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完全版） -胡杨林社区

　　合作
　　
　　
　　暮色中一条公路向南延伸
　　谁的身影在与公路重叠
　　“一生之中，有多少时间是在路上?”
　　一次上路，就是一次找到故乡
　　
　　上升的高原低伏山冈
　　马兰打开的草甸上
　　天空低蓝，飞云如箭
　　暴雨的梯子，垂挂在太子山冰封的背面
　　
　　暴雨锻出的双虹，明亮、弯曲
　　跨出天庭，伸在眼前和不远的小镇
　　停笔的诗人在宁静地生活
　　环舞中看见篝火如绸，抖出的火星升腾消失
　　
　　缓慢的时光迎送着风景和人情
　　逃开生活的人，在这里遇见了生活
　　平静的诗人在熟睡，上路者告别草原
　　起伏的雷电，悄悄隐入南方天空的星座
　　 1994.6.20
　　
　　雨季
　　
　　
　　一块大水，在夏天之上不停剥落
　　北方的雨季，家俱开始潮湿
　　床上的梦开始发炎
　　水汽挣不脱雨季的吸引，化身为云
　　
　　灰暗的云自行破碎，河流的胸中
　　泥浪翻滚，飞长的箭羽浮上了记忆
　　一只白虎在撕扯自己的肩胛骨
　　引发天际的雪崩，万马奔腾雨季的头顶
　　
　　越来越多的嘴唇，在雨季中紧闭
　　越来越多的麦子，在地里倒毙
　　无边的雨季束手无策，任夏天冰冷
　　任茫茫雨光溅起茫茫虚空
　　
　　时光在太阳上剥落，雨一般注入夏天
　　大神在天上漫步，足迹趟水而过
　　而潮气加重了虚空，加重了梦的炎症
　　这危险的病毒，究竟躲藏在何处?
　　
　　空心的云自由、舒展，承受着美丑
　　直到它终于有了充分哭泣的理由
　　像一个人在雨季恋爱是因为生病
　　一个人在雨季结婚是因为无事可干
　　
　　雨季中吐血的人，吹笛的人，厌世的人
　　全都不堪一击，不得好死
　　当傍晚的天空突然呈献出大海的澄明
　　一切已不同以往，还有谁是旧人?
　　
　　雨季缠身的人自毁歌喉，隐姓埋名
　　而每一滴雨都有可能撞歪生活
　　朽掉的家俱将他绊倒在雨中
　　一件肮脏的雨衣，裹着他虚脱的灵魂
　　 1994.7.1
　　
　　睡
　　
　　
　　一群无力的飞虫，缠绕着秋天的灯
　　秋天荒凉的木床上
　　疲惫的铁钉生锈、脱落，而睡眠
　　还在用这床板，架设着通往梦境的桥
　　
　　梦川的彼岸，究竟是什么在将我召唤?
　　夜航的飞机震歪星幕，子夜
　　异地的公路上，一辆汽车在大风中奔跑
　　宿命的手上皮肤在发炎
　　
　　被禁止的酒和神经创伤，溶解药物
　　风雨使人们关严门窗，难分晨昏
　　像我在光滑的泥泞中沉迷
　　分不清睡眠和清醒
　　
　　站在二楼，我望见城中的漆黑
　　浑浊的摇滚和建设者茫然的脸
　　饱尝爱情的男人，在互相指责班门弄斧
　　而我梦见的姑娘，确是一个真实的鬼魂
　　
　　睡眠的手稿，混杂了现实和梦
　　我在其中阅读，视线交错而酸痛
　　世界人声鼎沸，我躺在秋风的怀里
　　进一步怀疑所有的记忆
　　 1994.9.9
　　
　　向北的路
　　
　　
　　向北的路通向郊外
　　通向黄叶垂挂的山冈
　　因此向北的路通向高处
　　通向一座白日做梦的山庄
　　
　　白尘滚滚，腾起向北的路
　　狂热的火星从铁匠的锤下溅出
　　当大雨冲动血红的泥泞
　　剔除的砖屑彼此仇恨
　　
　　向北的路延续着
　　被汽油和钢铁紧紧追赶
　　压折腿骨，向北的路
　　只在夜里露出伤口
　　
　　在更深的夜里
　　向北的路长出翅膀
　　在天空和时间中自由出入
　　而那留在地上的，只是它向北的影子
　　 1994.11.4
　　
　　城里
　　
　　
　　从早上的恶梦里爬起，我一个人
　　回忆半夜不歇的狗叫
　　
　　一挞白纸割破的手
　　受穷的身子围着半空的胃
　　
　　我是一个农民，一支哆嗦的麦茎
　　一把握紧，那血一般贵重的油!
