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记那次初相遇,已成上海一代“名伶”的杨月楼身穿直缀,与身穿淄衣的师妹苏凝站在戏台上幽幽对望。杨月楼只不过哼唱了一句:“雉朝句兮清霜,惨孤飞兮无双。念寡阴兮少阳,怨鳏居兮彷徨……”,便令十八岁的韦家二小姐情根深种。她坐在戏园雅间,满目热泪望着台上的潘必正眉眼尽风流的唱着《玉簪记》。 恍惚中,她疑惑自己的魂魄已离了身躯,相伴在杨月楼身旁,伴随着这笛子、牙板、琵琶、木鱼,抖拂尘、翘兰指、挥珠泪、诉愁闷……
“韦二小姐,请您别再消遣我这个小戏子行不?”后台化妆间里,杨月楼一边慢慢卸妆一边淡淡拒绝韦宝奴要跟他学戏的请求。
“杨老板,我家小姐是很诚心的,三番五次来找您,您就是不愿意收,说话口气也不必如此吧。知道您是角,可架子未免也忒大点了吧!”丫鬟小翠被他的冷傲激怒,忍不住出口讥道。
“梅香,休得无礼。”韦宝奴斥道。随后依然笑靥如花,奉上一盏香茶,盈盈跪下:“师傅,徒儿向您行拜师礼了。”
这一来,惊得杨月楼离座相扶,肢体相触时,都微微一颤。韦宝奴腮边飘起一朵红云,杨月楼也是惶恐中夹带着些说不出的兴奋。为了掩饰,便灌了一口茶:“好香……”他赞叹道,那缕幽幽暗暗、细细甜甜的梅花香气,不知到底是来源于茶,还是来源于她。
因为,它与她的气味是如此一致。他后来尝到了她的唇,一阵眩晕。虽然她还把舌头像蛇一样伸过去勾缠他,杨月楼还是把握理智一把推开她。他相信自己能够把握韦宝奴本性贞凉,她的大胆只是偶然。可没想到,这个十七岁的女孩,却成了他命里的灾星。
随后,他就将已和师妹苏凝情根早种的事告诉了她,他希望韦宝奴能死心。却不料她害自己坐了三个月的牢。
三个月的概念是什么?
十二岁的皇上亲政;慈禧老佛爷的四十寿辰,重修了圆明园;招商局在上海南永安街正式对外开局营业;天主教传入上海租界……这个年月,兵荒马乱、风云多变。有时候变得好象女人的脸一样。
如眼前这个女人,她说:“鄙宅已为安先生准备好了下榻之处。梅香,带漾老板去西厢房休息。准备热水毛巾,请杨老板沐浴更衣。稍后,我亲自下厨,烧几道小菜,为您接风洗尘。”
杨月楼一愣,没想到宝奴如此沉得住气。他早前幻想的她哀怨怨和羞怯怯对自己示好的画面根本没有出现。事实的现状是这个女子依旧沉静优雅地飘出了这间灯火辉煌的厅堂。
这是什么意思——杨月楼心里霎时间转过了十几种想法:继续让她玩猫捉耗子的游戏还是直接了却她哥哥韦宝砚的生命;或者这一切做的还不够,干脆找理由吞并了韦家所有的产业,让她为害得自己与师妹分手的恶行付出代价……
他这次是为着复仇才重新踏入了韦府大门。否则,他宁肯再也不要回到这里,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像一把把小刀,在一下一下切着本已愈合的伤口。他本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现走在韦府的长廊里,才发现,活力在仇恨的影响下如久旱的秧苗得逢春雨激动的疯长回来,他——杨月楼,终于可以挺直腰板面对这里的每一个人了。
“杨老板,您先在这里稍时休息,我去吩咐下人为您准备洗澡水。”小翠没变了,百是胖胖脸,略带老姑娘相。
杨月楼点头默许,等小翠离开后才仔细打量着身处的这间厢房。屋里没有电灯,光线在雨天内更显暗淡。几上放着几盏烛台,旁边扔一盒洋火。书案上摆一盆兰草,琴架上的那只古筝,断了一根弦,还没有接上。所有的摆设,都还和三个月前是一模一样。杨月楼掏出怀里的手绢,擦了擦手,将那根断弦接上,移过一个绣墩,坐下调了下音,便指拂琴弦,弹了起来。
------------------------ 昨夜,我看见自己的灵魂披了一件寒裳,拂着冰、踏着霜,迎着冷冷的月光,去寻找冰山下的岩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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