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我这人自小愚钝，可就偏偏喜欢水，看见水就想下，所以五岁就会在水里扑腾。上了小学，放学以后不是到塘里去摸鱼，就是到河里去捉虾，因此三天两头挨板子。直到现在，空闲的时候仍对此乐此不疲。
　　大学毕业的最后一个学期，我到秦岭去实习，住在秦岭火车站。这里是秦岭最高峰的一片峡谷平地，车站前后都是绵延的青山，郁郁葱葱，白云悠悠地从树梢间挤过去，仿佛天也低了许多，好一个世外桃源。
　　一条溪流潺潺地从车站前流过，后来我知道，她就是嘉陵江。
　　因为惦记着水的缘故，一放下行李，就径直奔她而去了。
　　如果你到过重庆，看过那条汹涌阔大、滔滔奔腾的大江，特别是在与长江汇合处澎湃激越的情景，恐怕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她原来只不过是这样一条不起眼的小溪！河床虽然宽达二十余公尺，但有水的地方不过才三、五公尺，深处仅没膝蓋而已。河床上全是大大小小、色彩斑斓的鹅卵石，溪里的更是光洁如玉，在水晶般流淌的溪水闪烁下，无不流光溢彩。
　　但是我更看重的还是鱼。有水就有鱼。根据我的经验，在如此清澈的溪水里，鱼一般都藏在鹅卵石的下面。果然如此，但是却没有料到，当我刚刚掀动一塊鹅卵石，还没有来得及翻开，就见几条十几公分身体细长的鱼箭一般的穿了出来，仅仅闪了一下，就无影无踪了。惊讶之余，反倒更激起了我的情绪，干脆脱了鞋袜，下到了水里。虽然时值盛夏，但在秦岭的黄昏，已经需要穿上夹袄了，不过仍然没有想到，这溪水竟是这样的彻骨，一直透到心底。然而这却丝毫没有降低我逮鱼的兴趣，一面捋起衣袖，光着两只胳臂，围着一块鹅卵石的底部包抄过去。按照我往常的经验，鱼在这时候总是惊恐地往一起挤，非常容易擒拿。谁知我又失算了，这些溜滑的鱼从不同的方向，轻而易举地就分别从我的指缝间和胳臂底下溜之大吉了。这一下我可真的失望了，在这样的乱石堆里，下网是完全不可能的，徒手更是不用想捉到鱼了。
　　“明天用鱼钩来钓钓试试，如果不成，这些鱼恐怕连神仙也吃不上了。”我这样想着，匆匆赶回单位，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了。
　　 真是大大出乎预料，食堂的菜牌上竟然有鱼！在那个困难的年头，什么都要凭票供应，就是在城里，三两个月也难得闻到一次鱼腥，不禁大喜过望。買过来一看，正是刚才在嘉陵江里看到的那种鱼。不仅肉质肥厚，吃起来更是糯嫩细滑，少有的鲜美。我是在江南长大的，鳜鱼、鳊鱼都没有少吃，但是比起这种鱼来，简直都是等外品了。
　　“我刚才到江边去，发现这种鱼狡猾得不得了，一定是钓上来的吧？”我问单位里的一位师傅。
　　“钓？”师傅笑了。“石头底下有的是小虫子，鱼不挪地方就吃饱了，哪里还会来吃你的钩？”
　　“那就是鱼藤精了？”鱼藤精是一种毒药，洒在河里，顺流而下，鱼一死就是一大片，一些不法分子常用它来捕鱼。
　　不想我的话刚一出口，师傅的脸就立马沉了下来，用一种既严厉又不信任的眼光瞪着我。
　　“你想我们山里有这样的人吗？”
　　我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好半天没有敢看师傅的眼睛，只顾闷着头吃鱼，心里一直忐忑不安。
　　“我看你是南方人，喜欢吃鱼，我这两条没有动过，你吃了吧。”师傅的脸色慢慢地缓和下来，把鱼拨在了我的碗里。临走的时候又说：“刚才话说重了，不要在意。明天上午我在家里等你，一起到嘉陵江去抓鱼。”
