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十二年·上海
　　
　　正逢雨季。于是，这个七月，天地、街巷、亭台楼阁、粉墙黑檐都长久地笼罩在一片潮湿阴暗的氛围中。环顾东西南北，皆是满目雨雾凄迷，淋淋漓漓，细细密密，断断续续。但湿滑的青石板路照有人行，那黑面方口的男鞋、红缎镶边的金莲、喀喀出声的木屐……都微微沾染着泥泞，在主人的指挥下，小心翼翼、穿行不息。
　　
　　这，就是上海，杨月楼时隔三个月后再次见到的上海，无论黄历换了多少本，无论清油灯盏上的油垢有多厚；无论外边已经改朝换代了多少次，永远都是这样的平静而又平淡；古朴而又古老；苍白而又苍凉。
　　
　　他略带失望，又略感安心，对着面前繁华依旧、古朴华丽的韦府，微微眯起了双眼，嘴角勾出一个锦衣还乡的自豪微笑。在韦伯的恭请下，风度翩翩踏进了这扇漆黑的大门内。
　　
　　一切还是老样子，通向花厅的备弄依旧是幽暗狭长的，走到弄底，迎面的水池依旧是伫立着那几株开开败败，不甚新鲜的残荷。转到花厅，迎面那扇大理石组合的屏风，有一页上的血痕弯弯曲曲，像张牙舞爪的蜈蚣，当然不仔细看是很难发现的——果然，杨月楼手抚这光滑冰凉的石面上这淡淡的痕迹时，心里就像燃烧了一把火，刹那儿间前仇旧恨重现眼前……
　　
　　“你个跟鹌鹑、猴儿一个样儿的小戏子，还敢打我妹妹的主意，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们几个不要手软,给我往死里打！！”韦家大少爷一声令下，梅府的家丁们便一拥而上，揪住昔年的自己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一直到他瘫倒在地，鼻青脸肿、口鼻流血。
　　
　　韦家大少爷还狞笑着一把拽起他的头发，抚摩着杨月楼的腮边嘴角：“你说，多英气的一张脸，梨园的‘猴王’，却偏偏猴性也忒野了。招得大家闺秀、小家碧玉都为你倾倒……今儿爷给你做主了，让你小子下半辈子守点清规戒律——”他提溜着杨月楼的领口，就狠狠砸向身畔的屏风……
　　
　　什么叫天旋地转、什么叫眼冒金星、什么叫血流满面、什么叫辛酸麻辣苦五味俱全，在那一刻，杨月楼集体尝尽。
　　
　　“月楼……”她的声音像锋利的并刀，将回忆绞断。
　　
　　杨月楼回过身来，看着这个祸害了他三个月被困囚牢的女人——韦家二小姐宝奴。身形依旧是那样的娇怯、纤弱。黛眉樱唇、白衣素裙。眼眸里写满激动、柔夷紧攥着惊讶。还有预期的喜悦——杨月楼嘴角抹过一丝瞬间出现、有瞬间消逝的冷笑，上前，离宝奴很近很近、眼睛对着眼睛、鼻子对着鼻子，中间只错几寸。
　　
　　“杨月楼给韦二小姐请安。”空气都似凝固的许久对视后，杨月楼忽然后退一步，做了一个猴子参拜的姿势，且托着长长的念白，声音古怪，又西装革履，就像在插科打诨一样。
　　
　　但宝奴没有笑，她只是微微一愣，随后潮红的脸色一下子化作苍白，颦眉低首，动作虽快，但已被杨月楼鹰隼般的锐目捕捉到她深切的悲哀和委屈。
　　当她再抬起头时，已是往日里清冽高贵、冷艳干练，令人不可逼视的“韦二小姐”了。特别是那双曾经明澈纯净的黑眸，顾盼之间，瞳深似井，喜怒不形于色，不该是少女该有的眼神。
　　
　　“杨老板肯玉趾移到寒舍，已属篷壁生辉。请上坐。”她嫣然一笑，立刻排遣了眉眼里那潜藏的忧郁。但呼吸，却令杨月楼更觉不甚自主，心头更沉了。
　　
　　丫鬟送上茶来，青瓷盖碗，温汤绿叶。轻嘬两口，唇齿留着异香、甜甜的、淡淡的、清清的、暖暖的、柔柔的、久久不散——是“梅花三弄”，三个月前，她第一次沏给他喝。他诧异为何同样的碧螺春茶叶却能在她手里被加工得更令人回味悠久，并香味独特。她笑了，告诉他自己是在隆冬时节，收集自家后花园内腊梅花上雪，化作的烹茶水。后又经过多道工序、费心费时，才创此奇效。
　　
　　但，三个月后，茶还是原来的茶、宅还是原来的宅、人还是原来的人、心情却是另一番了。如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格外响脆，化作曾经戏台上的鼓点催逼，唱念做打，堪堪是戏如人生，人生如戏，人与戏纠缠不清，无法分离。
　　
　　“长清短清，那管人离恨？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云掩柴门，钟儿罄儿在枕上听。柏子坐中焚，梅花帐绝尘。果然是冰清玉润！长长短短，有谁评论，怕谁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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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我看见自己的灵魂披了一件寒裳，拂着冰、踏着霜，迎着冷冷的月光，去寻找冰山下的岩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