　　
　　这时透明的大殿停在眼前
　　这时太阳疲乏了城里的红砖
　　 1995.5.10—6.10
　　
　　在闷热的天气里
　　
　　
　　最后一个走进办公室
　　翻一翻昨天的报纸
　　
　　向同事要一支烟
　　望一眼窗户上陈旧的风景
　　
　　把自行车藏在小巷
　　走进富丽堂皇的邮电局
　　
　　时间还早，朋友都忙
　　转一个弯，在闷热的天气里
　　
　　再喝一口放凉的咖啡
　　镇静自己
　　 1995.8.9
　　
　　开始
　　
　　
　　开始了! 这微阴的秋天在颤动
　　这深绿的秋天，我看到
　　一年四季注视我的山塬在颤动
　　它就要来到我的窗前，让我
　　踩着它平坦的肩膀远去
　　
　　在一天的四季中，这开始
　　是一段闲暇的时光
　　无数个我行走的大街开始泛黄
　　在阳光的最底层，有一个我在低头走路
　　直到被一阵清凉的花香引得抬头
　　
　　当一切开始都已迟了的时候
　　一丛丛玫瑰正在夺目盛开，是的
　　是淋漓的秋雨催开了花朵，打穿了柏树
　　是一阵秋风将一个沮丧的人拥抱
　　当血红的河水，开始卷走一年的好收成
　　 1995.8.14
　　
　　
　　请求
　　
　　
　　Ａ，这秋天的凉和过去一模一样
　　它把寒冷送回身体，街上是红的男人
　　和绿的女人，还有断头的树
　　远方的你，为什么不来到秋天的身旁
　　
　　我讨厌远方，因为我想让你
　　从远方来到这里，看我在生活中穿行
　　辩别四季，用时光洗面
　　秋天，又轻又凉，逼我承认了生命中的温柔
　　
　　在铁塔的顶端，有一朵玫瑰像火苗
　　隐约的晚霞，孕怀不远的冬天
　　爱酒的朋友中途到来，他说喝酒
　　就是一个人挖掘他自己的野心和爱情
　　
　　满天的雷电，闪亮群山、大地和城池
　　大风掠沙为刀，劈开大道，来吧
　　Ａ，像秋天的女儿，像秋天的雨滴和尘埃一样来吧
　　来占据我冰凉的双眼和额头
　　 1995.8.19—20
　　
　　展开
　　
　　
　　在密封的室内展开一颗过眼的流星
　　
　　看见自己半醒的、汗腻的脸
　　
　　一杯药色的咖啡在睡眠
　　
　　是与非的拥抱与融合
　　
　　激烈的音乐已经从耳道退出
　　
　　一个朋友亮出牙齿的光，为青年辩护
　　
　　蓝色的云气，还有苍蝇展翅的形体
　　
　　一支等待火柴变旺的香烟挺直一生
　　
　　时间到了！时间，明亮得像一块光洁的耻骨
　　
　　我醒来走到窗前，看到晴天里秋雾弥漫
　　 1995.8.31
　　
　　唱
　　
　　
　　白雪覆盖的树枝，向着天空伸展
　　这细微的声音穿透芽苞
　　在把听不见的歌声送入冬天
　　
　　冬天的街巷里，白雪在歌唱一闪而逝的自己
　　而我放弃了自行车上的飞翔
　　只把歌唱紧夹在唇间
　　
　　我的灼热的双唇啊，像一对翅膀攀上天空
　　而天空中寂静，天空中一览无余
　　而那犁开土地的正是歌声
　　
　　那些庞大的建筑，一一埋入泥土
　　像歌声一样悄无声息
　　而我的歌唱，无意中说出了我的命运
　　 1996.1.18
　　
　　钟面上的自画像
　　
　　
　　他想像那一丛向上的树枝，是婴儿的毛发
　　托起、刺穿湿润的太阳，太阳
　　越来越晴的光，流入他灼热的眼底
　　使他难以分辨，这阳光是在回来还是在离开
　　但无论如何，是这阳光熔化了窗户
　　使春天又一次扑倒在桌上
　　
　　桌上的钟，在一秒一秒地移动
　　一架小小的永动机，齿轮埋在春天
　　一个男人的脸出现在钟面，在黑色的背景上
　　时近时远，拥有无数变形的意味
　　他一个人沉默，或者与人饮酒，说脏话
　　当他抬起头颅，眼镜上的亮光就被钟面吸收
　　
　　钟上长短不一的三把剑，形同虚设
　　但回来是肯定的，比如说桌上的春天
　　在触向雨水，比如说飞上过高空的风筝
　　又在孩子们手中
　　还有那些一度停泊在远方的心
　　都回来了，向春天奉献出一个个艳阳天
　　
　　钟面上的嘴喷吐着烟雾，这些逃逸的气息
　　从12到12，解开一圈缠绕的数字
　　春天的玻璃被阳光重新铸造、擦净
　　但阳光里擦不掉的尘埃仍在下降
　　当它们落向弧形的钟面，蒙敝的企图
　　跌断了腿，滑进深渊
　　
　　钟面上的男人不想离开这镜子般的家
　　但离开是肯定的，像那三把剑
　　越走越远，一路铰碎了多少事物
　　伤害了多少青春的肢体和泪珠
　　一切终将会离开钟表的面孔
　　离开钟表的内脏，永不能得以修复、更正
　　
　　当刀剑的波浪使一切归于寂静
　　钟面上的画像开始沉入自身的酣梦
　　那里漂满打开的书、卡在半途的思想……
　　当他猛净开眼睛，听见敲碎时间的钟弦声
