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远去的契丹 |
20年前的深秋,我去围场县处理盗古墓案件,在山上见到了被掘开的辽墓。那些辽墓筒深顶厚,上观宛如大眼井,硬土下为多层石块,石下则是由粗壮木料棚起的墓顶。一看便知工程浩大,不仅当年营建耗时费力,今日盗墓人亦得在山上安营扎寨团组做战才能有所窍得。在追寻文物的途中,听了搞文物同志的介绍,我心中不禁暗暗称奇,奇的是那曾经辉煌过的契丹人,缘何就不见了?
前不久去了平泉辽河源头。登上高高的马盂山,就惊叹这里绿草如茵秀石成林,端的是一派绮丽的远古风光。再观了那山谷深处的潺潺流水,遥望东南,思想起这竟是流遍关外大地的辽河源头(之一),往下不禁就有了些浅淡的联想。我想时光退回千余年前,天地分明,在这山上山下应该就是无限湛蓝与无边碧绿的完美结合。清水注河床,嫩草育牛羊。而生存其间的乘白马与青牛男女的后裔,此时早已在风霜血雨的搏击中,成长为一个强悍的北方民族。他们装束奇异,疾马弯刀,纵横穿行于草原与平原之间。他们纯熟地轮番运用自己的武力与智慧,或同中原大族进行激烈的冲撞,或大开毯房的门户,热情的迎接远方的来客。说来前者惊心动魄,但后者亦婉约动人。大约有百年之余,辽宁和好,边寨饮烟鱼火牧笛声声,驿道车水马龙柳色青青,这该是一段内容何等动人而又极具色彩的画卷……
可惜这一画卷,由于《杨家将》这类故事的广泛流传,在很长时间被无情地淹没了,留在记忆中更多的是虎狼入侵刀枪剑声。以至后来包括读书人在内,都很难想那个民族的笑脸会是何样。幸好,还有一个美丽聪智的萧燕燕,也就是萧太后,她有着一张明亮似皎月的面孔,京剧《四郎探母》里并没有给她画个丑脸。终让人在心态能够平静的年代里,能用真实的目光对契丹人去做遥远的回顾,并从这个很有作为的女人那开始,逐渐改变了偏稚的观念,更换了不实的脸谱。于是,当我们再看发生在神州大地的往事时,也就少了许多莫名的憎恨,而多了些理解。中华民族大家庭的身后,不光流淌着黄河长江,还有如辽河(老哈河)那样诸多承载着多民族文化的河流。我想,这应该是站在辽河源头首先要弄清楚的,把这一点弄清楚了,对往下研究如何发掘辽文化、借助历史文化促进促成当今的事业,就顺当得多了。
A
说来契丹这个民族很是不简单。早在1400多年前,契丹作为一个中国北方民族就出现在《魏书》中。他们兵强马壮,骁勇善战。在一位名叫耶律阿保的部落首领统一了契丹各部后,于公元916年建立了契丹国,947年改国号为大辽。大辽王朝曾经雄霸中国半壁江山,疆域北到外兴安岭、贝加尔湖一线,东临库页岛,西跨阿尔泰山,南抵河北和山西北部,可谓盛极一时……
从史料记载和出土文物考证,我们承德这个地方,当时毫无争议的就在辽国的地域中,属于辽地。而且,这里还是辽国比较富庶的重地。往下再说也就好笑了,原来我从童年就佩服的杨家诸将,当他们告别天波府挂甲出征,殊不知他们的对手,正是在我身边这块土地上集结兵马前去犯境破关的。对此,是否该改变以往的情感呢?我想回答应是明显的,没有必要。前些时候曾有人对岳飞“民族英雄”的含义提出疑问,结果立刻就引来万千斥责声。我想那个提问者起码是个书呆子,他忘了站在历史的角度去看问题,同时他更忘了众多人的情感,而犯众怒从来都是件极可怕的事。
