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印象里它是我们家买的第一头牛，听姐姐说，买回来的时候只有八个月大。买它的时候不知道我多大，可难以忘记它离开的时候我多大。
　　 大一下学期，父亲的一次来信让我课堂上就哭了。他说，老牛卖了。确实老牛年龄已大，体力大不如从前，耕田让人看着已经很吃力了。高三暑假和它在田里一起干活的时候，总能听到它一声声的咳嗽，当时我就感到很心疼，可是当时还没有接替它的伙伴，它的活我又帮不了它。可是万万没有想到，那个暑假是我和它相处的最后一个暑假。
　　 我哭得无声，可是我的心痛到了极点。多少年的感情换回一千两百多块钱，我是多么的不舍阿！我能怪我的父母吗？不能，我知道一千两百多块钱意味着什么。身处农村的他们都年过五十，承担着三个孩子的生活学习费用，也实在是不容易。小的时候我不太清楚，可是高三复读那年深有感触。复读的学校离家一百多里地，一两个月才能回家一次，每次回家，也都意味着要拿生活费。80元一个月的生活费虽然不多，可是家里总是没有那么多，每次不是拿一两口袋的花生米出去换点钱就是跟邻居借，更不要说贫困的家和我大学一年近万元的费用了。姐姐曾经天真地和父母说，等老牛老了，身体不好了，我们别把它卖掉，养着它，让它自然老死，然后把它埋葬。父母笑笑。不是他们不同意，而是现实不允许。
　　 对老牛的离去，家人也是万般无奈的。我想在父母将牛绳交给买主，从买主手中接过那一千多块钱的时候，心里的滋味一定不好受——那可是我们家的一员啊，风里来，雨里去的共同背负着全家的重担，还有每天习惯性的给它添草饮水那些以前感到繁琐的事情将变成珍贵的回忆。姐姐是第一个跟它交往的人，除了跟父母一起干活，其余的时间都是年纪不大的姐姐牵着它到处找草吃，她俩早已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听姐姐讲，老牛的前一个主人是个老太太，老太太没时间，就经常弄根长绳将它固定在一个空旷的地方让它自己吃，所以刚到我们家的时候吃草从不乱跑，总是吃完一个圈，再去另一个地方转着圈吃，乖的不得了，姐姐也由此轻松不少。可是，姐姐知道这件事后会怎么样呢，我想肯定会和我一样难受。
　　 有时我会想，如果不是我读大学，老牛是不是不会卖掉。不管答案是什么，我又多了分负罪感，感觉是自己导致了老牛的命运，也由此更加思念老牛。总是忘不掉和老牛朝夕相处的日子。每个暑假或者空闲的时候，我总和伙伴们结伙搭伴地去放牛。路边啊，田埂啊，坟堆啊，老牛一看见好的茂盛的青草，就连嘴边的庄稼也顾不上吃一口，跑着过去了，那些茂盛的草经老牛一修饰，就跟用镰刀割过的一样，一撮一撮整整齐齐的草茬，让人看了着实喜欢。老牛肚子大能吃，嘴又不挑，一般别人家的牛不吃的草它可能会吃，吃过的草茬又短，所以比较容易吃饱，回家的路上再在路边喝点水，肚子总是撑得又大又圆，回家就不用再给它添草料或者被父母说了。有时候边带它吃草边和它讲话聊天；有时边带它吃草边给它打苍蝇牛虻，经常给它打苍蝇牛虻还会挨它踩，疼得我总要生气地打它几下。多数时候是去离家很远的树林里去放牛。早上带上干粮，背上水壶，迎着夏日的阳光成群结队地往树林里赶。树林里面积大，草料多，大伙都爱去。到了树林里，将牛绳缠到牛角上（不老实的牛是不敢缠的，怕跑了追不到），任它自己找爱吃的去，只要不离开视线就好。老牛多数时候都是老老实实地在林子里吃草，偶尔遇到林子里人家种的庄稼，也会一遍一遍地跑去偷吃，当然也离不开我的一顿打。有时庄稼离得很远它也会跑去偷吃，那是它熟悉路线了，猛地转头看不见老牛，那得赶快到它熟悉的庄稼地里去看看，而且多数都能被我抓个正着。看到我它就跑掉，那是它知道又犯错了，被我打得怕了。中午到了，老牛会自己找水喝，喝过水多数肚子就饱了。也不用拴，它会自己找个阴凉的树荫休息一会，然后再吃，一直到晚上鼓着个圆滚滚的肚子回家……
　　 上初二的时候我住校，有一天同村的一个同学早上回来告诉我说，我们家已快生牛犊的老牛被人偷走了，这可急坏了也吓坏了我，也急坏了我的父母——它可是我们家的重头啊！还好我中午回家的时候看到老牛已经安然站在家门口，门口聚着好多人，听说是老牛踩在红薯叶子上重重的鲜蹄印和冒着热气的大便（被赶的走的急了）将找的人引到偷牛者的家中的。
　　谢天谢地有惊无险！
　　 ……
　　 无数次的生气欢喜都化作了深深的回忆。知道老牛离开后，我曾经无数次地和老牛遥遥对话。我问它，老牛啊，你还好么，你是否已在天堂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因为你已年迈体衰，不能再劳动，他们买你唯一的原因就是你还有一幅庞大的身躯，我再也想不出他们买你的别的理由。我不敢想象你慈爱的眼睛或闭上或张的大大的不再转动;老牛啊，你是否怪我的父母，我的一家，怪我们在你付出毕生的精力后允许别人将你拉走，离开你熟悉的家，亲吻过的青草、庄稼、踩过的泥土、你喝过水的小溪、爱你同时你也爱着的我们，你熟悉的蓝天、白云、清风、雨、雷电、村庄……你怪吧，怪我们残忍地把你卖出家门，使你从此不再是家里的一员。老牛啊，你不要怪吧，家里的境况使我们没有余地让你与我们共享你的晚年，没有办法使你完整地来再完整地走；老牛，放假了我不敢回家，我不敢看你住过却没有你，也永远不会再有你的那间小屋；老牛你在看着我么，你的响铃拿奖学金了，老牛继续鼓励我啊；老牛，我结婚了，宝宝也有了，祝福我啊，也祝福你！
　　 ……
　　 老牛走后，一段时间我不吃牛肉，我怕吃到老牛的肉，我不想不忍不舍得，真的。但是后来我变了，我又开始吃，我盼望吃到我们老牛的肉，虽然有些残忍，可是我希望能通过这样，让老牛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那样就能和老牛永远不分开了。
　　 事情过去六年了，每次想起来泪水总忍不住模糊双眼，心里有种憋闷的痛。每每这也是我思乡的引子，将我带入家乡那广阔的田野，茂密的树林和潺潺的溪水当中。那是我熟悉的、热爱的，同时也给我欢乐悲伤的，让我今生难以割舍的有我的老牛的地方。
　　 每回想一遍，流泪一遍，心痛一遍，想家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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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