　　像一个正在使劲扣着扳机的逃犯
　　潜伏在黑暗的核心，一次次哑火与失败
　　 1996.2.11─12
　　
　　民歌的爱情(拟花儿)
　　
　　
　　一
　　
　　三十里铺往南
　　坐着南阳山
　　
　　南阳山的南面
　　雨雾遮天
　　
　　走过的光阴
　　是漂过的水圈
　　
　　不甘的心思呀──
　　盘在松鸣岩
　　
　　二
　　
　　松树插满的松鸣岩
　　石头上修下的大殿
　　
　　窄陡的山路是人间的烟
　　妹呀──
　　这一股心思你不要掐断
　　
　　香捻的山路飘不散
　　大殿的前头我站端
　　
　　香头烫手者头磕疼
　　妹呀──
　　求来的福气我只给牡丹
　　
　　三
　　
　　老鹰飞在山顶上
　　碰歪了树尖
　　
　　翅膀平展在天上
　　拨开了云彩
　　
　　花儿漫在山坡上
　　穿透了石崖
　　
　　人们唱传的爱情呀──
　　看不见你来
　　 1996.6.14─25
　　
　　烧
　　
　　
　　每次烧信，我都是在烧自己的手指
　　在烧自己无法控制的灰烬
　　那些撕得太碎，而无法烧透的灰烬呀
　　
　　没有风，它们就洒了一地──
　　一声尖利的燕鸣，就在此刻传来
　　它抽中夏天，为什么我在颤栗?
　　
　　就在日渐流逝的燕鸣中
　　我搬到二楼，在闷热的房间里
　　拿出火柴盒，再擦燃一根自己的手指
　　
　　但是没有风！风还没有发生
　　怯懦的灰烬就一哄而逃
　　带着变形的、枯萎的誓言，没入草丛
　　
　　而这一次，我烧掉的是伸出一半的手
　　我烧掉的
　　是我在你心中未完成的位置
　　 1996.6.27
　　
　　月球
　　
　　
　　床前的月光，叩开我空阔的睡眠
　　房间里弥漫的银霜，好似破门而入的
　　黎明光亮，而我的深夜才刚刚开始
　　
　　二楼的窗口，一架十倍的望远镜
　　使一个窥视者望见月亮
　　使一个转动的世界，在我眼前停止
　　
　　月球！一颗硕大发扁的珍珠，逼近人间的
　　一张脸，漆黑的天幕上浮现的
　　一张如此荒凉的脸……
　　
　　那些海洋的阴影
　　那些道路的亮斑，那些被撞伤的环形山
　　都被我望见了，从寂静的地球上
　　
　　在地球上，在乌云和风来去的黄昏
　　一场阵雨已经使我澄净，那时
　　我还在渐宽的川野上与青青的麦田一起飞驰
　　
　　月球加深着眼前的寂静，不敢相信
　　我们就是在如此荒凉的关照下
　　一次次饮酒，离别，歌唱着人生
　　
　　而这月球，比无数朝代更久更远
　　像一颗洁白的心脏一直在孤独地跳动
　　如果它静止，一片轻云会使它悄悄飞走
　　
　　是的，离我最近的月球终究会独自飞走
　　地球上所有人一生的长夜
　　仍旧会一次次来临
　　 1996.6.29
　　
　　遥远的祖籍
　　 ──献给杜川的亲人们
　　
　　
　　在风沙干旱的北方，疲倦的异乡人
　　站在山岗，在山岗之下
　　他看到一堆城，拦腰切断了川野，那里
　　是两手空空的异乡人就要进去的地方
　　
　　漫游的异乡人，已经在北方找到了雨季
　　山岗上，他侧眼望见楼群在拔高
　　街道变宽，商业区在日益扩张
　　那里，穿行着他熟悉和陌生的无数市民
　　
　　他安宁地注视着那比城更为宽阔的地方
　　那些青青的玉米和黄熟的小麦
　　如蚁的农人在雨季的间隙匆忙地收割
　　而异乡人，却在祈盼这雨季再延长下去……
　　
　　这虚妄的祈盼，虚妄得如同那楼群里
　　虚妄的欢乐……田野向着远处连结北方
　　连结他出生的故乡，以及那星光遍野的祖籍
　　而这一切，都已在他的血液中模糊
　　
　　遥远的祖籍，他无嗣的伯父已劳累了一生
　　像一株苍老的庄稼无人照料
　　家族的疾病，正在伯父身上日趋严重
　　而他，却要带着祖传的病因，回到雨季覆盖的城
　　
　　像一个异乡人
　　像一只山岗上的蚂蚁，来到粗硬的街上
　　行走，停顿，仿佛要在每一段生存之地
　　把遥远的祖籍默默迁移
　　
　　雨季中的月亮，毫无根由地亮了
　　毫无根由地照耀着起伏无垠的大地
　　异乡人，独自钻进城的砖笼
　　他要在这里凉干鞋子，要让无数世代缓缓过去
　　 1996.7.29
　　
　　梨树
　　
　　
　　忠实的邻居，多年来你一直向我
　　展示着四季更替，时光轮回
　　在我回溯而上的记忆中
　　是哪个季节，使我迁居此处与你为邻
　　
　　沉默的邻居，你在这里的生活
　　比我更早，从一棵树苗或者一根枝条
　　到根深叶茂，我承认
　　你的生长一直比我更快更高
　　
　　那些日子，我注视着你头顶的发梢
　　它们那么年轻，那么挺拔向上
　　但哪个季节，漫延的年轮将你我吞没，冲散
　　将你我，变成了熟视无睹的邻居?
