨。
尹一冉一边走一边思忖着这次进山的感受。山里人确实厚道。他们吃饭的碗就大得吓人,是那种特大号的海碗。如果扣在头上,下雨决不会淋湿你的头发。也非常实惠,一大碗稠稠的面条,看一眼都觉得幸福。自进山后他那肚子就再也没受过委屈。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里,能有这样的口福,也真算是一种幸运。而且,他们对手艺人也很高看。不管木匠、铁匠、泥瓦匠,姓张就称张师,姓王就称王师,从不直呼其名。他姓尹,也就成了尹师。
肩上的家具是他的招牌。管吃管住,一天3块钱,就是他的身价,谁家有活去谁家干,谁牵跟谁走。他的目的是山里,至于山至哪坐?里到何方?他不知道。
混沟峪距他干活的枣树岙有半晌的路程,距他家城关镇约1百多里,地处垣曲、夏县、闻喜3县交界。在这偏僻山野之乡,大队书记就是一方霸主,尹一冉焉敢怠慢。翻山越岭,过沟爬坡,紧走慢赶,将近上午时他才赶到。
混沟峪有七十二道沟,刺儿沟只是其中之一。在这七十二道沟里总共住着百十户人家。秦启明是书记、主任一肩挑,刺儿沟就当然地成为混沟峪大队部所在地。这儿的人家大都是在阳面的沟畔上挖几孔窑洞,再在窑外的空地上围一圈土墙,就算是家了。邻里相居也很远,最近的也要走一袋烟工夫。
山里人的联络方式也很奇特。站在这边沟崖上吆喝一嗓子,哪边沟畔上就有人应声。这喊声在山谷里久久地回荡,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刺儿沟名不虚传,到处是一人多高的枣刺。白里透黄的酸枣花开得正艳,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香。
这儿的人见尹一冉肩上扛着木匠家具,就主动地用手一指,说:“秦书记家在那儿。”
这是一所极普通的窑院,一人来高的土墙上安着两扇木门。这门很有些年岁了,显得破旧,门槛也磨出了深深的凹槽。
门开着,尹一冉并未径直走进去。他停在了门外,正要举手敲门,“哗——”地一片白光冲他直射过来。他本能地躲避,便觉一股凉意从头顶直达脚心,睁开眼时,他已成了落汤鸡。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两眼恍然,一脸惊诧,一手拎脸盆,一手捂住半张嘴,怔怔地瓷定在那里。水珠儿从她那湿淋淋的发丝上淌下来,刹时,她便掩着嘴儿“哧哧”地笑,继而,那笑声渐渐放大,又响又爽,无拘无束。坡坡岭岭,沟沟坎坎都在颤抖,崖畔上的“嘎嘎鸡”扑棱棱飞过沟去。
尹一冉被她感染得也笑了,他只是一脸的苦笑。
那女子随即招呼道:“快进来,进来!”
他随她走进院子。
她冲他一笑,把镜子递给他。
镜子里:尹一冉灰头土脸,污眉花眼,原本就不太白的衬衣,此时已难说得清是什么颜色,他自己也尴尬地笑了。
她端来一盆清水,递过毛巾。指着他那脏兮兮的衬衣,说:“脱下洗洗?”他摇摇头。她也未再强求,端来一碗水,说了声:“我去叫我哥。”便出了门。
尹一冉这才解开湿淋淋的上衣,敞开胸膛。边喝水,边观看这窑院。
山里窑院的布局大致相同。这边是灶间,哪边必然是茅房、鸡窝和猪圈。当院一棵石榴树,火红的榴花挂满枝头。树下摆放着一块二尺见方的黑石片,并不规则,却也周正。那石片水光溜滑,墨黑中夹杂着一些弯弯曲曲的白色纹理,浑然一幅山水大写意。三块石头支在石片下面,这就增加了它的稳定性。一溜儿四孔窑洞,窑门敞开着。看得出,窑顶和窑壁新近才修整过,表面那层白灰泥抹的棱角还齐斩斩的。阳光已从窑里退出来,直射在当院里,也撵走了他的身影。
一只花狗蹿进院子,一见这陌生人就充满敌意地“汪汪”吼叫。
“豹子——!”随着一声浑厚有力的喊叫,秦书记走进院子。那狗立即收敛起它的野性,仰起头对着它的主人,殷切地摇晃着它那粗壮的尾巴。
秦书记笑吟吟地走过来。他光着膀子,衣裳搭在肩上,裸露出坚实的胸膛。远远地就连声说道:“欢迎,欢迎!坐,坐!”。说着自己也坐在尹一冉对面。继而喊道:“月儿,做饭!”
顺着秦书记的目光望去,刚才泼尹一冉一身水的女子——月儿,正在灶间门口,向这边摇晃着手中的一把绿。
秦书记说:“香椿小蒜炒鸡蛋,吃得惯么?”
尹一冉笑笑,点点头。
香椿小蒜炒鸡蛋,城里人轻易没有这个口福。尤其在这时节,平川的香椿已经老了,而山里却正是旺时。且不说香椿那种特有的浓香,单是小蒜的辛辣与芳香就格外独特。只把小蒜洗净、切碎,用热油一泼,刹时满院飘香。若把香椿小蒜鸡蛋一起炒,那才真叫一个“绝”。
不一会儿,灶间就飘来诱人的香气,尹一冉不由地咽下一口唾液。
这顿饭,尹一冉吃的多了些,反而撑得肚子不舒服。并非他贪吃,实在是月儿的饭菜做得太香了。
二
这窑院座北向南,一排溜儿四孔窑洞。最东边住着秦书记。紧挨着的那孔住月儿和她娘,第三孔窑里放粮食和杂物,尹一冉被安排在最西边窑里。
秦书记是先结婚,后做家具。无非是柜子、箱子、桌、椅、板凳之类,这些活对尹一冉来说已是轻车熟路了。
院里敞亮,干活也方便。两条长凳上横担一块木板,木头固定在木板上。干透了的核桃木,柔韧而坚实。他平握刨子,前腿弓,后腿蹬,两臂一用力,身子朝前一挺,随着“唰——”地一声响,刨花打着卷儿从两手间飞出去,只在地上一滚,就绽放开来。顷刻间,一簇簇,一团团色彩一致,形状各异的花蕾就遍地盛开起来。
尹一冉在日头地里干活,一会儿就是一身汗。
秦书记走过来,说:“脱光!看我。”一抖擞他那光膀子。
尹一冉为难了,他不习惯脱光。可是,汗水把衣裳沾在身子上,也实在不舒服。
秦书记说:“只管脱!”
尹一冉脱了衣裳便觉得别扭。月儿从秦书记手中接过尹一冉的衬衣,有意无意地瞥了他一眼,目光中似有几分责备。尹一冉望望自己这光脊梁,急忙转过身去。
尹一冉从未注意过自己,此时,他发现胳膊上的肌肉出现了凹凸。一使劲,那隆起的部分就凸起一道脊,他很是自豪。
秦书记走后不久,看热闹的人就陆续赶来了。
山里人就是这样。和外界很少交往,也很好奇,只要来个生人,尤其是手艺人,即使远在十里八里之外,也不辞劳苦去把他看个够。
这些人站在四周,把尹一冉围在中间,不住地指指点点,品头论足。尹一冉眼睛的余光瞧见,这些人不光看他干活,他本人也成了他们的观赏品。起初只是几个男子,不一会儿,大闺女小媳妇也结伴而来。他光着脊梁,只是那几个男子也就罢了,又来了几个女的,他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就走过去,取下他那晾在绳上的湿衬衣,穿上。刹时,就有人说:“这娃脸皮还薄哩!又看不见你下边,怕个球!要是我,他们愿看哪儿看哪儿,随便。”顿时,人们哄笑不已,尤其那些孩子们,争着抢着拣地上的刨花,你争我夺,煞是热闹。只听月儿嚷嚷:“起开!起开!”,她一手端脸盆,一手往尹一冉周围地上撩水。那水撩得高高的,落在地上“啪啪”响。人们纷纷躲避,四散开来。
就在这时,秦书记进了院子,他脸色一沉,说:“光看热闹不干活啦!一人扣十分工!”
秦书记那话比鞭子还响。这些人一个个绵羊似的,蔫蔫地离去。
院里归于暂时的安静。不大工夫,月儿就拎着个小凳,来到距尹一冉不远的石榴树下,坐在那里,一边做针线,一边看他干活。
突然,她无缘无故地笑了,渐渐声大,很不羁的样子。
尹一冉知道,她是在笑泼他一身水那挡子事。他没理她,只管干活。
过了一阵子,她又突然发笑,还是那么大声,不管不顾,笑得前仰后合。尹一冉受不了了,把刨子往木板上一拍,冷下脸说:“很好笑是吧?泼你一个试试!”
顿时,她敛住了笑声,埋下头,两手抠着指甲,脚下拨弄着一片刨花,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
院里很静,只有刨木头的“唰——唰——”声。
好一阵子之后,月儿才缓缓起身离去。刹时就端着一碗水来到尹一冉身边,不说话,捧着碗,就那样挺挺地站着。
尹一冉本不想接,是她那笑声激怒了他。
他略一思忖;自己算啥?一个木匠,一个浪迹天涯的人,如此不识抬举?就停住手接过碗。他刚咽下一口就怔住了,不由地抬起头望着她。她急切地说:“喝啊!”他低下头,只觉那水“咕咚,咕咚”顺着他喉咙直往肚子里蹿。一仰脖儿,那碗蜜水已下了肚。
人们常说:“像蜜一样甜。”那是只品尝了蜜的甜,却未必晓得蜜的醇与美。山泉水和蜂蜜,尹一冉真正领略了蜂蜜的醇香与甘美。
她佯嗔他一眼,说:“小瞧人。”
他不解其意。
她见他莫名其妙的样子,说:“给谁不一样,横竖不得我洗?”
哦!尹一冉明白了。她是说他那件衬衣。他不便解释,只是对她歉意地一笑。或许是那碗蜜水的作用,刨子的分量陡然减轻,刨花堆儿却在迅猛地长大。
第二天早上,正吃着饭,隔壁院的侯寡妇闯进院来,哭哭唧唧地说:“秦书记,窑门坏了,能不能先给我家弄一下?”
秦书记满口答应。
吃罢饭,尹一冉来到隔壁院。残破的院墙豁豁牙牙,让人联想到狗啃过的烙饼。空旷脏乱的院落透着一种悽惶。不单是窑门的轴断了,那门简直要散架,所有的门板没有一块不松动。
侯寡妇三十五、六岁,腿有点跛,大小四个娃连同她五口人,没一个身上没补丁的,真难以想象她们怎样过活。这几个孩子却毫不介意,围住尹一然盯着看。侯寡妇却感到孩子们的穿戴过于寒酸,就把她们全撵了出去。
尹一冉很快就把窑门收拾完毕。侯寡妇端来水让他洗手。这脸盆是那种泥烧的瓦盆,还有一处豁口。为了不辜负主人的好意,尹一冉还是洗了手。侯寡妇支支吾吾地说:“这,这工钱,过些时再给,行么?”
“一点小活儿,不要了。”
“那哪行!”