更何况,无论是契丹还是女真,他们的文化终究无法与中原文化相抗衡,尤其是契丹,一旦辽王朝被摧,这个游牧民族的命运,就像草原狂风暴雪席卷散了的马群,往下就无法重新聚拢,而最终就任凭了岁月揉捏,或在某个地方自消自灭,或把自己变成了另一种人,以求得继续生存的空间。有一些记载非常可怕:女真人的金朝取代契丹人的辽朝后,曾下令清除那些反抗的契丹人,见于史书的大规模杀戮就持续了一个多月。可以想象,本来生产力水平就较低的契丹人包括他们的文化,是很难逃过这样的大劫难的。话说回来,中原文化的深厚远大,往往会使敌对者也不得不屈服。哪怕他们手中获得了生杀之权,但在文化上却权柄难操,相反在有所了解后,还会生出敬慕之情来,逐渐就产生某些融合与和谐,进而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清朝的历史就表明了这一点。崐故此,在中原文化基础上产生的一些情感,其实亦是中华民族大家庭的共有情感,是应该予与尊重的。
但也有一个现实情况值得注意。尽管《杨家将》,还有《说岳全传》等很受读者的喜爱。可在影视剧屡屡出现旧作重拍的情形下,主流媒体对它们却似视而不见,闲置一旁。依我看并非是视而不见,实乃有些地方不好处理也。比如宋辽和好之际,双方边贸兴旺,不仅民间往来多多,官方交往亦是十分频繁。著名的包拯就曾随团来访过。而辽方也热烈欢迎,几经营建,接待水平已达到:住有馆舍,吃饭有帐篷,渴了有处喝水。比如平泉县境内曾有诸多驿馆,就像今天的招待所一样,在当时的迎来送往中起了重要的作用。然而,由于《杨家将》等更多描写的是双方的争战,读者的兴趣主要亦在这里,于是要想把这部书的主要情节拍好,又有照顾到当下民族情感,就不是件易事了。尽管契丹人已经不在了,可有过相似经历的其他少数民族犹在。这就需要很慎重的对待。这既表明了当今民族政策的正确与对待历史需格外慎重,同时亦启发生活在少数民族聚居区的人们要特别注意发掘本地有特色的文化,展示有益于民族团结的史实,以促进当地的经济有较快的发展。
B
平泉要发掘辽文化,这个想法不错。为此这里成立了苏颂研究会,希望通过苏颂两次使辽的史料,促进这个想法得以落实。苏颂在北宋曾官至宰相,是那个时期重要的人物。他前后两次出使辽国,往返均途经平泉,并留下了途中所做的诗。从现有的资料看,苏颂《使辽诗》中涉及到平泉的共七首,其中涉及驿馆的有五首,涉及河流的有二首。我对古诗的了解很有限,但借助注释也能看明白个大概。仔细看后,感觉到诗虽写得顺畅上口,可内容却也一般,无非是触景生情信手写来。或写山景河流,或写风大地险,还写途中累病了,写幸亏没有遇到巨大的天灾,写因为想起了皇上的信任,要鼓劲启程赶路等。恕我阅历浅读书不精,若是从这几首诗去看,苏颂使辽好像还有点官差不由己的感觉。同时,这几首即景马上诗,对平泉的历史研究好像也不是重要得不得了。于是就觉得,事情并非到了只有亟须下大力深研了苏颂,才能探及契丹看懂平泉的程度。
平泉历史悠久,考古收获颇多。到了辽时,这里已建州立县有了记载。而且,境内还有遗址、遗迹、墓葬,博物馆里的辽代文物也十分丰富精美。按说研究发掘辽文化,就直接从辽本身开始吧,若想找个人物研究,也该从契丹人里去找,比如找萧太后,怎么偏要找个祖籍在福建的苏颂呢?