　　
　　我甚至熟视无睹
　　你在每个秋天端出的果实，虽然我
　　一再攀上你的身体，为乐于品尝它的人们
　　一再摘取
　　
　　现在，又一个秋天像枯叶刚刚飘走
　　但我记住了一场雨，一场你倾其所有的
　　果实的暴雨，几秒钟内
　　全部砸进我的身体
　　
　　你的果实并不曾伤害我
　　晴空中，我看见的是果肉、汁液、尘土
　　一起迸溅，一起融合与腐烂
　　直到我泥土的身体，也露出种籽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就像你
　　一种叫做梨树的植物的迁移与生息
　　从北寒带的半岛，到干渴的高原
　　深入的根，按捺住多少行将溃散的肉体
　　 96.11.12
　　
　　血的高原
　　
　　
　　天秤座是我的宿命，一个国王的诞辰与名字
　　与我雷同，新世纪的曙光在我一生的尽头
　　等待，那时，我就要撬翻地球上陆地的版块
　　直到我的大脑，在血红的高原随火生锈
　　
　　但现在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像散落着字母的
　　空旷的原野，词语和词语在压迫纠缠
　　我就是通过语言怀疑了上帝，直到我对他
　　判了死刑，再把自己囚禁在血褐的高原
　　
　　当我的大脑中岩浆翻腾，冲击着赭红的隆回
　　我开始走遍高原，我骑着血红的熔岩
　　在森林、河谷、平原和集市中浸渍
　　凡是太阳神涉足的地方，我也曾全部走过
　　
　　我也曾骑着岛屿的巨石，在大海上飘渡
　　那时我已撬开了陆地的裂缝，但还没有人看见
　　因为新世纪的季风尚且遥远，波澜状阔的
　　大海，翻腾如酒神癫狂的胃液
　　
　　我最终又回到血的高原，我知道这是
　　天秤座放在地球上的一颗砝码
　　当日光与酒精融合为血，血液成为高原的土壤
　　我不得不回到这片高原，这座我曾经出生的村镇
　　
　　这村镇是一座深渊，它是在我的大脑血崩之后
　　唯一收留我的地方，它允许我
　　在血的深渊里抓紧一条缆绳或干裂的蚯蚓
　　直到我终于听到新世纪的晨钟，我死了
　　像所有星体的生命，燃烧，自焚
　　 96.12.11
　　注：此首献给弗里德里希·尼采。
　　
　　12月12日
　　
　　
　　这是一个极限，又一圈深深的同温层
　　在这里，登上顶峰
　　
　　这里，最后的针尖反射着时间
　　这里，最后的针尖咬住全部的钢铁
　　
　　年。月。日。漂若浮尘
　　冬季静风，轻裹着穿州过府的灵魂
　　
　　办公室里黄昏的背影。街道上
　　披星戴月的灯。而晚霞烧向南半球
　　
　　这不是任何一条回归线，在北纬35°36′
　　一个极限，使我顶住任何一次崩断与溃散
　　
　　12和12。一双相向的剑合而为一
　　一对铜镜中的孪生兄弟，反目成仇
　　
　　这是生活的脸，大雾里重复的雷同的脸
　　让我就忍受，宽恕，你的脏脸
　　 1996.12.12
　　
　　
　　夜
　　
　　一
　　
　　春天再一次回来，我并不
　　为此而感到厌烦，室外的春天气息
　　
　　像一瓶灌得满满的酒，等待着我
　　来灌满我的身体
　　
　　弯曲的灯火，飘向黑暗的陡坡
　　那一排，波浪形的灯
　　
　　也飘向大街的尽头，赤裸的光核
　　那么逼近，那么真实
　　
　　我踏着这些灯，感觉像走在天上
　　在接近午夜的时分
　　
　　谁说过，谁说过夜里的十二点
　　就是我们的八九点钟──
　　
　　我踏着灯罩在天上走，直到我
　　在电线上，遇到一具风筝的尸骨
　　
　　二
　　
　　一具风筝的尸骨，在春天的夜里
　　徒自摇摆，像幽灵的尾巴
　　
　　电线上的天空，众星的醉眼迷离
　　但春天的风，并没有沉醉
　　
　　它吹拂着尸骨的尾巴，吹拂着
　　生机焕发的腐朽事物
　　
　　它吹开了一个朋友的窗，虽然
　　更多的朋友门窗紧闭，灯火俱黑
　　
　　是哪一杯酒，使朋友们不辩南北