“真的不要了。”尹一冉收拾起家具。
侯寡妇说:“我给你说个事。”把尹一冉拽进窑里,背顶住窑门,喃喃地说:“你不要钱,我心里过不去,要不,跟你耍一下?”
“什么耍一下?”
侯寡妇慢慢走过去,坐到炕沿上,伸手解下裤带。
尹一冉豁然明白,她说的“耍一下”是跟他干那事。他心里突突直跳,几步蹿出窑去,在院门口与一个陌生人撞了个满怀,踉踉跄跄逃回月儿家。
尹一冉还在想着刚才发生的事。他不很责怪侯寡妇,反而体谅她的无奈与苦衷。她只是可怜的寡妇中更可怜的一个,除了身子,她还有什么可给别人的?
与尹一冉撞了个满怀的人走进院子。这人留着对半分头,一脸寡气,眼睛滴溜溜地转。大热天,一个白口罩耷拉在胸前,中式布衫系在西式裤里,斜挎一个药箱,看得出是一个赤脚医生。
月儿故作惊讶地喊道:“吆!蒙古大夫!”
这人啼笑皆非,却大模大样地问:“秦书记不在?”
“你要眼睛出气呢!”月儿冷冷地回他一句。
“去哪儿啦?”
“不知道。”
“啥时回来?”
“不知道。”
月儿一句一个不知道,这人觉得没趣。转过身,不阴不阳地看了尹一冉两眼,问道:“你是哪儿的?”
尹一冉尚未开口,月儿就答了腔,不耐烦地说:“问我哥去!”
那人无聊地一笑,说:“我走啦!”
月儿没搭理,朝尹一冉耸耸鼻子,一伸舌头作了个鬼脸。
见这人已走远,尹一冉问:“你咋叫他蒙古大夫?”
“他不会给人看病。”她这个“人”字咬的特别真。
尹一冉顿时彻悟。月儿对这人是生硬了些,不过,这人那阴阳怪气的样子也实在讨人嫌。尹一冉只是随便问了一句,月儿竟把这人五脏六腑都翻了出来。
这人叫侯百业,混沟峪大队贫协主任,隔壁院侯寡妇的小叔子。全村就数他跟侯寡妇家最穷,贫协主任非他莫属。歪好也算是个村干部,秦书记就让他当了赤脚医生。他整天东家进,西家出,见女人就想摸一把。三十好几还是光棍,怎奈得住那份孤独,就夜里出来“打野食”。人们不再叫他侯百业,而是叫他“后半夜”。
月儿还特意嘱咐说:“这“后半夜”心眼歪,你提防着些。”
尹一冉听了一笑了之。
时不时,隔壁院的桃花也过来看尹一冉干活。
桃花是侯寡妇的大闺女,今年十五岁,个子却跟月儿一般高。若论长相,全村只有她能跟月儿媲美。她小时候发烧抽风,落下轻微的斜视,就是两个黑眼仁的距离稍稍拉近了一些,这恰恰成为她的一种美。当她正视时,眼球便出现细微的震颤,眸子里散射出活泛炽热的光芒,火辣辣地撩人。抽风也给她留下了终生的缺憾,脑子里少根弦。她家没有男劳力,村里就安排她放牛,这对侯寡妇家也是一种照顾。
正因为桃花脑子里少根弦,做事也就不识火候。一进院子就缠在尹一冉身边,摸摸这,问问那,没话找话说。
月儿看在眼里,烦在心里。桃花一进院子,月儿不是撵狗就是骂鸡,话里话外地敲打她。桃花从不还嘴,只是笑,没事人似的。
月儿很神秘地告诉尹一冉,说:“她娘是破鞋。”
尹一冉听出了月儿的弦外之音,只是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罢了。
月儿总是手里拿着点活儿,不远不近地坐在旁边,手不离针线地看尹一冉干活,四、五天来,天天晌晌如此。
她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觉得这小木匠很顺眼,特招人喜欢。他身上有一种女儿家喜欢的那股劲儿。就是人们常说的:“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话语不多,全在点儿上,即便是一笑,也恰到好处。让人觉得他很稳重,很有身份,文雅得像一位老师。不像有些木匠,铁匠,满嘴粗话且不说,一见漂亮妞儿,俩眼就不够使唤了,那股没出息劲儿,看着就叫人恶心。
这天,她拿了一只鞋底。山里很费鞋,因而鞋底也很厚,就是人们说的那种“千层底儿”。她一手拿鞋底,另一手拿针线,将针在头发上一抿,中指上戴着的顶针便顶住针尾,拇指向下一压,针的一半就透过鞋底,再用拇指与无名指捏住针,猛地一拽,那针便带着线绳儿窜了出来,随着她臂膀扩展,线绳不断地延长。“哧,哧,哧——”几下,鞋底那面的线绳就全到了鞋底这面。再把最末端的线绳迅捷地在手臂上一缠,稍稍用力一抻,线绳就牢牢地勒在鞋底上,一个纳鞋底的完整动作就结束了。月儿那动作很是飘逸、洒脱,令人感到一种艺术的美。
月儿手里做着活儿还不耽误说话,她同样具有山里人的共性,特别爱问,对外边的世界很新奇,也很坦荡。她的家事也主动说给别人听,什么她哥在新疆当兵六年,今年春上才结的婚。她嫂子叫凤儿,回娘家去了。她娘有鹤膝风,一年到头下不了炕,那块地里打粮食多,老母猪啥时候下崽……。总之,她愿把一切都告诉你,而你的一切她也想知道。
尹一冉有个宗旨,凡涉及他的家事,一概免谈,对月儿也毫不例外。他的话极简单:“上无父母,下无兄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山里人把扯闲叫“谝搭”。若两个人都谝,越谝越有劲儿。月儿自个儿说,尹一冉只管听,越谝越没意思。
她纳她的鞋底,他刨他的木头,各行其事,互不干扰。
猛然,“吱——”的一声尖响,尹一冉一个激灵。扭身一看,月儿两手抻着一片刨花,噙在嘴边,眸子里洋溢着得意与天真。这声响是她弄出来的,接着,“吱,吱——”又是两声,
望着她那天真无邪的调皮样儿,他脱口而出:“真是个孩子”。
她却噘起嘴,说:“你占我便宜!”便用那刨花打他,刚扬起手就喊道:“嫂子!”
月儿目光所向之处,一个高低一般,胖瘦适中的女子向这边走来,她半笑不笑,很快,那双眼睛就在尹一冉身上扫了个遍。
月儿上前抓住那女子胳膊,对尹一冉说:“我嫂子,凤儿”。
“大嫂!”这是尹一冉对一般年轻妇女的统称。
凤儿对这个小木匠微微点头一笑。她比月儿大两岁,却很是稳沉。随即对月儿说:“别耽误人家干活!”转身走去。
月儿冲尹一冉一瞥嘴,当然,这个动作是针对她嫂子的,学着她嫂子走路那轻手轻脚的样子,朝灶间走去。
凤儿一进家门,月儿就安生多了,却也显得呆板了。
尹一冉把刨好的木头归弄在一起,开始画线,一串清脆的铃声飘过来。他下意识地向那声音觅去,见月儿侧身在灶间门口和面,她手腕那锃亮的银镯子,每磕碰在陶瓷盆上就发出一声脆响。这声音比悬崖滴水,珠落玉盘还清亮、纯净,有一种天籁之音的美。随着她身子的起伏,两根大辫子自如地摆动,辫稍上的蝴蝶结飞了起来。
她突然别过头,很调皮的朝他一笑。
他紧忙埋下头去画线。
三
在山里,最难熬的时段是天黑之后,睡觉之前。闲得实在无聊,尹一冉取出他的紫竹箫。
从他记事起,就常听母亲吹箫。不过,她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吹,那声音很悠扬,很低沉。他虽然听不太懂母亲吹的是什么曲子,却看得出,每当此时,她脸色十分阴郁。这是母亲的遗物,他格外珍惜,在机械厂学徒时,他用剩余的边角料做了个匣子装上,还没来得及上漆,就进了山。郁闷时吹一曲,既是一种安慰,也是对母亲的一种思念。却总是控制不住情绪,一曲不完就潸然泪下,因此他轻易不敢动它。
尹一冉闲下时,特别想念母亲,他只有她一个亲人,还离他而去。他只有用箫声与母亲说话,也只有这箫声母亲才听得懂。人常说:“箫声引鬼”。母亲死了,也就成了鬼,听见箫声,母亲一定会来。他相信母亲能听到这箫声。
箫声悲沉,使人伤感,他便拿了箫朝山后走去。
尹一冉来刺儿沟五天了,还没出过秦书记家的大门。他沿着山坡信步乱游,哪儿僻静往哪儿走。
高低起伏的山峦勾勒出天际的轮廓。夜色从天边爬过来。
尹一冉坐在一块大石上,脚下是松软的荒草,周围立着几棵粗壮的桦树。他下意识地望望四周,一片寂静,确信这里只有他自己。
箫上并没有尘土,他还是撩起衣襟仔细地擦着。每次,母亲在吹箫之前都有这个动作。他没有立即就吹,想对母亲说些什么。他撸起袖子,露出隆起的肌肉,在心里说:“妈妈!你看,我胖了,也壮了,每天都吃得饱,还挣钱——”不知怎的,说到这里,鼻子一酸,眼睛便湿润了。他没有哭,不能在妈妈面前落泪。他紧咬下唇,屏住呼吸,却有一股气流冲上喉头,“噗,噗——”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
他拿起箫,舌尖一舔气孔,吹起来。随意地吹,无曲无牌,任何一个音符都使他悲伤,使他心痛,使他泪流不止。
月牙儿爬上了东山,大地一片暗白。
山里人把月牙儿叫月婆婆,高高的额头,弯弯的面庞,长长的下巴。月婆婆很慈祥,特别怜悯同情那些可怜人,它总是笑吟吟地在天上点燃一盏明灯。
尹一冉没有见过婆婆,他想也和月婆婆一样和善慈祥。有月婆婆掌灯,母亲一定能来。忽然,他瞧见不远处有个影子一闪,随即喊道:“谁?”没有应声。
他确实看见了那个黑影,不免有些心慌,又喊了一声:“谁?”
“我”,月儿缓缓地从树后走出来。
“你来干啥?”
“听你吹笛儿。”
“不是笛,是箫”。
月光下,她好奇地摸娑着那箫。
“你啥时来的?”
“才来。这笛儿——噢,是箫,真好听,我顺着声音就找来了,才听了一句,你就不吹啦?”
他听出她是才来,幸亏她才来。
“吹啊!可好听啦!”
“吹啥?”
她略一寻思,说:“《五哥放羊》”。
《五哥放羊》这首曲子和尹一冉的心情不对路。五哥穷,为别人放羊,却还有人等着他放羊回来为他挂红灯笼,苦中有乐。而尹一冉是以箫声怀念祭奠母亲,怎么能乐得起来呢?
月儿听完曲子,说:“公社演节目,我就唱的《五哥放羊》,咋跟你这味儿不一样?你吹的人直想哭。”
“我吹的不好。”
“才不是哩!,你心里悲。”
尹一冉不由地一惊,佩服月儿很有乐感,竟然听出他心悲。他此刻的心情,别说《五哥放羊》这悲中有乐的曲调,就是“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也会被他吹得悲悲切切。他后悔不该如此大意,放任自己的情感。就吹了几首节奏明快的曲子,之后便说:“回吧!不早了。”
“早着哩!”
