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冬季 |
冷在腊月,尤其是元旦前后的那几天。
在白雪皑皑的东北莾原上,风夹着雪,吹得人抬不起头来。走在小路上,刮起的雪粒像沙子似的直往人的脖子里钻,偶而刮到脸上,像小刀子割的一样痛。飕飕的西北风象要把人吹跑似的,这时候说尿尿得用小棍子敲也许有些夸张了,可是能把人冻得直哭你相信吧?
那年我在东北一个黑山头的地方下放。白天听风吼,晚上与老农一起睡在马号里,这还好。就怕睡在自己的集体户里,大地主留下的三间大房子里,就你一个人,糊着纸窗户上,只有一块大一点儿玻璃,透明的窗玻璃说明屋子里外是一样的温度,雪白的墙上挂着薄薄的一层霜,那是几天前烧饭凝结热气痕迹。
没有人与你说话,我怕是快丧失了语言功能。偶而开场批斗会,那地富反坏分子早就批得体无完肤了,散会后还是十分空虚。我整个人都处在麻木状态中,处在一种消极等待的状态当中。百无聊赖之中,我知道自己爱上了一个人。每当我看到她的背影,心就会咚咚的擂鼓一般跳动。我希望看到她,希望她时常有意无意地看我一眼,从我身边走过。然而我不能与她说过多的话。她是我的伙伴,一起下放的女知青,一个十八岁的姑娘。我孤身一人,我不能告诉她,我爱她。其实爱她的理由很简单。在一个风雪的夜晚,她走之前体贴地对我说:贴的饼子都做好了。下了班儿早点儿回来热热再吃。我过两天就回来。
你走吧,回到家再不好也比这强,起码也暖和一些。我说。
我想回家,就是放心不下你吃饭,别冻着你,饿着你。看得出,她真的不放心。
那我送送你吧。女孩子走夜路不方便。那天晚上我送了她,一直送到车站,才艰难地从小路上回去。下放在这里,我不曾得到任何呵护和体贴,所以我这个大男人对她的关怀感激不尽,从此对她处处留意。
有一天,我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欲望,趁着烧饭的时候对她说,大队部说了,过几天宝山乡要演一场野台子电影,是阿尔巴尼亚的片子,叫“第八个是铜像”。不过离这里要十几里路。我问她,我俩一起去看一场电影好吗?我想,如果她要是愿意去,说明她是爱我的,如果不,我就将这段感情埋葬。电影还没有演的消息,许多天过去了。她除了时常说,饭做好了,我去推米去。再不就是她要回家住两天。但是对于我吃饭的事,她总量挂在心上,再就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我还是帮她摇辘轳提水,烧火助炊。不过我很失望,心想哪有什么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事情啊,一切两情相悦的传说都是不真实的。在一个雪后的下午,她突然叫我去她的房间。我磨蹭很久,很紧张地进去了。一推门,一股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她的脚冻伤了,老农说把茄子秧用水熬过,坚持每天泡泡脚,过几天就会好的。屋子里还有好多茄秧。起初她沉默着,既不说话也不让座,后来突然说,她的脚好痛,真的不想再在这熬下去了。我很惊讶,无法接话,她有些语无伦次,让我不敢相信这是我一向爱慕的果敢利索的女孩子。后来,她说:“你给我粮份吧,我回家多住两天。”我答应给她十五斤小米,并送她回家。
我还是呆呆地望着她,心里直打鼓,身体簌簌发抖,脸红不红不知道,觉得胀得慌。我闭上眼把头低了下去,想稳定一下情绪。我像在梦境。我说:我替你洗,好吗?
这是第一次接触她的肢体。我俯下身子,她也低下头,她有些紧张,连喘气的气息都能听得到。屋子里就我和她两个人。她很自然地接近了我,用我所喜欢的气息笼罩着我。这一刻我相信了,在茫茫人海中,总会有那么一个女人,她的相貌,她的身段,她的一言一行,甚至她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
一切都与你那么的相投合,相匹配。心中的喜悦冲破了冰冷的气氛,茄子秧的土味四处弥漫。我们两人都在微醺中无法把持自己。当我把她的脚拿在手中时,白白的脚面,脚趾和后跟有的地方青紫,有的地方微微发红。滚烫的水慢慢凉了下来,我用手为她暖着脚,为她擦洗。我好像经历了一场梦,这是一厢情愿吗?我不知道。那是温暖的梦,是温馨的港湾,我的爱情停泊的地方。我愿意就此睡去,不再醒来。第二天的大雪封住了小路,人们只能啊着气,扫着雪。我说,你冻成这样,我送你回家吧。
我还是舍不得你吃饭,怕你冻着饿着。
“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我说,我没事的。
在我的劝说下,她同意了。于是我们手挽手沿着小路,走了两个小时才到了车站。我们在路上和任何一对恋人一样,相依相偎,无限幸福。好像等待我们的,是温暖的阳光和无限美好的前程。我说,我再也不孤独了。她狠狠地捏捏我的手,表示很赞同。从此之后,每个收工后闲暇时间我都在盼望她,她的温柔,她有眼神。在每一个下雪的晚上我都期待与她说说心里话。我不知道人为什么要害怕孤独,也不知道男孩子为什么要期盼着女朋友,但是这一刻我得到了我想要的,这一刻是我最心跳的。
爱情能让人驱除寒冷。在一个小山村,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环境里,我们无法遏制的爱情像原野的松树一样站得笔直,抵得住风寒。很多个夜晚,我们都是相拥而坐,在一起漫无边际地交谈,而我总是有意说些再苦也不怕的感觉,即使到一个穷得吃不上饭的地方,还能怎么样。她同意我的看法,愿意陪伴我。即使回城抽不出去,我们能在一起就是幸福。她甚至说,就是讨饭我俩也在一起。好多招工回城的信息接踵而来:某某兵工厂、某某钢铁厂都在招工。她说,我等你到那一天。我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能爱上我。几乎所有的信息都告诉我,我是个穷光蛋,穷得无法再穷了,没有背景,没有关系,没有人会爱上我。像我这样的穷小子与她会长久吗。我宁愿相信长久是真的,我在享受着她的温存,我从来也不问她为什么要背着她的妈妈与我相处。