　　是哪一个夜，使朋友们各奔东西
　　
　　现在我醉了，为了这埋我的春天
　　我走遍大街小巷去找你们
　　
　　我徒劳地敲你们的墙，把石子砸向
　　歌厅的门，直到深夜的春风也已沉醉
　　
　　三
　　
　　直到这春天降下第一场雨，朋友们
　　我只是想告诉你们──
　　
　　春天来了！在黑暗的深处，新的世纪
　　新的曙光也将来临
　　
　　因为我在喷射的日光下看见
　　原野里的风，楼群间的风
　　
　　旋转着、提升着写满预言和诅咒的纸片
　　狂暴的音乐，摧毁着水泥
　　
　　虽然我也看见肮脏的垃圾
　　那些改头换面的污浊四处活动
　　
　　四处繁衍细菌和苍蝇
　　但是春天的大地，依然净化着本质的生命
　　
　　这座春风逐沙的城，这座春雨痛击的城
　　绝不是一座死亡的城
　　 1997.3.12
　　
　　走路
　　
　　
　　我在春天里走到街上，我仿佛
　　是一个人在漫无边际的春天里走路
　　我要去西郊新村取回我的自行车
　　
　　春天的天上，发白的云也在走路
　　那天我把自行车放在朋友的家中，现在
　　我有了在春天里走路的机会
　　
　　春天的街巷连在一起，象一排牵手的孩子
　　我曾经摸着他们的头走过许多次
　　但现在，我已经记不起其中几个的名字
　　
　　因此我仍对这些阳光照着的孩子感到新鲜
　　还有街上大人们放出的风筝
　　我知道是重回的春天为这一切带来兴奋
　　
　　甚至我没能在街上遇见一张熟悉的脸
　　虽然我东张西望，渴望闲扯
　　我仿佛是第一次跟着春天来到这城里
　　
　　朋友不在家，我不得不继续把春天走下去
　　回去的路，总是比来时短，我跟着
　　我认识的春天，隐身在街上陌生的背影中
　　 1997.3.15
　　
　　夏川夕照：童声歌
　　
　　
　　又一季一望无际的青翠麦田
　　沐浴着又一次纯净的夕光
　　在我出生的川野里，我望见远处
　　
　　弯曲的河流，闪射着粼粼的波光
　　那是河自己的光，虽然它
　　日益消瘦，但是至今还在流淌
　　
　　很久以前它的名字叫做“夏”
　　很久以前这里生活着大夏族人
　　很久以前，纯净的夕光同样把他们照耀
　　
　　此刻的夏川里，夕阳很远
　　比夕阳更远的是迁徙消逝的大夏族人
　　新的民族早已来到，新的民族也早已诞生
　　
　　远处干涸的山梁上，深厚的黄土里
　　沉睡的动物化石像时间的碎片
　　那里穷苦的东乡族人，在挖掘他们眼中的龙骨
　　
　　我是第一次走进那贫瘠沉默的黄土
　　那漆黑低矮的深洞，是我的矿井……
　　而一个快乐的孩子学唱的广告歌
　　使我发觉夕阳已沉
　　 1997.4.16
　　
　　纸
　　
　　
　　纸是多么光洁的事物
　　即使时间，也不能在纸上留下痕迹
　　
　　纸是不断再生的事物
　　纸的命运，绝不是被涂污
　　
　　但是我在不停地涂污着纸
　　再通过纸，不停地涂污着河流
　　
　　纸是多么脆弱的事物
　　纸的胸膛总是被笔尖划破，被泪揪痛
　　
　　纸是多么锋利的事物
　　纸会把更深的伤口，带给握笔的手
　　
　　纸，养活着那么多蛀虫和鼠辈
　　纸，养活着那么多农民和巨匠
　　
　　一张纸，一张天空的产床
　　安放着那么多纸一样的建筑和生活
　　 1997.8.31
　　
　　东乡的花束
　　
　　
　　地图上一朵干旱的花
　　焦枯的花瓣，一条条山岭绘拥隆起
　　干涸的沟回，纵深的谷底分裂、延伸
　　当时间的大手，揭去往世森林险峻的皮肤
　　
　　四条水环抱的群峁绽开成一朵干旱的花
　　破碎连绵的土地上
　　赤色的血痂，烈日漂白的肌腱
　　暴露在我灼痛的肉眼之中
　　
　　白尘飞扬的土路在花朵上迂回弥漫
　　赤裸的山梁峰峰相连，绵延不息
　　像生存的争战不息，人类的血脉不息
　　
　　这一座高原上的高原信仰深厚
　　留驻的树木，或许深入到无数世代的沉淀层
　　而我，只能与这片地球的胁骨擦身而过
　　