他站起来,作出离开的样子,她也只得站起。
月儿余兴未尽,一路上不停地给尹一冉介绍,她们村数她唱得好。她演唱《五哥放羊》还得了二等奖,奖品是个笔记本。本来能得一等奖,就因为没人伴奏。还约尹一冉今年春节别走了,为她伴奏------。
尹一冉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只感觉到,因为月儿的到来,他今晚确实未能尽兴。
山上最不缺的就是木料。尹一冉砍了两根锨把粗的,抽空做了一付拐,塞进刨花堆里。
秦书记是生产队里的一把手,大小事都要由他决定、安排,只有在吃饭的时候能见着他。山里有山里的规矩,每顿饭都由秦书记陪着尹一冉,月儿和凤儿只能端着碗坐在一边。那黑石片就是餐桌,有书记陪着进餐,自然是一种荣耀,真正能增加尹一冉食欲的,还是那付天然山水大写意。
饭后,尹一冉对秦书记说:“给大娘做了付拐。”
秦书记一拍脑门,说:“我咋把这事给忘啦!”
尹一冉从刨花堆里取出拐杖,说:“先试试高矮。”
秦书记接过拐,拉着尹一冉朝他母亲住的那孔窑洞走去。
这窑里住着月儿和她娘,摆设不多,收拾得干干净净。月儿娘坐在炕上正吃着饭。那模样和月儿像绝了,柳叶眉,杏核眼,尖下巴,瓜子脸,嘴角微微上翘,隐隐含着几分笑意,只不过鬓角多了一缕白发。
“娘,尹师给你做了付拐,你试试。”
月儿跟凤儿已上了炕,把老太太扶下炕,秦书记掺着。尹一冉比好高矮,转身到院里三两下就收拾妥当。月儿娘柱着拐杖,月儿、凤儿掺扶着,当即就走到院里,坐在阴凉处。阳光晃得她睁不开眼,她还是欣喜地说:“总算见天日啦!”
秦书记拎来一饼酒,倒了两杯,对尹一冉说:“我知道你不喝酒,我替你喝,算我敬你的。”两口把酒喝干,抹了一把嘴,说:“兄弟,看得出,你这人够意思。别的我不敢应承,在混沟峪,有啥事你只管言语。”
秦书记的话的确是一番好意,但尹一冉绝对没有讨好他的意思。如果说有什么意思的话,也只是感谢月儿在生活方面的照顾,和对一个母亲的怜悯。
吃罢饭,秦书记和凤儿上工去了。
在乡下,做木工活不歇晌,尹一冉正干着活,月儿走来,说:“俺娘叫你哩!”
尹一冉应了一声,心想,可能是那拐不合适了。
午后的太阳在窑前划出一片阴凉。月儿娘坐在阴凉里,她指着旁边的小木凳,说:“尹师,歇会儿,跟你说说话。”
尹一冉顺从地坐下来。
月儿娘从怀里取出一包饼干,用她那小拇指上特意留下的长指甲,小心翼翼的挑开包装纸,拇指和食指夹起几块饼干,有些溺爱地抓过他手,将饼干轻轻地放在他掌心。
尹一冉不接,她执意不肯,他只好接住。
他刚吃了饭,实在不饿,再者,那饼干一定放了很多日子,拿在手里就感觉到一种硬度。那年月,饼干也是稀罕物,很可能是秦书记进城开会给她带回来的。她自己舍不得吃,特意拿出来招待他。
月儿娘目不转睛盯着尹一冉,看得他都不好意思了。以至,他怀疑自己身上是否出了什么毛病。
她慢声细语地说:“饭吃的惯么?想吃啥就给月儿说,让她做。下苦人可不能亏了身子。多大啦?弟兄几个?有媳妇么------”
一连串的提问使尹一冉无从说起,有些问话他也难以正面回答,只好笑了笑没言语。
月儿娘只顾说下去:“月儿她表姐七巧,长相好,又贤惠又稳重------”
月儿不耐烦地说:“娘,你就别操这闲心啦!尹师这么精干的小伙儿,大闺女还不得追着屁股跑!”
“有啦?”
“你咋知道人家没有?”
“噢——,有了就好,有了就好。”她不再说什么,一个劲儿地让尹一冉吃饼干。
四
自从月儿娘柱上拐,在月儿帮助下能勉强走动以后,就一天三晌坐在当院里,她对阳光有一种特殊的嗜好,不过并不是日光浴,而只是坐在阴凉地里,可能是在窑里憋得太久的缘故。
有月儿娘在场,月儿就显得拘束。她几次催她娘回窑里歇着,她娘却固执地坐在那里。
月儿气得一跺脚,说:“坐,坐,你坐够!”自己撂着大步回窑去了。不一会儿又出得窑来,把小板凳往地上一顿,脸扭向一边。
月儿娘也不知女儿为啥来了火气,愣了一会儿,说:“月儿,我回窑里。”
月儿把她娘掺回窑里,来到尹一冉跟前,羞赧地一笑,悄声说:“晚上去么?”
“去哪儿?”
她比了个吹箫的动作,说:“我等你!”转身离去。
他望着她的背影,一时哑然。
晚饭后,尹一冉反复思忖;去,便是赴约。黑夜里,一男一女在一起,难免惹出是非。不去,月儿在哪儿等着。他后悔哪天夜里就不该去吹箫,惹下这麻烦。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他准备好说词,劝月儿注意影响,下不为例。当然,主要还是为他自己。
尹一冉来到那天吹箫的地方,刚站定,一个黑影就从天而降,吓了他一跳,是月儿从树上蹦下来,落在他面前。她活泼、调皮的天性,使他恼不得笑不得。
尹一冉还是坐在那块大石上。月儿坐在他对面,手中挥动着一根狗尾巴草,笑喜喜地望着他。
他不冷不热地说:“我要是不来呢?”
“等你一夜。”
“一夜不来呢?”
“一直等,等到你来。”
月儿只是这么一说,尹一冉却明显地感到她是认真的。同时,他也隐约感到一种不安。
“吹啊!吹个你最喜欢的。”
尹一冉吹了一曲《汉宫秋月》。他最偏爱这首曲子,母亲在世时,常吹这首曲子,曲调和他此刻的心情也很吻合。
月儿手托腮帮,静静地听完曲子,一言未发。过了一阵,她沉沉地说:“我想哭”。
尹一冉猜想,月儿可能被这曲调的氛围所感染,就说:“至于吗?”
“我听着是你在哭。”
尹一冉没再说什么,她的话撩得他心里酸酸的。
“你有心事!”
“你咋知道?”
“我说不出。不过我知道,高兴的时候就吹不出伤心的曲子。谁家娶媳妇唱《白毛女》?你心里难受,吹那曲子就跟哭一样”。
“曲为心声”的道理尹一冉焉能不知。只是他一时未能克制住自己的情感,便说:“我一个木匠,能有啥心事。”
“你不是木匠。”
他心里一震,说:“为啥?”
“我嫂子说的。她跟我哥说,你天生就是读书的材料。那天,她见你开什么来着——,开,开——方。”
噢!尹一冉想起来了。那天,他计算木料时用了方程式。没想到凤儿如此心细。他也责怪自己太粗心,更急于知道秦书记的态度,就问:“你哥咋说?”
“我哥说,人家是给咱做家具的,你扯那么远干啥。”
尹一冉暗暗地长嘘一口气,或许秦书记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开方。
“再吹一个,你吹,我唱,十五的月亮”。她指的是《敖包相会》。
月儿天生一付好嗓子,音域宽,音色美,乐感极强。可惜在哪个年代,如果在今天,也可能会成为歌星。她一连唱了几首还不尽兴,他只得说:“歇会儿,吹累了。”
月儿今天兴致特好,笑意一直挂在脸上。她突然说:“你给我当干哥吧?”
她总是出其不意地提出些怪怪的问题,尹一冉说:“胡说啥哩!”
“你看不起人?”
“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我没资格当你干哥。”
“嗨!干哥还要啥资格?我愿认,你愿当就行了。”说着便摇晃着他胳膊,娇声地喊叫:“干哥,干哥——”
尹一冉茫然了。认下这个干妹子,秦书记就成了他的干哥,自然也是好事。只是这个“干妹子”,他实在是惹她不起,真不知她还会生出什么怪主意来,就说:“行,行,你容我想想。”
“都答应了,还想啥,说定啦!”
她比她哥还干脆。
翌晨,月儿掺着她娘走出窑来,坐在小凳上。
尹一冉洗罢脸。月儿娘在那边摆手招呼他。他走过去,蹴在她跟前。她喜眯眯地望着他,并伸出干瘪的老手,疼怜的整整他衣领,顺顺他头发,说:“月儿说,你愿意给我当干儿,我早有这意思。你要是愿意,就喊我一声干娘。”
刹时,母亲的那种慈爱与温暖包裹了他。“娘——”他一头扎进她怀里。
尹一冉太想娘了,他多么想呼唤一声娘。以至于他唤出的是娘,而不是干娘。他扑在干娘怀里,哭了个痛快。
她轻轻抚摩着他的脊背,一种久别了的母爱立即浸透了他全身。
尹一冉的哭泣招来秦书记和凤儿。月儿娘摩挲着尹一冉额头,一本正经地说:“我认了个干儿。”
秦书记和凤儿齐声呼唤:“兄弟!”
“干哥!嫂子!”
“月儿!”
“干哥!”
个个脸上堆满笑容,月儿更有几分得意。尹一冉心知肚明,他之所以能成为月儿的干哥,是月儿一手促成的。
早饭是面条,烙饼,咸菜。从此就是一家人了,吃饭也就聚在一起。一张小石桌,紧挨着坐,很是热闹。
看来月儿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面条儿雪白雪白的,一准是头遍面,切的又细又匀,筷子挑起来不断头。尹一冉用筷子在碗里一搅,面条里窝着两个荷包蛋。他捞起一个放进干娘碗里。干娘说她不爱吃,给了干哥。干哥说上午有好吃的,空着点肚子,拨给了月儿。月儿说她吃够了,又夹给凤儿。凤儿端起碗,用筷子一顺,就滑进尹一冉碗里,并用筷子按住那荷包蛋,嬉笑着说:“这是你干妹子给你做的,谁敢吃!”
月儿那脸一下子就红到耳跟,偷着乜斜凤儿一眼,埋下头吃饭,没吱声。
月儿娘说:“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啦!”
一个荷包蛋,在全家人碗里转了一圈,转得人心里热乎乎的滋润。
五
麦梢黄,镰刀响。收麦天,龙口夺食,秦书记忙得焦头烂额。全大队的生产由他负责指挥,修理木锨、镰把这些活儿也得由他安排布置,如果没有他,地球上这块地方可能会转得慢一些。这些日子尹一冉也不得不放下手头的活,为生产队服务。
麦场的风箱坏了,尹一冉去修,月儿也跟去了。
风箱已卸开,一堆人围着风扇叶卸不下轴承。尹一冉细细一瞧,这一侧的是反丝,他搭好板手,轻轻用手一磕,就卸了下来。调整好风叶,换了几颗滚珠,风箱便顺畅地转动起来。
山里人很少摆弄这玩意儿,尹一冉三下五除二就弄好了,他们感到很神奇,说:“李师,别走啦!就在这儿落户,山里女子美。”
尹一冉自然知道这是玩笑,一笑了事。
月儿见这些人撩逗她干哥,便说:“咋啦!你妹子没人要?”