我相信真情,真情就是爱情吧。有时候,她会问我,难道你不想听我说一说我妈妈吗?难道你不想更多地了解我吗?不!我不想让任何东西干扰我们如此珍贵的缘分。就说下放的缘分吧,下放是早就定下来的事情,最近要走两个集体户,那天,镇政府知青办的人说,明天走一个集体户到杏岭,今天走的集体户是到黑山头。随便你跟哪一个集体户走都行。我不假思索想也没想,我今天就跟着这个户走了。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挂起了红旗,车身两边贴着大标语。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广阔天地在有作为。这台车载着我们十几个小青年,一溜烟地开出了县城,越走我们的心里就越不踏实,这不是离家更远了吗?领队说,不远百十里路,坐火车回家,走到车站坐也就两个小时的路吧。
一趟车来的同学,一个县城的知青。
她是真心爱我的。即使以后不能在一起,我也愿意相信眼前的真实会到永远。也许是因为我总是担心着什么,每一次与她相处,都好像在梦中一样,感觉好得有点不真实。有时候说着话,我会忽然感觉有种疲劳感袭来。想偎依在她的胸前静静地休息一会儿,这时候,她也在我的怀中微微地闭起双眼。我们都彼此听得到心跳在加快。在这美妙的一刻,我们有了平生的第一次初吻。
我们两个人寻找一切可能接近的机会,晚饭过后,下雪天休息。只要一有机会,我俩准在一起。然而这种机会并不是很多。她在家烧几个知青的饭。我们都忙着挣那命根子似的工分。每天满分只有四五角钱。下了工我急忙回去帮助她摇辘轳提水,再不就是抱柴烧火。我们面对的就是大自然,远远望去,看到集体户的炊烟,我的心蛮激动的。有个人在等我。
开始,我曾抗拒过自己的感情。我有意在生活中刁难她,用生硬语言顶撞她,私下相处时,我也会时时发脾气,冷面相对。甚至莫名其妙地拒绝她的要求,但是过后我都十分后悔,再去找她。当我的古怪脾气突然爆发时,她总像进了温柔乡一样,拿出一种真的受气而又无助无奈的眼神看着我,她明白我的心里是苦的,她知道我在默默企盼着什么,这种流放何时才能结束,不到一年时间,男生能走的都走了,女生能嫁的都嫁了。我在苦斗,她说,你何苦哪。她很少言苦,只是时不时地回家一次,回来总是不忘带回来一瓶咸菜或者一瓶炸酱,与我共享。
我心中十分歉疚。我会在沉默的时候突然掉头而去,找无人的地方大哭一场。一切在刚开始的时候就注定了结局,也许是没有未来的结局。而我们在相爱的同时就明白,自己并无力改变什么。事情终于发生了,一天她特意跟我说,她决意跟我了,跟我结婚,今生今世跟着我。说着她泪流满面,我抚摸着她脸上的泪痕,我无语泪流。她说,她妈妈早就把她许配给邻家的一个男孩,现在这个男孩已经在县土产公司上班了。在一个县城上班意味着什么?那要比一个知青高出几个档次的。他家有些背景,当然也有门路。男孩的哥哥是县印刷厂的厂长。强烈的自尊心使我实在有些招架不住。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怜的女孩子,是那么无助。大人为她铺就的路,不过就是嫁人。可是跟着我,现在正在忍受着饥寒交迫的日子。我同意她走,跟那个她并不爱的人结婚去。
我没有告诉她。我在深深地爱着她。只是不想毁掉她的幸福,也不想伤害任何人。我无法忍受这些,我想,分手快些也许更好一些,长痛不如短痛。我瞒着她找到公社安置办,想到一个更为闭塞的山沟沟去从头再来。我用加倍的劳作来克制对她的思念,有多少次我在睡梦中都是与她在一起,我无法抑制灵魂深处的疯狂,那种感情日日煎熬着我,醒着的时候,肉体和精神被思念撕扯着,啃噬着……我是多么想靠近她啊!
她走了有半个月时间。这是她离开我最长的一次。
那天我一进门,见她重操旧业,仍在烧饭。我想走开,但是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就像第一次接受她一样,沉重的压抑感向我袭来,而这种疲倦又那么令人舒适。她起身向走上前来,轻轻地环抱着我,娇瞋地说:你是个傻小子啊!我这次是送姑姑回家,姑姑和表嫂同意我们在一起。他们去做妈妈的工作。我是你的人,直到永远。
一切又重新开始了,我的劳作生活充满了阳光。现在想来像是一个美丽的童话,爱情在那茄子秧味的微醺气息中重新燃烧起来,不停地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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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
半路一把刀 |
Re:爱在冬季 |
回复时间: |
2005.08.11 01: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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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生活多么艰难,爱情都是我们艰难生活里的温暖,无比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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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
寒鸦 |
Re:爱在冬季 |
回复时间: |
2005.12.09 12: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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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代虽然已经过去。但那纯真的情永远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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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着这些文字,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馨香,有这样一份感情,该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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