　　擦身而过。我看到了花束，在荒凉的山岭上
　　两个东乡族小女孩手挽着电杆
　　伸向车窗的细碎真实的花束
　　 1997.9.14
　　
　　梦魇
　　
　　
　　Ａ，我在梦里，我找不到我的梦
　　我也找不到你，因为我梦在一个远方的梦里
　　这梦里到处是人，这个梦如此庞大
　　如此杂乱，使我找不到自己的梦
　　也找不到你
　　
　　这梦的建筑如此纷乱，仿佛一个国家的缩影
　　南来北往的人群，南腔北调的口音
　　我找不到我的语言，听不到你的声音，Ａ
　　因为我离开你，在梦里找不到曾经的梦
　　我怒气冲冲
　　
　　我无法像在你身边一样醒来，因为你不在身边
　　Ａ，我像无数个盲目的游人一样梦游
　　梦中的游人比我梦到的多，梦中的景物比我梦到的小
　　只有这梦境的地域比我梦到的大
　　因为它是国家，它要养活许许多多不梦的人
　　
　　我在梦中清醒地感到，这个城市一般的梦魇
　　我摸不到那些独行者圈起的炽热梦核
　　因为我是一个陌生人，Ａ
　　在拥挤的街上，所有的人都是彼此陌生的人
　　正是他们，组成了这个梦中国家行色匆匆的人民
　　
　　直到我最终被梦魇逼醒，被大梦拒绝
　　我把找不到的梦留在那里，Ａ，我要回到你的身边
　　在废弃的公园里，我向西山的落日告别
　　我向无限的大厦和黑夜告别，在有限的大平原上
　　不论多少雷同的城市、寂静的乡村留在沿途
　　我心中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你
　　
　　属于我的只是你，Ａ，当我们终于又在一起
　　当我们第一次相逢在高海拔的秋天，刻骨铭心的冷
　　使我难以平静，一堆落叶像时间堆在手中
　　我越整理，它们就越破碎
　　让我抛弃吧，让我把那枯萎的梦深深埋藏
　　直到它成为一脉矿床，裸露在我的躯体之中
　　 1997.10.31
　　
　　歌声
　　
　　
　　耳畔的声音暂时停止的一刻，寂静
　　使我听到另一种声音
　　
　　在窗外的夜色中，在窗外电视的噪杂中
　　这声音顽强地传来
　　
　　这是几个女孩的声音，是几个女孩
　　她们在合唱一首歌
　　
　　她们在用真实的人声
　　唱出《夏日最后的一朵玫瑰》
　　
　　在这冬夜的楼丛里，女孩们的歌
　　帮我找回了真实的耳朵
　　
　　我记得这歌，记得那夏日
　　记得那一支不曾存在过的花朵
　　
　　在寒风栖息的阳台上，一片寂静
　　我已经找不到，冬夜里消失的歌
　　 1997.12.26
　　
　　洗纸的人
　　
　　
　　洗纸的人为纸上的水痕而悲伤
　　洗纸的人为泪滴的张力而兴奋
　　
　　洗纸的人踏着薄雪走出门
　　洗纸的人打来白酒洗嗓子
　　
　　洗纸的人反复洗着同一张白纸
　　洗纸的人反复洗着蕴泪的爱情
　　
　　洗纸的人踩坏了黯淡的月亮
　　洗纸的人面对大雾涂上傻笑
　　
　　洗纸的人是失败的人
　　洗纸的人是成功的人
　　
　　洗纸的人双手战抖为流水镶上窗户
　　洗纸的人小心翼翼不把窗纸捅破
　　
　　洗纸的人最终弄污了一张张白纸
　　洗纸的人最终吸收了一个个黑夜
　　 1998.1.10
　　
　　这一座正在开花的城
　　
　　
　　第一丛迎春花的绽开，炸裂了金钉
　　射向四月飘落的碎片
　　第一瓣粉色的落红，悄悄埋入黑发的梦
　　鹅黄的云朵浮出天空，鹅黄的云朵
　　栖落在曲折墨黑的树干
　　
　　在三楼阴暗的窗口，牢笼的窗口
　　我只能掐算着户外日光中的尘沙
　　盘算着如何才能攀上楼顶
　　看千株花树如何再一次迎向
　　辽阔的浮尘
　　
　　千株花树，猝然迎向又一季盛大的浮尘
　　撑开人们的梦
　　浮尘之下，一座正在开花的城
　　
　　我象日光鸟瞰着花，那灼灼的探春
　　我延着猛烈大风抚过花，那甜的杏花
　　我在跌倒的夜雨中忘记花，那夭夭桃花
　　皎皎白月抬起的一枝花，如雪的梨花
　　
　　这一座还有着泥土的城，生活着