“看把你急的,莫不是你看上了尹师?”
月儿毫不忌讳地说:“是又咋的!你眼气?”
有人就唱起了:“干妹子好来实在是好 / 走起路来好像那水上漂------”。
月儿并不感到难为情,也同他们大声唱起来:“有朝一日翻了那身/ 我和我那干妹子结上个婚------”。
尹一冉不经意地瞟了月儿一眼,她在唱最后一句时眉毛一挑,目光直射向他,很显然,那句歌词就是唱给他听的。顿时,尹一冉脸上火辣辣的发烧,同时,心里也有着一种隐隐的扎痛。
在这村里,最自由自在的,要数“后半夜”了。他是“赤脚医生”,田间地头,家家户户,哪儿也去得。不过, 他去得最多的还是他嫂子侯寡妇家。
山里人有句笑话:“小叔日嫂,一顿管饱。”一个光棍,一个寡妇,一个烈火,一个干柴,不着才怪哩!
侯寡妇开了院门,看看没人,“后半夜”才从窑里出来。侯寡妇说:“她叔,桃花一天尿的没遍数,还疼,你给她弄些药。”
“后半夜”“嗯“了一声,走出门去。他一路走一路想,尿得没遍数,还疼,是啥病?他弄不懂。但他知道,女人的尿也是从下边出来的,那地方不就是个窟窿眼儿?桃花还没有男人,她那地方咋会疼呢?一想到那地方,他就来了精神,直奔桃花放牛的山坡。
牛儿悠闲地啃着青草,脖儿上的铃铛不紧不慢的响着。桃花不会做针线,只会拾柴,放牛回来总是扛着一捆柴禾。
“后半夜”见桃花弯着腰正在砍柴,撅着的小屁股圆乎乎的,晃得他眼里直冒火。他还是很正经地咳嗽了一声。
桃花转过身来,喊了声:“叔!”
“后半夜”怜惜地说:“你这娃越大越不懂事,病了咋不吭气,要不是你娘说,我还不知道哩!”说着,把药箱放在地上,从箱里取出一个玻璃瓶,倒出几粒明晃晃的黄片片,说:“这是四环素,好药,放进去就好啦!”
“放哪儿?”
“哪儿疼放哪儿。”
“后半夜”背起药箱,走出没几步,桃花就在身后喊:“叔!放不进去,往外掉。”他又踅回来。皱着眉头,一脸难色,说:“要是别人,我能帮忙给她放。你,这忙我咋帮?”
“那咋办?”
他很是焦急的样子,说:“这病厉害着哩!不治,肠子都要烂掉。”
桃花满脸惧色,说:“叔,你就帮帮我吧!”
他摇晃着脑袋,很为难的样子,说:“没法子,谁叫我是你叔呢!”放下药箱,教桃花脱下裤子,给她往里边“放药”。
桃花喊叫:“叔,疼!”
“忍住,疼是找到病根啦!”
“后半夜”一阵忙活之后,放完了“药”,系好裤子,说:“这药一天要放四回,我太忙,一天就放两回吧!早上一回,下晚一回。再喝上两回。记住,别给你娘说,不然,我就不管你啦!”
桃花顺从地点点头,她怕自己那肠子烂了。
六
尹一冉虽是木匠,乡下的木匠还附带着油漆。白槎家具再好,看相也差些,核桃木本色浅棕,那些曲曲弯弯的黑色年轮,似山、似水、似云、似雾,韵味无穷。三遍清漆过后不但光彩照人,古香古色,更现出了它的自然美。
秦书记是劳模。那时节,劳模不发奖金,只奖励一个镜框。尹一冉依照镜面的大小做了个框架,安在桌子后面。框架整体是方的,而显露出的镜面却是椭圆形的,别致又大方,既是桌子,又是梳装台。凤儿特别欣赏,一遍遍摩挲着镜子,赞叹不已。月儿看了又看,既羡慕又嫉妒。
这天,尹一冉给木板合缝,月儿去熬胶,好一阵子还没拿来。他等不及,就去了灶间。胶桶放在锅台上,水缸见了底,月儿挑水去了。他猛然想到,咋这半天还没回来?心里陡然一惊,撒腿跑出门去。
在沟崖下有一股青泉,水质极好,这儿的人个个都是一口白牙,只是坡陡路滑,常有人滚坡。
尹一冉来到崖畔上,见坡上一滩水迹,水桶和扁担横躺在路中央。月儿滚坡啦!尹一冉急切地喊叫:“月儿——!”
“哎——!”这声音就在他的脚下。
他探身往崖下一看,月儿两手抓着一根枯树叉,脚尖蹬在崖壁突出来的一块石头上。胳膊勾不着,他拿过扁担顺下去。她抓住扁担哪头的环勾,他抓住这头的环勾,把她拽上来。
月儿胳膊、腿划破了,疼得她呲牙咧嘴。
尹一冉挑起水桶去掺扶她。
月儿顿时就火了,说:“你就不能把我背上?”他犹豫不决。她白他一眼,说:“亏你还是我干哥!”
尹一冉只好蹲下,她爬到他背上。他心里比背上还重,大白天背一个大闺女,但愿不要被人看见。
越是怕人看见,还偏偏与几个小学生走了个对面,一双双好奇、惊诧的目光。当他俩走过去,身后就响起一片喊声:“猪八戒背媳妇儿,背着媳妇走亲戚儿。亲戚给他花生米儿,吃了生个胖小子儿------”
尹一冉耳朵烁热,浑身发烫,背着月儿直跑。
她喊道:“慢些着!”
“你没听见!”
“咋啦?”
“多难听。”
“我喜欢。”
他说:“还疼不?不疼就下来自己走!”
当即她又“哎哟”起来。
月儿滚坡只擦破些表皮,没有伤着筋骨,并无大碍。女儿是娘的心头肉,月儿娘硬要月儿躺在炕上,说是受了惊吓,得调养几天。
作为月儿的干哥,尹一冉当然要尽一份情分,就忙里抽空给月儿做了个梳装盒。镜子镶在盒盖的内面,盒里分了几个小格,还有个小抽屉。在盒盖上刻了两句古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打磨好,又薄薄的刷了两遍清漆,倒也小巧玲珑古朴大方。
月儿很是喜欢,爱不释手。
月儿娘说:“你干哥多疼你。”
月儿嘴一努,说:“知道!”毫不掩饰地从炕头取出一双新鞋,递给尹一冉,说:“试试,合适不?”
她又没量过他脚,咋就做得那么合适,他穿上不大不小,肥瘦正好。她又拿过一双鞋垫,说:“过几天垫上,就不磨脚了。”
月儿娘那嘴再也合不拢了。
月儿诡秘地一笑,说:“过来。”对着尹一冉耳朵悄声说:“我还想滚坡。”
“咋啦?”
“好让你背我。”
他生怕干娘听见,瞪她一眼。
月儿娘倏地闭上了眼睛,鼾声渐起。
七
山里没有电灯。尹一冉在煤油灯下看书,这是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凤儿敲门进来,一脸春风地说:“月儿喜欢上你啦!”
“这,这咋行?我是她干哥。”
凤儿“哧”地笑了,说:“干哥干妹子,亲热一辈子。难道你没看出,月儿不只是叫你当她干哥?”
“我真没想过—”
“现在想也不晚。”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脸色端得平平地说:“我先把话说到头里,月儿的性子你知道,她可是一条道走到黑。你就是不愿意,也得把话说圆了。要不,他啥事都干得出。你掂量着些!”
相处这些时日,月儿的性子尹一冉岂能不知,这也正是他为难之处。沉思片刻,他说:“嫂子,我自己给月儿说,行么?”
“行!”她转身出去。
这一夜,尹一冉反来复去地琢磨;他不敢相信书中所描写的保儿与冬尼亚的爱情故事。两个不同阶层,不同社会地位的人物,怎么会产生爱?充其量不过是一时的冲动。就像他和月儿,她对他可以说是一往情深,但他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平心而论,月儿是个好闺女,长相人品都无可挑剔,可爱得像一只调皮的猫咪,尤其是对他一片真情。他并非草木,岂能无情。只是时时刻刻他都不曾忘记自己。月儿并不了解真正的他,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暴露自己的,到了这时,也只有据实相告,才能让她死了这条心。
第二天的时光格外慢长,日头影儿懒洋洋的不愿挪动地方。尹一冉心绪烦乱,几次画线都弄错了。月儿是个急性子,她肚子里盛不住事。无缘无故地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月儿娘并不知情,说:“月儿,别耽误你干哥做活。”月儿“嗯”了一声,依依不舍地走开。此时,她倒显得温顺腼腆多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尹一冉去了老地方,月儿早在那儿等着。
尹一冉还是坐在那块大石上,月儿坐在他对面。
一轮明月,悬挂中天。
月光下,月儿穿着件白底红花上衣,辫子盘在头上,跟电影《五朵金花》里的白族姑娘一样,显得格外恬静。她端坐在那儿,有些拘泥,悄悄瞄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她等待着他说出那句使她心跳不止,脸儿发烧,甚至有些慌乱的话。若在平时,她早就开口了,而此刻不能,这种事都是男的先开口。她不住地揪扯着手指,耐着性儿等待。
尹一冉既要表明自己的意思,又不至于伤害月儿,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时而望望夜空,时而望望四周,时而瞅她一眼,轻叹一声,又闭上了嘴巴。
她见他欲言又止,心想,他一定也和她一样,难以启齿。在心里催促道:“说话呀!”
他两手捧腮,默默地凝望着星空。
草丛里,偶而一、两声夜虫唧唧。夜,静得让人心悸。
月儿有些耐不住性儿了,一只脚怯怯地向他伸去,只滑出一半的距离,就又收了回来。女儿家的自尊与羞怯使她失去了往日的勇气,又不甘心就这样等待,那脚再次悄悄地向前滑动,眼看就要触到他,不知怎的,她那脚又慢慢地缩了回来。他暗暗地在心里骂自己,一咬牙,那脚“嗖”地伸了出去,碰在他脚腕上。
他并未意识到月儿的意图,只是把脚往旁边挪了挪。
月儿再也憋不住了,嘤嘤地说:“你不是要自己给我说么?说吧!”
尹一冉准备了一大堆话,被月儿的先法制人弄得一下子全忘光了,磕磕绊绊地说:“月儿,你并不了解我。”
“有啥了解的,还不是一个鼻子俩眼睛。”
“我是说我的家庭。”
“我看上的是你人,管你家庭啥事?”