　　在这以前，我一直没有真正的接触过倒地的工人，只知道师傅们的一句话，往往就决定着像我们这样的臭老九的前途和命运，这时候，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太阳明晃晃的，照得山上的树、江里的水，连河床里的鹅卵石都闪着五彩的光。空气带着甜味，怎么吸都吸不够，生活在城市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享受不到的。心情好极了。也许是我很快就可以解开怎样才能抓到那些狡狯的鱼吧?也许是师傅能宽容我的信口开河和对我的友好态度吧？总之，我觉得自己也融入了这美妙的大自然之中，也闪着五彩的光。
　　到了师傅家，发现师傅像把抓鱼这件事完全忘记了，一点准备都没有，正聚精会神地扒在桌子上看图纸。我心里一凉，心想，师傅变掛了？提着心问：“师傅，不去抓鱼了？”
　　“为什么不去？”师傅倒反而一楞。
　　“要准备什么，我来弄？”
　　“要准备什么？”师傅明白了我的意思，笑了。从院子里提起一个铅桶，递到我手里，顺手操起一把八磅大锤往肩上一扛，“走！”不用说有多干脆了。
　　 “走？哪里去？”
　　“嘉陵江，抓鱼啊！”
　　我简直是一头雾水，只好莫明其妙地跟着师傅走。师傅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说，幸好是向着嘉陵江走，虽然猜不透师傅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过好奇心却使我充满了更多的期待。
　　到得江边，走过鹅卵石的河床，师傅站在那里像是欣赏溪水中那些闪着各种色彩的园润的卵石，最后似乎相中了其中的一块，溪水在那里打了一个弯，形成了局部的平静。师傅走过去，高高地扬起大锤，然后狠狠地砸下去，訇然一声，溅起一大片水花。
　　“来，把它翻过来！”我俩一起用力，又掀起一泓浪花。
　　 “鱼！鱼！”还没有等浪花平静下来，一种出乎意料的兴奋，一种突如其来的兴奋，使我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来。
　　“还不快捡起来，一会儿它就要跑了！”
　　当地人把这种捕鱼的方法叫做打鱼。我后来反复的思量，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下，除了打鱼，还有什么方法能抓到这些狡狯的鱼呢？有时候，一种方法看起来很简单，甚至是原始的，然而却是惟一的。誰又能说这不是一种创造呢？
　　就这样，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大概抓了有二斤多鱼，奍在铅桶里，条条都是活蹦乱跳的，冷不防骚动起来，溅我一脸水珠。抓到这时候，可真是抓出味儿来了，我也学着样轮了几锤，也是锤锤不落空。正要再打下去，师傅说：“够吃就行了，多了也是浪费。奍在这里，什么时候想吃，什么时候再来打。再好的东西，都不能一下子赶尽杀绝。”
　　那时节，什么都短缺，酱油都要凭供应，只有塩还敝开。我记得，那天师傅给我做的是鱼汤，里面放了蒜苗末，不用说有多鲜美了。我过去从来没有吃过这样鲜美的鱼汤，离开秦岭以后也没有再吃过。师傅告诉我，这种鱼叫细鳞鲑，过去是给皇帝老儿吃的，怪不得呢！
　　“鱼汤可不能白吃。”我正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师傅说，并且看着我，像要等我的回答。
　　“……”我不知道师傅是什么意思，一时摸不着头脑。
　　“上个月，我们这里到了一台进口设备，图纸闹不大明白，明天你跟我们讲讲，行吗？以后，你给我们讲理论，我们把运行中的经验和问题也告诉你，这就叫理论结合实际吧！”
　　两个月的实习，我不但知道了打鱼这种秦岭山里奇特的捕鱼方法，还学到了许多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更在师傅们的身上，看到了许多闪光的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