　　那些垂柳，榆钱，虚与委蛇的杨花
　　那些呼出沁凉鼻息的青麦
　　织着稀疏的羽翼，全都迎向浮尘的天空
　　但花树的粉雾在暗下去，瘦下去
　　载着浮尘飘落下去
　　
　　这一座正在开花的城──
　　那么多人生活在水泥中，生活在
　　沥青的欲望中
　　在这一座农民的城，妓女与恶之花的城
　　这一座浮尘的城
　　
　　只有如尘的花，把寂寞，把蜷曲的火焰
　　存在深远的熔岩的内心
　　 1998.4.17
　　
　　时代的晚上
　　
　　
　　时代的晚上不是一个晚上
　　当我在这雨后的清晨买到它
　　它的名字已经成了无能的力量
　　
　　红旗下的蛋历经数年
　　孵化出一个儿童
　　在六月的第一天----
　　这个国际性的日子
　　我发现他，手握奶瓶悄悄睡去
　　
　　六月的天空变幻不定
　　半个时代的化石坚硬不已
　　化石里有过一丝绝望的呼吸
　　
　　这个冰冷的夏天令我失望
　　但蒸腾的雨云令我幻想
　　它们阴暗，撕着苍白的碎片
　　我宁可他这样阴着，永无晴天
　　　 1998.6.1
　　
　　
　　
　　结婚
　　
　　
　　来吧，来写一首关于八月的诗
　　来吧，来用眼眶盛住这八月的酒和雨
　　
　　八月凉了，雨入秋季，八月就凉了
　　凉了的还有你的肉体，还有肉中你的神经
　　
　　来吧，来听一首八月的歌曲
　　来吧，来看八月在细雨中低迷的呼吸
　　
　　雨入秋天，八月就凉了
　　来到桌前，向桌上的新漆，捧上你稳定的心
　　
　　一切从爱情开始，一切从乐器的尖叫开始
　　我演奏你，我吸食你
　　
　　像一支香烟挥发着生命与火星
　　来吧，来藏起你委屈和热爱的泪水吧
　　
　　虽然八月已然冰凉，虽然我的身后
　　是一间卧室，一张茶几，一整套无垠的生活
　　 1998.8.27
　　
　　时间的房间
　　
　　
　　闪电像雪白的绵花在天空燃烧
　　把虚无的雨液粘向玻璃
　　一只老鼠又在这夜间搬动书籍
　　啃乱一页页错印的字
　　
　　一只老鼠如此怀疑——
　　我究竟该如何……？
　　浩荡的洪水卷走了河中的顽石
　　他的啮齿露出笑
　　但他怀疑
　　包括这新生的笑容他也怀疑
　　
　　时间，这一座座堆放着各种气候的房间
　　供他穿行
　　他穿行，在每天的房间
　　到墙的另一面，到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房间
　　
　　这时间的建筑，间间相连
　　街，阳光，花坛，办公室，一一相连
　　三楼的走廊、厕所，二楼的酒杯
　　窗，山，黑暗，独眼的亢奋的路灯
　　拨不出号码的电话机
　　
　　白色的涂料和奶油色的漆刷新房间
　　那些墙上的斑点，记忆的痕迹
　　是否被掩盖，被负载
　　当他来到这一间纷乱的仓库
　　
　　当他等待一个将要到来的日子
　　像暴跳的魔盒里震荡的空气
　　这过渡的时间，还是这秋天的等待
　　令他心神难宁
　　
　　槐树上的花飘过深渊，街上的叶子
　　这一张张僵硬的脸
　　落日在鲸鱼的口腔中，就要煮黄空旷的穷街
　　横刀立马的乌云，为什么还不把房间砍断
　　 1998.9.3
　　
　　挪威的森林
　　
　　那是我在你的睡梦中感到的孤独
　　为什么我们愤怒，我们还要追悔莫及
　　我们所有错误的根，是否就是
　　我们内心的那一片森林
　　
　　挪威的森林，人间传唱的森林
　　它究竟扎根在我们身体的哪一个部位
　　就像我们用做梦的身体完成一个家
　　而我们，却成为自己的陌生人
　　
　　是房间陌生了我们，还是我们陌生了自己
　　房间，家，身体，载着我们离去
　　像那么疾速的光，那时光
　　为什么总不给我们长久的安慰
　　
　　镀金的落叶在树丛间闪灭，像黑色的头发
　　在岁月的森林中间
　　秋天的大月光透进来，雪白的电视
　　照射着你愈加孤独的睡梦
　　 98.10.31
　　
　　季节在我身上淡去
　　
　　
　　季节在我的身上淡去