他稍稍冷静了一下,说:“我的家庭情况很复杂。我父亲叫尹景文,四六年“中南大学”毕业,与他的同学、也就是我的母亲结了婚,同年去美国“哈佛大学“深造,至今音信全无。
“就因为我有这样一个的父亲,五二年,我的母亲被遣往内地。抱着不满五岁的我,来到山西垣曲这偏僻的山区小县,在城关中学里教书。她为人谨慎、随和,除了讲课,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却还是逃脱不了“运动员”的角色。
“一天,校领导找我母亲谈话,回到家后母亲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的流泪。夜里,我一觉醒来,见母亲已悬梁自尽。只在桌子上留下一张字条:
“冉儿:
找个好人家,给人家做儿子,重新开始生活,永远地忘掉这一切。切记!
母 绝笔
“母亲在她最后的时刻还惦记着我“找个好人家”。她以为这样就可以改变儿子的命运。恰恰相反,谁敢收留我这样的人?学校除名还在其次,不知何时何地,那些土坷拉与粪块儿就会向我飞来。
“举目无亲,生活无着,政府把我安排在机械厂‘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分派我学木工,师傅姓丁,是镇上出了名的‘犟筋’,一天到晚绷着个黑脸,象谁欠他二斗黑豆似的。
“那年我十六岁,正读高二。一米七的身高,体重还不到一百斤。虽然身单力薄,我还是积极表现,为了保住这碗饭不惜余力。三年下来,无论打铆、开榫、刨板、合缝,样样活儿干得有模有样。丁师傅从不说对,也不说错,只是站在一旁眯着眼睛直点头。
“木工活很累,也很苦,当一件件成型的家具立在那里时,我心中也就有了一种成就感。我知道,这就是我日后某生的手段。
“在这三年里,除了丁师傅,敢和我说话的就是厂长的女儿慧琴了。她家住在机械厂斜对门,我下工回家必定从她家门前路过。她总是捧着一本书站在门里,等我走近了才走出门来问,这念啥字?啥意思?有时,她看看四下无人,急慌把一个馍馍塞进我口袋里,朝我微微一笑,匆匆走去。
“我很是感动。慧琴是厂长的女儿,又是这样的不耻下问,已经是很看得起我了。那时候我对吃的也特别需求,吃一个馍馍就能美上半天。我只是感觉到她很有同情心,像我这样的人,一个不经意的微笑,一个怜悯的眼神都会使我感激涕零。
“一天,我正在干活,丁师傅十急慌张地跑来,不由分说地把我按进刨花堆里,又拢起一些刨花把我埋住。紧接着,就听见几个人吼叫着冲进屋来,翻箱倒柜地折腾了好一阵。等那些人走了之后,丁师傅帮我从后墙上翻过去,藏起来。
“天黑之后,丁师傅才来告诉我,说:‘家,你是回不去了。为了你,慧琴差点死了’。
“我莫名其妙之极,何时招她惹她来着?
“丁师傅说:‘你没心,她有意。公社张书记看上了慧琴。她说她有对象,是你。她爹把她关起来,她就喝了老鼠药,正在医院抢救哩!’
“我这才如梦方醒。她问我字,给我吃的,是另有用意。我敢向祖国人民保证,决无此心。像我这种人,单求平安有口饱饭尚且不易,哪有心思考虑儿女私情。事到如今,何去何从,我不知道。
“丁师傅说:‘走哇!要叫张书记抓住,还有你的活路?逃命要紧!’
“我扛起丁师傅带来的木匠家具和干粮,临别时只说了一句:‘师傅——’喉咙就哽住了,泪水簌簌而下。
“丁师傅推我一把,说:‘只要不死,还能见上。’
我就这样离开了城关镇,一头扎进了山里。”
听完他的身世与遭遇,月儿哭了。
他终于松了口气。月儿的满怀希望成为彻底失望时,哭是必然的,就说:“哭吧!哭哭会好受些。”
她突然抬起头,说:“你咋不早说?”
“我不是有意瞒你,希望你能谅解。”
“我不是那意思,你是真傻还是装傻?非要我把心掏出来?”
“你——”他这才恍然大悟,说:“这会害你一辈子。”
“你不要我才真害我一辈子!”
“你哥那边咋交代?”
“有我哩!你别管。”
尹一冉一时无话可说,下意识地揪着地上的草。
她倏地抓住他手,说:“你还信不过?那——我现在就把身子给你,这总该行了吧!”
他心里一颤,万没料到她心这样铁,且炽热烁人,就是一块顽石,也被她熔化了。固然,他不会象月儿说的那样去做,他深深地知道她已把她的终生托付给他,而且是那样的死心塌地。他虽仍忧心重重,心理防线却在一点一点的崩溃。
八
月儿家的活做完了,别人就来请尹一冉。此时的尹师已是秦书记的干弟弟,人们的脸上也就多了几分笑容。
农村的木匠,给谁家干就在谁家吃,在谁家住。月儿娘执意不肯,说:“自己有家了还住旁人家?晚上回来说说话,也热闹些。”就这样,尹一冉在月儿家住下来。
一晌不见,月儿就跑去尹一冉干活的地方,也没啥事,只是站在他身旁看他干活。他知道月儿的心事,吃了晚饭就急着往家返,她早在门外等着,天天如此。见了面也没什么说的,相觑一笑,心里就有了说不尽的欣慰。
六月的山里,用“鸟语花香”来形容概括实在是浮浅了些。且不说到处弥漫着野花的幽香,单是那满山遍野的干杏就让人叹为观之。只需轻轻一摇,树上熟透了杏儿就噼里啪啦砸下来,只管往口袋里装就是了。扛回家往地上一倒,只取杏仁来榨油。
杏仁油含有多种氨基酸和维生素,有软化血管,美容养颜,抗衰老,抗癌变的功效。当时,人们并不为这些,只为填饱肚子。
人们要在这一时段里采回足够的山杏,以备榨取一年吃用的食油。否则,老天爷下起连阴雨,杏仁就霉了。人们格外的忙,村里几乎找不到一个闲人。惟独侯寡妇和“后半夜”两个,面面相视地坐在炕上,大眼瞪小眼,愁眉对苦脸。
直到今儿早上桃花换衣裳,侯寡妇才发现女儿的肚子大了,一再逼问,桃花说出了实情。
侯寡妇是哑巴卖屁股——有苦说不出。“后半夜”一杆子串她母女俩,这事如果传出去,不光女儿难嫁人,她那脸也得装进裤裆里。自己屁股自己擦,侯寡妇把“后半夜”找来,要他想办法。
“后半夜”自是知道这事的厉害关系。他后悔当时只顾往里“放药”,却忘了同时也在往里“放种”。他只是“赤脚医生”,不懂得堕胎术,那时,流产、刮宫还不时兴。急得他抓耳挠腮,消瘦的刀条脸越发没有人形了。突然,他眼睛一眨,凑到侯寡妇耳边嘀咕了一阵。侯寡妇满意的直点头。
这天是“六月六”,村里人叫“望夏”。凤儿回娘家,秦书记也得去看丈母娘。月儿吩咐尹一冉,说:“今天过节,早些回来。”半后晌尹一冉就收了工。刚进门,桃花就找来了,说她家门又坏了,要他去看一下。
来到隔壁院,家里只有桃花自己。尹一冉没看出门有啥毛病,桃花说:“在门后哩!”尹一冉才迈进窑里,桃花就“叽哩咣当”关上窑门,纵身扑进他怀里,搂住他脖子。
他大吃一惊,慌忙推她,不意,手却碰着她那奶子,急慌慌缩回来掰她手。
她紧紧地勾住他脖子,嘴在他脸上乱拱,还直哼哼。这时,只听“咣”地一声,门大开来,侯寡妇和“后半夜”堵在门口。
“后半夜”大喝一声:“调戏妇女,这还了的!”
侯寡妇扑进窑里抱住桃花,哭嚎起来。
尹一冉木纳了。
“后半夜”伸手抓住尹一冉,说:“两条路,由你挑,要么招进侯家,要么见官!”
“见官!”窑门外一声吼,月儿两手叉腰,横眉竖目站在那里。
所有人都怔住了。
月儿大步跨进窑来,一把推开“后半夜”,说:“美人计耍的不错啊!走!见官!谁不去谁是龟孙!”拽住“后半夜”就往外走。
“后半夜”屁股直往后坐。
月儿一脸恼怒,说:“调戏!哼!你还不配呢!自己一身毛,反说别人是妖精。想讹人?也不尿泡尿照照!”“呸!”地啐桃花一脸唾沫,拉了尹一冉就走。
回到月儿家,尹一冉坐在当院里,心还不住地“砰砰”乱跳。今天若不是月儿,他真不知这事该咋收场。
月儿一派胜利者的姿态,一手叉腰,随时应战的样子。
他心存感激地望着她,说:“你咋知道他们使坏?”
“才刚还听见她娘说话哩!,她说她娘不在家,我觉着就不对劲。”她手一指墙脚放着的板凳。
尹一冉全明白了。月儿站在凳子上,隔壁院的一举一动全在她眼底,才会在关键时刻即时出手。他暗暗地沾沾自喜,这个干妹子认得太好了。
九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秦书记在那边喊:“一冉,娘叫你哩!”
尹一冉进得窑来,当即就被那喜兴的氛围弄懵了。他干哥跟嫂子坐在炕沿,月儿依着娘坐在炕里,全家人目光都喜滋滋地望着他。
月儿娘招手,说:“上来,上来!”尹一冉脱了鞋,上得炕去。月儿娘一手拉住尹一冉,一手拉住月儿,乐不可支地说:“好,好,这就称了娘的心。既然你俩愿意,娘巴不得。月儿这闺女是野了些,那心呵跟他哥一样,可实诚啦!我就这一个闺女,嫁得远了也舍不得。你干哥干着那分差使,整天不着家。你嫂子又是妇女队长,忙里忙外的。我腿脚不利落,有你俩在我跟前,他俩也省些心。年前,你跟月儿先把婚订了,他哥,你说呢?”
秦书记嘿嘿一笑说:“娘说的是。”
这家人办事全这么干脆。尹一冉不愿扫了干娘的兴,更不能辜负了他们的一片好意,就说:“干哥,我家里——。”
秦书记一扬手截住他的话头,说:“啥你家我家,往后就是一家。在混沟峪,你哥说了算!”
