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住在乡下老家，不记得自己几岁了。她是我的邻居。
　　
　　 她的院子好像很空很大，记忆里好像总在过着夏天。知了成天从早到晚不知疲倦地唱着，下午长得怎么也熬不到天黑。那院子里左一丛右一丛盛开着石榴花，红艳得要摄人魂魄。石榴别人家寻常也栽种的，她家的不同，额外从根部多长出无数枝条出来，很茂密的一大丛。又四处在潮湿的各个角落滋生好多新的树苗。旺盛得诡异。是的，诡异。大概不只我一个人这么觉得。这院子天生有种诡异的吸引力，让人觉得神秘畏惧又不由自主地想拨开枝叶看个究竟。于是我常在日长难耐的午后悄悄溜进那院子里去。母亲若发现了，多半是不许的。
　　
　　 她一点儿都不像我们这里的乡下女人，乡下女人多是粗黑健壮的，她则很白皙，淡淡透着层红晕。微胖的身材似乎使皮肤格外有种羊脂玉般的滋润。很多年之后我明白，原来那就叫做丰腴。是的，她美丽。但明显不同于四周她之外的世界。她总能发现我，不管我如何蹑手蹑脚。她招呼我进门，有时递给我一把糖果，有时跟我聊天，有时则继续做她刚才没做完的事，任我一个人好奇地在房里四处张望。隔壁她的父亲和侄子的喧闹声清晰可闻，奇怪的是这个房间异常安静，夏天里午后特有的那种静，那种静让喧哗听来都有极远的距离似的。
　　
　　 她不叫我的名字，以你开头来跟我说话。我也这样跟她说话，不称呼她的辈份。她甚至跟我说些只有大人才谈论的事。现在想来，我喜欢去她那里，也许是因为她是第一个把我当大人对待的大人。这对一个几岁的孩子，是无比新奇和有吸引力的认同。
　　
　　 但大人们说她是疯子，很奇怪。疯子我见过，都是脏兮兮前言不搭后语的。没有一个像她这样美丽而且眼睛明亮的。虽然她有一天跟我谈的话题是要我和她两个人成立一个梅花党，这也不能说明问题。那大概就是因为她离婚了吧，离婚这个词我还不懂得是什么意思，但已经知道是很不好的事。就算她把我当大人对待，我也不可以问的那种话题。这是我听见大人们谈论的，说她离婚后说什么也不肯再婚。这是不正常的。正常是什么？我隐隐觉得，也许就是变得粗黑，头发散乱，粗声大气什么都不在乎地说话吧？那我宁愿她不要正常。
　　
　　 有一次整整一个下午，她都跟我说寂寞，很忧伤的样子。“什么是寂寞？”我问她。“寂寞，就是很少有人懂得你，就是一个人一生都摆脱不掉的那种感觉……”她叹口气，修长的手指抚着桌上一本很厚的书。我装作已经懂得的样子点点头。忙忙碌碌的人们不知道寂不寂寞，那是一种夏天午睡醒来后的恍惚么？
　　
　　 我有时见她在村外无人处，唱着一种高亢的歌。后来听说那就是京剧。她唱时也会四处看，一发现有人立刻停止，转身走开了。又有时她在村外的墙上写着一大片龙飞凤舞的大字，我那时还不识多少字，只断续认得“女神”还有什么。我猜想，那也许是她对付寂寞的一种方式。她的字很好看，我很多次想走上前去描写笔划，但始终不敢。
　　
　　 过了一两年，有人给她做媒，说的是一个死了妻子的男人。人人劝她去见见，她也就去了。回来后埋怨那男子不知礼数之类。她以前其实是我们四里八乡少有的师范生，离婚后才不再教学，说是受了刺激。这样病着，还有工资领的。
　　
　　 几年之后我的确看见过她的疯狂，我那时在外面上中学，回家时听说她家人要送她去精神病院。急忙跑出来时，她被好几个壮男人拉扯着上车，拼命挣着，嘴里喊着她父亲的名字，说是他迫害她。迫害这个词，那时我已经知道不是一个正常的词。文革时才会用的。原来她竟真是疯的。我忽然觉得全身发冷。
　　
　　 今年年假时回家，和母亲在村外菜园里晒太阳。忽然发现墙上的大字，龙飞凤舞的。似乎有很久不曾听过她的消息，向母亲问起她。母亲淡淡地说：前年就死了的。“怎么死的？” 我很吃惊。“还不是得病死的。她从精神病院回来，就不肯在村里住。租房子在外面住了几年。得病死了。”“那么埋哪里了？”在我们乡下，女子死后是不能埋在娘家坟里的。这个我知道。“外村有男人死了没女人的，出钱找女人合葬，她侄子就把她的骨灰送去了。她死前再三嘱咐过，死后把她骨灰扔在风里就行的，不过他们哪里肯。”母亲似乎不愿意谈这个。
　　
　　 我忽然记起，在那些夏天里，她也的确是再三跟我说过，她死后骨灰一定要扬在风里的。她居然早想到这一点的。
　　
　　 原来她竟真的不是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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