苏颂两次使辽,在这边待了小八个月。在当时的交通信息情况下,八个月的“调研”时间(还包括路上),明显的不算长。况且,他第一次使辽时,已47岁(1067年),第二次则57岁了(1077年)。这年龄前者在当时不算小,后者则有些老矣。据后人给的权威评价,苏颂本人是学有专长的,他是著名的天文学家、药学家,应属官员中的高级专业技术人员乃至学术代头人。由此推想,让他出使曾是敌国的使臣,以他的爱好,以他的身体,以他的年龄,均说不上是一件美差。怪不得在这有数的几首诗中,很难看到青山绿水的明媚,辽广地域的壮美。并非平泉无此景致,亦不是错过了季节,比如深秋的漫山红叶,在中原又哪里去寻?可是,“人向万山峰外过,月从双石岭间生”、“沙底暗冰频 马,岭头危径罕逢人”。在老先生的眼里,这一段路上好像除了石头山,就是冰塞河。尽管在他的使辽诗中也有愉悦之时,但于平泉道上的这几首,心情却不怎么好,甚至有点不好。我以为这绝非偶然,完全是作者心情所致。故尔,当他在第一次使辽的归途中,便有了如下的情景,而这情景完全就不像一个身份显赫的重臣,反道像个想家的孩子。让我略摘上论文集中的一段:“当他(苏颂)南归再次来到神水馆的时候,忽然听说从南国而来的驿车到了,非常高兴。他睁开疲劳的双眼……真是他乡遇故知呀……每听到一个好消息,如渴望梅,兴奋不已。每听到一个坏消息,如空谷传声,焦虑不安,谈笑在中,时间过得很快。苏公此时心潮如涌,归心更切,恨不得一步回到京城……”
看到这或许有人要问,思家乃人知常情,有什么可非议的。且慢,我还没把话说完,也没有一点要非议人家的意思。我引这一段,是想和他来时的诗做个对比,比较后便可知,苏颂当年接受使辽的皇差,起码不是多么随心如意。他或多或少是硬着头皮来的,只几个月就归心似箭了。比起他的前辈苏武,显然有点毅志薄弱。不过,这又绝对没有什么,人家苏颂当时怎的感觉就怎么写崐了。只是他根本想不到千年以后,会因为这几首诗(诗很重要),行程途中某地成立了研究自己的学会。倘若想到,兴许就把诗的内容和情绪变一变了。毕竟肯定了“苏颂在平泉发展史上具有不可磨灭的功勋和作用。”而且,往下还要大兴土木工程,举动不小。一旦建成,再认真研究出苏颂当时的心情,于苏颂本人的面子上也不好看吧。
当年使辽宋朝官员,累计有千人以上。苏颂是他们的代表人物,在交往过程中以及事后(资料汇集),他起了别人无法替代的作用,这都是应该给予充分肯定的。但辽文化是在当年辽国土地上生成的,追寻这种文化的代表人物,理应从契丹人中找出。况且,以当代搞人物研究的惯例,一是该人的原籍所在地;二是该人在某地生活的时间很长,对当地有特别大的功绩,比如苏轼与苏堤(但不知杭州有苏轼研究会否)。苏颂于平泉是否如此?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也是想做一探讨,并无意下结论。
C
我倒是很喜欢看文集中写大长公主的那一篇。当年墓中的石棺尚未移出时,我就随专家到实地看过。我也看了那一片山形,的确很美,且符合旧时的风水之说。那篇文章还写了萧燕燕,写了这对母女的恩爱,尤其是大长公主雍容华贵的气质,以及她的幸与不幸的经历等等。于是,就该有那么一幅画展现在我们面前:萧太后和大长公主在她们的领域里巡游打猎,她们到了马盂山,到了平泉,平泉的山川河流把这二位女人的心留住了,于是,她们就决定把这里的一块风水宝地占了下来。恕我拙笨,想像有限。其实有关契丹先人的传说远比我想的要美丽得多。我在平泉博物馆看过一幅画,白马、青牛、河水,虽然十几年过去了,但在辽河源头骑白马的英俊男子、还有美貌如仙的女子,仍记忆犹新。这是辽文化的精华,由此而发生的各种故事传说,都是这个文化中的宝贵情节。包括宋人使辽,亦是辽文化覆盖下的应有内容。主宾位置,不可颠倒。且不论当年身着毛皮的契丹人南下兴兵的对与错,单就他们的个性而言,就值得让人佩服。他们宁愿民族消失了,也不愿苟活。这种民 族遗存下的文化,理当有着鲜明的个性。这也正是当今我们特别希望挖掘整理出来的。《云南映象》把茶马古道旁少数民族的特色充分表现出来,但把握古道经济命脉的其实更多的是内地汉人。同样,当年使辽驿道上的宋人把中原文化带了过来,但把中原文化吸收消化了的,仍是辽文化。至于后来如何,那是朝代更替后的事。毕竟,我们眼下要探寻的是那个神秘的民族,还有他们宝贵亦神奇的文化。
这是我在辽河源头的一点思考。但那时我被身边绮丽的景色陶醉了。只是归来后,当山川的色彩渐渐的离去时,忽然就觉出那个远去的契丹在缓缓向我走来。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文字仿佛从永在的辽河源头中淌来,最终就淌成了这个样子。倘若不对,作为学术探讨,还敬请批评与理解。怨只怨那辽河源之景太美。不信君请前往,定大饱眼福,兴许还有历史文化方面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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