的确,在混沟峪大队,干哥说一不二。尹一冉觉得还是把话说明为好。他张开口刚要说话,月儿那手从娘背后伸过来,狠狠地在他身上掐了一把。他不能喊叫,只得苦苦一笑,事情就这样定下了。
这种事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可能会高兴得忘乎所以,而在尹一冉身上未必。他干哥那态度,天塌下来他顶着。话没当面说透,尹一冉心里总不落实。他知道,月儿很单纯,她不会想得那么深远,对什么都充满希望,已经到了在所不惜的程度。一但把话说明,干哥的态度突然一百八十的大转弯,这也是他最担心的。一想到自己的身世,他就有一种负罪感。这种局面对他来说,是祸还是福,他不知道,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没个准。事情到了这一步,乞求美好的心理已占了上风,他也失起了坦白的勇气。
半个月后,桃花出嫁了。
那天,风和日丽,全村人几乎到齐了。人们都在笑,不是为桃花高兴,而是笑那个佩戴红花的新郎。
一脸麻子,个子没有桃花肩膀高,活绰绰一个武大郎。他比侯寡妇还老相,这把年纪,足可以给桃花当爹,如果娶侯寡妇还将就。世事乖张,老牛偏偏吃嫩草,丑八怪专娶花闺女。
桃花脑子里少根弦,却分得出好歹,哭哭啼啼不上牲口。收了人家礼,花了人家钱,肚子还有个活物,不嫁由得了她吗?生拉硬拽地把她拖上牲口。任她哭,任她喊,鞭炮一响就啥也听不见了。
桃花这朵花儿插在了狗屎上,村里人议论纷纷。人们只听说“后半夜”私下里收了人家钱,却不知桃花肚子里那活物是“后半夜”的杰作。秦书记晓得众怨难平,却也没有什么真凭实据,总还要维护村干部的形象。就教“后半夜”去城关医院学习,暂时避避风头。
桃花嫁了,“后半夜”走了,屎干了也就不臭了。
十
秋风凉,树叶黄,山里的八月是金秋季节。
这天,月儿拽了尹一冉去后山采毛栗子。
所谓的后山,并非是指某一座山,而是泛指那些更远更深的山里。走时,月儿给了尹一冉两根细线绳,让他把裤腿扎上。
一跌进后山就一头扎进了雾蔼之中,眼前白茫茫一片。三尺开外,棉絮般的云朵在徐徐上升,伸手就能抓得住。置身于云雾之中,踏着云雾前行,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这对尹一冉来说,既新奇又陌生,不免就有了几分怵意,他紧紧地跟在月儿身后,寸步不离。
转瞬之间,裤腿已被露水打湿。尤其是那些蒺藜刺咬住裤腿不放松,生扯硬拽才能把它弄下来。更甚的是,那些蒺藜刺会顺着你的裤腿往上爬,若不扎住裤腿,蒺藜刺要是钻进裤裆,那还了得。
日头一出来,满山的雾气渐渐散去。眼前又是一番景象。沟岸上、崖畔上、树枝上,到处爬满了山葡萄和八月炸。
阳光下,乌黑油亮、晶莹剔透的山葡萄,黑珍珠一般地闪烁光芒。一串串悬挂在那里,向世人昭示它的美丽与丰采。
八月炸又叫八月开。胳膊粗的藤蔓倔强地向上攀缘,一直缠绕到树梢。其果实形似香蕉,初为粉红色。成熟后,皮色紫红,中间裂开一条缝,露出乳白色的果肉和黑亮的籽颗。一只只倒挂的枝头,煞是呛眼。
月儿一纵身便上了树。山里的女孩不像城里的女孩那样文雅,上树爬高是家常便饭。他伸手摘下几只八月炸,扔下来。
尹一冉拣起咬了一口果肉,一股浓浓的奶油香和滑溜溜的甜腻。他不可思议,在这荒山野坡,竟能自然天成地生长出这些奇珍美味,他惊叹造物主的神奇。如此绝妙的果实,堪称“奶油香蕉”,叫八月炸真是委屈了。
月儿又摘了几串山葡萄,一边吃着,手向前一指,说:“到了!”尹一冉顺着她手指望去,山坡上除了树还是树,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一直来到一棵树下,他看见地上落下不少带刺的小圆球,有的刺壳裂开了口,露出黑油油、亮光光的毛栗子。他惊诧地抬头望去,满天繁星般的刺球儿挂在细细的茎杆上,悬垂在叶片间,在微风中自由自在地悠荡。
月儿身手矫捷,猴子一样攀来爬去,无拘无束地戏耍在树枝上。树下的尹一冉却为她捏着一把汗,时刻注视着她,随着她所在的位置移动自己的身子。当然,这是出于对她的一种保护,月儿在树上看得一清二楚。
她突然双脚猛瞪树枝,顿时,无数的刺球儿跌落下来。他一声喊便跑开老远。她在树上“咯咯”笑个不住,说:“你跑啥?”
“扎得慌”
“怕扎就上来!”
好在这树还不太高,他拽住月儿手上得树来,手脚却不敢挪动地方,紧紧地抱住树杆。月儿喊了声:“抓紧!”便再次晃动树枝,那树杆也跟着摇晃起来。他觉得远山、大地在摇晃,将树杆抱得更紧,生怕掉下去。她大笑不止,更加用力地晃动树枝。他一迭声地嚷嚷:“别晃!别晃!”
月儿停下来,说:“不晃,毛栗子能掉得下去?”
“不等毛栗子掉下去,我就掉下去了!”
“那你咋没掉下去?”
“我抓住树杆哩!”
“抓紧了就不会掉下去,你晃一下试试!”
他抓紧树杆,轻轻一晃,没事。便逐渐用力,树杆开始摇晃。月儿在这边树枝上摇晃,整个树晃动起来。刺球儿“噼哩啪啦”落了一地。
下得树来。月儿找了根小柴棍,把刺球儿赶在一起,用石头轻轻一砸,那刺球壳儿便裂开,毛栗子从壳里蹦出来。尹一冉也照着月儿那样做,刺球壳里的毛栗子,大都是两个,呈对半状。有三个或只有一个的极少。月儿见他砸得那样认真,狡黠地一笑,抓起几瓣刺壳儿,走到他身后,趁他不备,把刺壳儿塞进他衣领里,撒腿就跑。
他觉得脖颈扎得慌,稍稍一伸脖颈,那些刺瓣儿就顺着他衣裳滚下去,立即满身刺痒扎疼。他慌忙抖开衣裳,扔掉那些刺瓣儿,也抓起几片刺壳儿去追月儿。
在半人高的荒草坡上,她前边跑,他后边追。他咋也抓不住她。突然,他“哎哟”一声,蹲在地上不动了。
她慌忙转回来:“咋啦?你咋啦?”蹲下来摇晃着他胳膊。
他猛地跃起抓住她,往她衣领里塞刺壳儿。她连声喊着:“你骗人!不算!不算!”
他俩扭在了一起。
两个人从未这么近距离面对面的接触,月儿就觉得有一团火烧得她不顾一切,用尽平生力气,一下子揽腰抱住住他。他失去了重心,两个人顺着山坡滚下去。
他稀里糊涂打了几个滚,停下来时,月儿爬在他身上。
她眸子里散射着烁人的光芒,痴痴地望着他,满脸绯红,不由自主的贴在他脸上。
在这荒无人烟处,半人高的茅草就是天然屏障,他再也抵抗不住一位美貌少女对他的诱惑,一咕噜爬在她身上。
她很是惬意地躺在松软的茅草上,两手平放在头顶,深情地望他一眼,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一种本能的原始冲动,使他忘乎所以。就在他触到她香唇的时候,她那纯静而稚嫩的神色使他心里猛地一颤。他意识到自己的卑鄙。他和她的结合尚未尘埃落定,决不能玷污她纯洁的贞操。他缓缓地支起身,一骈腿,坐在一边,说:“不早了,回吧!”
她倏地坐起,指头在他额头狠狠一戳,说:“憨憨!”手却搭在他手背上,头依着他肩膀。
他手掌向上一翻,抓住她手,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她手始终顺从地由他把握着。他感到她那手在微微地抖动,是那种轻易觉察不出的颤抖。
时光悄无声息地从身边滑过,他俩就那样呆坐在那里,默默地享受着那份美好与静谧。
夕阳映照着山岗,枫林泛起一片火红,烧得他泪水直淌。
十一
日出日落,鸡鸣狗叫,不知不觉中满山的碧绿变得一片枯黄。
一场雪之后,刺儿沟掉进了白色里。
早上,尹一冉还没起床,月儿就打好了洗脸水。她用手在水里试一下,凉了加热水,热了添凉水,直到她觉得合适了,才去叫醒他。他走时,她给他抻抻衣襟,拽拽袖子,站在门外一直看着他走去。
尹一冉干活的地方在桑树峪,离月儿家十来里。吃过晚饭,天色就擦黑了,他急急往回返。
风雪交加,雪片儿漫天追逐,尽情的嬉戏,跌在地上还喋喋不休地私私絮语。
不远处立着个黑影,尹一冉料定必是月儿。果不其然,她身上披的那块布单上裹着厚厚一层白,嘴对着两手哈气。她抖开一块布单披在他身上,说:“就不能早些回?”一扭身,只顾自己在前面走。山里的路本来就模糊,雪一覆盖就更难辨认。他只能凭借微弱的雪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淌,一不留神就是一交。她抓过他一只袖子,攥住袖口,牵着他走。他手缩进袖子里,就感到有一团火透过衣袖在燃烧。
回到家,干娘喊尹一冉去她窑里,一见他雪人儿似的,忙招呼:“快,上炕暖和暖和!”
月儿推他一把,说:“没听见!”
尹一冉爬上炕,被窝里热乎乎的,那是干娘的身体暖热的。本来并不觉冷,一钻进热被窝反而有些打颤。干娘曳好被子,两手捂着他那冰凉的脚。
月儿端着碗姜糖水走来。
尹一冉接过姜糖水,鼻子一酸,只觉一股热流顺着他鼻腔倒灌进喉咙里。
第二天一大早,月儿就去桑树峪告诉那家人,天晴了再干。
雪不停地下着。秦书记每天都要到大队部去,雷打不动。尹一冉在家没事可做,就和月儿,凤儿陪着他干娘打扑克——争上游。
每把牌,月儿不上游,凤儿就是上游,剩下尹一冉和他干娘争下游,而下游几乎被尹一冉承包了。有几次,气得月儿说:“你咋恁笨!”夺过尹一冉手中的牌,替他出,三下五除二就把她娘打到下游去了。
每次尹一冉当了下游,很快地把牌插进牌堆里。有次,凤儿突然按住尹一冉手,抢过牌去,看了一眼就立马塞进牌堆里。她斜睨他一眼,抿着嘴儿笑。
月儿见凤儿笑得没道理,直嚷:“你俩捣鬼!”
“谁捣鬼啦?”凤儿说:“我是笑咱娘这干儿子没白认。”
“那当然!”月儿娘很自豪地说。
凤儿笑啥?只有尹一冉心里明白,她是不愿把事情说穿。她看了尹一冉的牌,知道他是有意让着他干娘,甘当下游,而月儿和月儿娘却被蒙在鼓里。
尹一冉确实有意讨好干娘,他只是想让干娘高兴而已。
一连半个月,尹一冉天天如此,玩了吃,吃了睡,真是神仙过的日子,也是一段不着尘埃的岁月。
有一天,秦书记领回来个人,是他的战友,叫杨大林,是槐树凹大队书记。看得出,他与秦书记的关系非同一般。晚上,秦书记让凤儿去月儿窑里睡,他和战友住在一起。
第二天杨书记就走了。
夜里,秦书记长嘘短叹的咋也睡不着。
凤儿觉察出什么,就问:“你那战友来,是不是有啥事?”
“他离婚了。”
“才结婚咋就离了?”
“是人家要跟他离。”
“因为啥?”
“因为我。”
“为你?”凤儿翻身坐起,披上衣裳:“你说清楚,到底是咋回事?”
秦书记也坐起来,点着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说:“我跟大林一起参军到新疆,驻守在西克尔冰山哨卡。那天巡逻,一不小心,我滑下了冰大坂。大林为了救我,他自己受了伤,那地方伤着了。”他用手往她腿裆里一指。
凤儿愣住了。她清楚地知道,他说的“那地方“是指什么。一个男人,“那地方”有了毛病,哪个女人能守得住他?
突然,她觉得好怕。假如伤着“那地方”的不是大林,而是她的男人——?她一下子搂住自己男人,头偎在他怀里,嘤嘤地哭起来。
他轻轻地捂着她手,说:“本来我想把月儿说给大林——。”
她倏地推开他,说:“那可不行!月儿有了。再说,这种事可隐瞒不得,月儿也未必同意。”
“我也觉得为难,一直没敢开口。后来大林结了婚,我才松了口气。谁知又——。”
“大林对咱有恩,咱一定报答他。你可不能拿自己妹妹——。”
“这我知道。一天了,我头都想破了,倒是想到一个合适的茬口,还不知道人家愿意不。”
“谁?”
“七巧。”
凤儿稍一寻思,说:“人到是合适。她要是问你,为啥不把月儿说给大林,你咋说?”
“月儿有对象了,总不能把人家拆散吧!七巧姊妹多,日子艰难。大林就一个人,不行,就叫大林招到七巧家当上门女婿。咱也会照顾她,能给的我都给她。”
凤儿淡淡地一笑,说:“那你就试试吧!”缩身钻进被窝。
这一夜,秦书记翻来转去地睡不着,搅得凤儿也没睡好。
冬日的夕阳虽不太燎人,却还是给人留下融融暖意。山坡上的雪光折射回来,照亮了刺儿沟所有的旮旮旯旯,也照出了人们的好心情。
离年下还有半个月,月儿就忙着糊窗户、剪窗花,反复地让尹一冉试过年的新棉衣。不是嫌袖子长,就是嫌裤子肥,咋也不中她的意。
一连几个好天气,阳坡上的积雪开始融化。崖畔上的冰凌儿一直挂到沟底,太阳一照,明晃晃的刺眼。喜鹊在枝头跳来跃去,唧唧喳喳,声声叫得月儿心花怒放。她娘说过“年前先把婚事订了。”一想到订婚那天,月儿既紧张又兴奋,还稍稍有些激动。
前半晌,月儿忙完家务,陪着娘在太阳地里晒暖暖。就听院门一声响,一个女子走进来。
“七巧!”月儿喊叫着向那女子跑过去,牵住她手,说:“你咋啃来?”
“是表哥捎信叫我来的,说是有事。”
“没听我哥说有啥事啊!”
两人牵着手来到月儿娘跟前。
月儿娘一把揽过七巧,说:“七巧啊,这些时你也不来,都快把你姑想死啦!”
“姑,你还不知道,俺家一大堆活,走不开。”
“这回来了就多住些日子,看把娃恓惶的,比一春上瘦多了。”
月儿说:“七巧,你跟你姑说会儿话,我叫我哥去。”
“不用,咱哥忙哩!等一会儿他就回来了。咋啦?这就要撵我走?”
“看你说的,你住下来不走才好哩!”
月儿娘笑着说:“你俩到一起,就像是两只喜鹊,叫的好听着哩!”
月儿娘这一句话说得月儿、七巧抿着嘴儿笑,不再言语了。
“唰——唰——”一声声清脆的刨木声在院子那边响起。
“打家具哩?”七巧问。”“嗯”,月儿应了一声。七巧起身向那边走去。月儿也跟了去。
七巧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那些半成的家具。
月儿假意地喝斥尹一冉,说:“嗨!来人了也不抬头看看。这是我表姐,七巧!”
其实,她们在那边说话,尹一冉听得一清二楚,只是不管他的事,他才没有过去答话。再说,他从不和不认识的人说话,尤其是年轻女人。既然月儿吆喝他,这才停下手中活儿,就在他与七巧目光碰撞的一瞬间,他发现,七巧的美与月儿完全不同。她的美就如同她的名字——七巧。小鼻子、小眼、小嘴、小脸,整个人也是小巧玲珑的。让人觉得就是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伫在你面前,而且是那样娴静、凝重。
尹一冉冲七巧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接着又干起活来。
七巧一眼就被尹一冉吸引住了,她那双眼咋也离不开他左右。她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出众的木匠。她马上想到,表哥叫她来莫非是因为他?不由得一阵心喜。
月儿一见表姐那神情,心里便有了几分醋意,又不好直说,就掏出手帕在七巧眼前晃动,说:“抻着些,别看进眼里扒不出来!”
刹时七巧回过神来,她为自己的失态脸红,微微抿嘴一笑,转身离去。
月儿戏笑地说:“姐,魂儿丢了没有?”
七巧嘻嘻一笑,说:“先问问你自己。”
她俩正说笑着,秦书记进了院子。
“表哥,回来啦?”
秦书记应了一声,说:“七巧,你来,我跟你说个事。”
七巧兴冲冲地跟着秦书记走进窑里。
约摸有一袋烟工夫,只听一声门响,七巧从窑里蹿出来,抹着眼泪跑出门去。
秦书记也从窑里奔出来,喊道:“七巧,七巧——。”
月儿娘问:“他哥,七巧是咋啦?”
秦书记:“娘,没啥。给她说了个对象,她不愿意。”
月儿不以为然地:“不愿意就算啦!犯得着哪样么?要是我——。”
秦书记火乍乍地:“你少说两句行不行,谁能把你当哑巴卖了!”一甩身,大步撂去。
顿时,所有人都愣呆了
吃过晚饭,月儿来到尹一冉窑里,神秘兮兮地说:“你知道前晌七巧因为啥哭着走了?”
尹一冉摇摇头。
“我哥给她说的那个对象你猜是谁?”
他又摇摇头。
“我哥的战友,就是那天来的那个姓杨的。”
“那人不是槐树凹的书记么?”
“书记咋啦!他不是男人。”
“不是男人?”
“他是男人,可,不能算是个男人。”
尹一冉疑惑不解。
“他,他不能——,你真笨,不给你说啦!”月儿气得转身走去。
不一会儿,尹一冉就悟过来这“不能算是个男人”指的是啥。他淡然一笑,并不往深里想。事不管己,高高挂起。他知道自己在这个家里的位置,他从来都不曾忘记自己。
十二
几天后,月儿去沟崖下挑水,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后半夜”。
“后半夜”瞅她一眼,说:“月儿,先把水放下,我有话说。”
月儿理都没理,挑着水只顾往前走。
“后半夜”声音不高,却非常严肃地说:“叫你放下你就放下。”
月儿有些纳闷,“后半夜”从来没敢这样放肆过,今儿是咋啦?她不由地放下水桶,说:“有话说,有屁放。”
“后半夜”不紧不慢地把尹一冉的情况讲了一遍,说:“我在城关医院学习时了解到的,这可是第一手资料。你要是不相信,可以让秦书记派人去调查。”
对于尹一冉家的情况,月儿早就一清二楚,“后半夜”虽然有些夸张,却也基本属实。她顿感神慌意乱。她知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堵住他的嘴,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事泄露出去。就说:“尹一冉是我干哥,有了麻烦,岂不连我哥也牵扯进去了。你要是敢胡说,我哥能饶得了你!我看你这贫协主任是不想当啦!”
“那是,那是。”“后半夜”连声应着,他也觉得月儿这话有理,就说:“我先给秦书记汇报一下,好叫他心里有数。”
“不用了,我给我哥说吧!这事你可要绝对保密,不能对任何人说。”
“后半夜”从月儿的话中听出了些什么,就说:“这么大事,不叫书记知道,这个责我可负不起。”说着就要走去。
月儿一把拽住他,说:“谁也不要说,就算我求你啦!”
“后半夜”似乎明白了什么,却故意说:“欺瞒书记,这可是立场问题!”
月儿急切地说:“不白让你保密,给你做一身新衣裳。”
“后半夜”:“衣裳我不稀罕。”
“那你要咋的?”
从月儿那紧张的神色中,“后半夜”已看穿了她的心事。她是怕秦书记知道了尹一冉的底细。平日里,月儿从不正眼瞧他,今儿个竟然低声下气地求他。若不是抓住她的小辫子,她岂肯如此。月儿那小脸一阵红一阵白,看得“后半夜”两眼发直,浑身发烧。月儿是这十里八村最漂亮的妞儿,哪个男人见了都想多看两眼。后半夜是有贼心,没贼胆,他知道自己的分量,除了过过眼瘾,从不敢有非分之想。今儿机会来了。看她那样子,只要能保住她的心上人,叫她干啥都行。不然,他嘴一歪,尹一然就完蛋了。他底气十足地说:“要我保密不难,你答应我一件事。”
“啥事?你说。”
“跟我耍一下,就一下。”
月儿一听这话,顿然七窍生烟,抡圆了胳膊,一巴掌煽得“后半夜”倒退几步摔在地上。她操起扁担就要往下砸。
“后半夜”爬在地上连声求饶。
月儿指着“后半夜”鼻子,喝道:“你活得不耐烦啦!我哥要知道了你拦在路上要跟我耍,看他不剥了你皮!我那事你不说,你这事我也不告。要不然,哼!有你好受的!”挑起水桶走去。
“后半夜”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他越想越窝火。不光跟月儿没耍上,还挨了一耳光,这还在其次。月儿要是把这事给秦书记说了,他不死也要蜕层皮。不行,先下手为强。他拿定了主意,直奔大队部而去。
后晌,尹一冉正在蒿草坡给一家干活,月儿慌慌张张地跑来,把他叫出去,说:“‘后半夜’回来了,把你家那事给我哥说啦!”
“你没给你哥说?”
她怯怯地摇摇头。
“你——!”他狠狠地瞪她一眼,气得直想煽自己嘴巴。
“我原想定了婚再给他说,谁知道——”。
“你哥不会同意。”
“同不同意随他便!”
“别跟你哥闹翻了。”
“闹翻又咋的!腿在我身上长着,不行咱就走!”
“走?”尹一冉心里一震。
“走!到哪儿挣不来一碗饭吃。”
“哪儿都一样。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吃屎。”尹一冉是说自己。
“吃屎也跟着你!”
“你——!”
“还不都怨你,你不来能有这事?”
尹一冉不能不承认月儿说得对,都怨他。他根本就不该来刺儿沟,也不该认识月儿,更不该喜欢她。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担心连累月儿,更担心连累她哥,他们是无辜的。
月儿说:“今晚不回!就住在这家,下黑我把被子送来,等我跟我哥说好了你再回。”
这些年,尹一冉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对什么事都没有选择的余地,此时他就更没了主意,只得听月儿的安排。
黄昏时,被子送来了,不是月儿,是她哥。
尹一冉非常拘谨地喊了声:“干哥。”
秦书记没应声,一脸正色,说:“咱好合好散,我不再是你干哥,你跟月儿的事到此为止。只要你规规矩矩,你的问题我不追究,不然,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尹一冉明白,秦书记这话是警告,也是最后通牒。凡了解他家庭背景的人,谁个敢与他接近?惟独月儿铁了心地跟他好。他坚信秦书记不会出卖他,在刺儿沟有秦书记这棵大树为他遮风避雨,他就知足了。他清楚,秦书记所指的“规规矩矩”是什么。他绝对做得到。月儿能允许他“规规矩矩”吗?他拿定主意,当即立断,痛下狠心,与月儿说明利害。
天黑后。尹一冉回到刺儿沟。
夜来的山风撕扯着他的衣服,也冻结了雪的表层。地上泛着雪的白光,四处一片寂静,只有他脚下的“嚓嚓”声。他不敢靠近月儿家,更不敢贸然敲门,就躲在一棵树后。
窑屋窗棂上透过一丝微弱的亮光,隐约传来月儿的哭闹,其间也夹杂一两句月儿娘和凤儿的话语声。尹一冉心中“嘣嘣”乱跳,月儿跟她哥闹翻了!此时,断不能去劝解,那等于火上浇油。月儿是因为他才跟她哥闹翻的,袖手旁观有悖于自己的良心,他进退维谷。
好一阵子之后,窑里才安静下来。尹一冉想把月儿引出来说话。就团了个雪球,描准月儿那窑门掷过去。刹时,院里就传来一阵狗叫,灯光从秦书记窑里射出来,他急忙藏在树后。
窑洞里全没了灯光,尹一冉才迟迟离去。
他心里空落落,身子轻飘飘,就觉得只剩下一付躯壳,由风托扶着前行。不知怎的,他趴在雪地上再也不想起来。
深邃的穹隆里,没有月光,没有星晨,只有凝固了的黑暗。他并不觉得冷,却不时打个寒战,身子激烈的抖动使他逐渐清醒。
尹一冉扪心自问:月儿一家本来很和谐,是他的到来打破了他们的安宁,是他的自私与怯懦导致了月儿隐瞒实情,以至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干娘一家都是好人,这一切都缘于他的出现。只有离开这里,才能还他们一个安宁。他一骨碌爬起来,当夜就离开了蒿草坡。
十三
他凭着感觉,凭着雪的反光,顺着沟底朝前走。一直走到天亮,来到一个叫马蹄凹的地方。
马蹄凹是独家庄,只住着一户人家。一打听才知道,马蹄凹距刺儿沟仅三十来里,尹一冉绕了一个大圈子走到这里。对山里的路不熟,在这冰天雪地里也不敢再往后山里走,只得留下来给这家修理门窗家具。
尹一冉离开刺儿沟,暂时少了一些烦心,却多了一份空虚与牵挂。他希望月儿一家和好如初,忘记他这个不祥之人。他虽然这样想,却不由自主地站立在山顶,久久地眺望着刺儿沟方向。
他住在这家人的牛窑里,牛喷出来的热气暖活了窑洞。牛粪不臭,只有一股淡淡的青草味儿。牛不吃草时,嘴仍不停的嚼动,他听见牛在诉说苦衷。它活着任劳任怨,横遭鞭挞,死了还要被主人剥皮吃肉,砸骨熬油,眼角那两行泪水从未干过。与牛相比,尹一冉幸福多了,与牛相伴,心里也塌实多了。
第三天夜里,尹一冉刚钻进被窝,“咣”地一声门响,一个雪人儿闯进窑来,他不由地一惊。那人只露着两只眼睛,衣服上裹着一层冰雪,关节处全都龟裂开来。当那人取下蒙在头上的围巾时,尹一冉傻呆了,是月儿!
她一脸怨愤地把围巾摔在炕上,也不说话,抓住尹一冉又推又搡。
尹一冉自觉理亏,是他不辞而别,不!应该说是逃。
她住了手,趴在炕上“呜呜”地哭,说:“你为啥要走?为啥?”
尹一冉无言答对,忙穿衣下地为月儿弄去身上那层冰雪。雪下面的那层冰与衣服牢牢地粘在一起,不用棍子敲下不来,他说:“你先进被窝。”月儿脱去外边的棉衣,钻进被窝。
“你还没吃饭吧?”
月儿截住他的话头,说:“说正事,我哥要我嫁给他那战友,你说咋办?”
尹一冉能说什么?支吾地说:“我不知道。”
她腾地坐起,一把撩过被子,怒冲冲地说:“你说这话,还算是个男人么?”
尹一冉再也忍不住了,泪珠儿盈眶,说:“月儿,你要是我,你又能怎样?”
“你说句痛快话!要我死?还是要我活?”
尹一冉吓呆了,突然间想到慧琴,他真怕月儿走慧琴那条路。
她说:“你要是只顾自己,我现在就走!你要是要我活,咱一齐走!”
“去哪儿?”
“到哪儿算哪儿!”
她是要和他私奔。尹一冉毫无精神准备,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月儿纵身下炕,披上衣裳就要出门。
他紧忙抓住她,问:“你去哪儿?”
她一甩胳膊,说:“去哪儿跟你有啥关系?”
他死死地拽住她,央求地说:“我跟你走。”
月儿这才回到炕上,捂住被子,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生着火给她烤衣裳。
火光中,她脸上泛着红晕,嘴角挂着微笑,眸子里漾溢着满足。尹一冉却觉得自己正如手中那件棉衣,被火舌舔来舔去,倍受着煎熬。
突然,几声狗叫,窑门陡然敞开,七、八个人闯进窑来。
十四
尹一冉和月儿被抓回刺儿沟。
月儿被送回家,尹一冉关在大队部。队部就在刺儿沟对面的南坡上,与月儿家遥遥相望。
不一会儿,秦书记披着军大衣赶来队部。他一蹁腿,坐在条凳上,看也没看尹一冉一眼,掏出烟卷,翻遍了口袋也没找着火,手指一搓便把烟卷捻得粉碎。抬起头,瞪起血红的眼睛,凶狠狠地说:“姓尹的,你真行!就为你,我娘不吃饭,月儿闹死闹活。我他妈真想把你撕吃了!”
尹一冉不敢正视,深深地勾着头,在心里呼唤着:“干娘——!”
“月儿要有个好歹,我就把你送回城里,交给张书记处置!”
尹一冉绝望地瞅秦书记一眼,又低下头去。
“你要能劝月儿回心转意,我再放你一马。”
如果在当初,尹一冉会毫不犹豫地规劝月儿。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如何说得出口?月儿死心塌地跟定了他,不惜与他私奔。若在这时劝她放弃,岂不是对她的背叛,有悖于自己的良心尚在其次,有悖于月儿,他于心不忍。他更不忍心月儿发生什么意外,她为他牺牲的够多了。假如真的能劝得月儿回心转意,对他,对月儿都是一种解脱。他无奈地接过笔,思忖半天,写下一句话;
“月儿:
听你哥话,好好活着。为了我,你这样做不值!
尹一冉”
刺儿沟从没有过此刻的宁静。鸡不叫,狗不咬,鸦雀无声。月亮躲进云里,风儿藏进林里,白雪暗然失色。尹一冉脑子里一片空白,觉得到了世界末日。他乞求宇宙燃烧,希望地球毁灭。
后半夜,月儿让人送一张字条,上写:
“干哥:
是我害了你。
我要不答应嫁给我哥那个战友,我哥就把你交给张书记。我啥时嫁人,他啥时放你,天明我就出嫁。我身子是别人的,心是你的。我好好活着,你也保重。
你的干妹子 ”
尹一冉捧着月儿的信发呆。为了他,月儿明天就要嫁给那个不是男人的男人。刹时他神志恍惚,自己便游离出了躯体,飘飘忽忽,悠悠荡荡飞向月儿家。
尹一冉一直站在窗前。遥望着月儿窑里那灯光,如同远隔重洋。他不住地絮叨着一句话:“月儿,你不能,不能------”
这一夜,月儿窑里那灯一直亮到天明。
天亮了,月儿窑里的灯灭了,尹一冉的心也碎了。
蓦地,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唢呐声。这声音很远,却很尖厉,一下子就扎进他心里。那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刺耳,他觉得有一条蜈蚣,钻进了他脑壳。他神经质地捂住耳朵,蹲在地上。一阵鞭炮轰鸣,崩得他五脏六腑翻了个儿。
一声呼唤从对面崖畔上飞过来:“干哥——!”
山谷里立即回荡起:干哥——干哥——干哥——
尹一冉隔着窗户瞧见了月儿,他身着大红嫁衣站在对面崖畔上,鲜红鲜红的就像一团火。秦书记与凤儿在她身旁。尹一冉嘶扯着喉咙喊道:“月儿——!”
月儿——月儿——月儿——
干哥——干哥——干哥——
月儿——月儿——月儿——
在一片鞭炮、唢呐声里月儿被拥簇上牲口。
尹一冉在窑里蹦着高儿地朝外看。娶亲的人群已离开月儿家门。月儿骑在牲口上,不住地频频地回头张望,腮帮上什么东西一闪一闪,那应该是两行泪珠
哀哀的唢呐声被山风撕得粉碎,断断续续,似有若无,细如游丝。
娶亲的人群渐远,窑门开了。尹一冉被放出来,他撒腿就跑,在没膝身的雪窝里跌跌撞撞地向山顶爬去,
凛凛朔风裹卷着雪片漫天飞舞,。光秃秃的树枝咬牙切齿地怒嚎。大地发出无奈颤栗的呻吟。枯萎的荒草,瑟缩着身子,艰难地匍伏在地上,任凭这强大的对手倾扎、扫荡。
尹一冉茫然地面对着茫茫雪野,一刹时失去了自我。
天苍苍,地茫茫,天地连在了一起,一点缝隙都没有,挤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两腿一软,跪在了雪地上。只觉得脑壳里一片空白,就像被什么一下子吸去了脑髓,只剩下一个空壳。呆茫的双眼怔怔地瞅着无尽头的雪野。
突然,他身子一缩,又猛地伸展开去,两手直挺挺地向天空抓去,歇斯底里地嚎叫着:“月儿——月儿——”
“月儿——月儿——月儿——”
只有这单调的回声在山谷里久久地回荡,回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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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鬼火 |
Re:[七夕征文] 干妹子 |
回复时间: |
2007.08.06 22: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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陋石的小说值得一读
功底扎实 不花哨 不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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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雨西子 |
Re:[爱情故事] 干妹子 |
回复时间: |
2007.08.11 18: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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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最后 竟然有泪涌上 月儿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孩
场面描写和人物心理的刻画都很到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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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看浮云 |
Re:[爱情故事] 干妹子 |
回复时间: |
2007.08.22 13: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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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凝练,催人泪下..
感谢陋石为演绎带来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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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c姚律师 |
Re:[爱情故事] 干妹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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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8.26 10: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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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小说,主题,构思,文字都不错。月儿这个人物刻画得活灵活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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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菲 |
Re:[爱情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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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8.28 15: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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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人物的塑造功力了得 很浓的田园气息 佩服!!! 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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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
王华文 |
Re:[爱情故事] |
回复时间: |
2007.08.28 23: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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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曲折感人,情节跌宕起伏,人物刻划个性鲜明,描绘出了那个特定时代人的心理变态情况。悲剧结局给人以沉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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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红柳912 |
Re:[爱情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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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8.29 09: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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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功力的文章!!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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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桥君 |
Re:[爱情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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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9.02 08: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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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土人情跃然屏上,倒教我忽视了故事情节,
极富文字特色的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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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军邑 |
Re:[爱情故事] 干 妹 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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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9.14 12:5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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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有的佳作!高手!高手!
------------------------ 何军邑的网站:http://hejunyi.chinavalu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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