　　就像美好的婚姻，不仅仅属于我的房间
　　
　　多么美好，五月二日
　　我在衙门的院子里独赏牡丹
　　
　　多么美好，赤日炎炎的天气
　　我在商场，影楼，宴席间采购我的家
　　
　　在黄昏的金色中回忆童年的邻居之死
　　在蒸发的雨夜辨识街边店铺里的乡音
　　
　　多么美好，季节在我的身上淡去
　　反正——某个秋天我不在此处生活
　　
　　11月18日，黑暗中离别我内心的是
　　彗星的碎片，狮心的碎片，33年冬天的暴雨
　　
　　11月29日
　　持续地季节在我身上淡去
　　 1998.11.29
　　
　　我的床像一艘船
　　
　　
　　我的床像一艘船从充满阳光的海上醒来
　　一个日子，像脸孔般模糊
　　但被阳光照耀
　　
　　我看到我从床上睁开眼，稳稳地停在
　　东边阳光照耀的沙滩
　　那窗纱滤过的时间
　　
　　墙壁映射出生活的颜色，墙壁的皮肤
　　一派光洁，而我手中的书籍
　　拥有尘污和折痕
　　
　　我在这一层海面上独自醒来——
　　一夜长眠，抛弃的锚
　　仿佛把我泊在生活以外的空间
　　
　　一个早晨，这永远陌生的海面没有航线
　　像深处的海水莫明地涌出
　　我的病渗出皮肤
　　
　　我带着我的皮肤
　　像带着一张篡改得斑驳陆离的海图
　　让我离开——
　　 1998.12.6
　　
　　
　　冬日谈
　　
　　
　　天开始亮了，微小的云彩正在凝成
　　冬天的黎明并不黑，也并不冷
　　这个不曾降水的冬天
　　就像一个笑话令人温暖
　　
　　就像时间的摧毁与伤害
　　就像躯壳被束缚
　　油墨滚过书写纸洁白的身体
　　洁白得任人宰割的身体
　　
　　一本尚未怀孕的地下书籍......
　　
　　骑车经过新华街，除了被排泻的废气
　　没有冬天
　　骑车经过团结路，除了被排泻的废气
　　没有冬天
　　骑车经过电话亭，明年的杂志就要来了
　　明年的杂志已经来了
　　
　　骑车来到东门广场，我要买给母亲的杂志
　　已经完了。多么可笑......
　　
　　阳光洒在正午客厅的小说和我的手上
　　眼力不济的母亲捧着毛衣在编织
　　她忽然问：“你不写吗？”
　　“我正打算......”我的回答像母亲的问
　　一样使我心惊不已
　　
　　天开始亮了，对我的冬天黎明来说
　　每天的太阳都是旧的
　　只是“过去”越来越多，零碎越来越多
　　就像流通的钞票越来越旧
　　就像点钞的手指越来越乱
　　
　　十根手指，终将全部戳在我的心上
　　 1998.12.22
　　
　　今天
　　
　　
　　谁的手指捏得金月弯曲，谁的拳头
　　轻柔击落我潮水中的黑发
　　
　　一个人在夜晚的黑暗中独自发怒
　　一个人在白天混迹于下班的人流
　　
　　在一扇窗中观察了那么久
　　直到今天，你才见到那一座尖锐的山峰
　　
　　太阳升起，像你一样
　　被投入一天的牢狱
　　
　　这城里的雾是汽车的尾气
　　这城里的风是汽车拽走的灰尘
　　
　　谁的心像月光下野地里的风变幻不定
　　
　　谁把捏弯的金月吹薄，吹得透明
　　并且插在傍晚的衣襟
　　
　　一个人，一本小说，一双干涩的眼球
　　一支不忍听闻的歌，抓住一双惨烈的耳朵
　　 1998.12.30
　　
　　外一首
　　
　　
　　剪开手掌，流出血
　　撕开信封，见到昨天
　　
　　它们是鲜红的，遥远的
　　
　　无冬的冬天，太阳太久
　　没有雪，没有长于一天的阴云
　　
　　阳光穿过且营造了一片松林
　　
　　流行的感冒过去了
　　流行的歌也过去了
　　
　　我钻到凛烈的风中但买不到新唱片
　　
　　
　　残破的旧楼正在拆除
　　心碎的建筑，正在暴露
　　 1999.1.13
　　
　　我意识到的春天
　　
　　
　　春天是从毛衣里面抓住我双臂的手
　　春天是火柴上看不见的火
　　春天是瓶中倾出的酒
　　
　　扑倒在土里
　　
　　这都是春天——
　　
　　阳光里我的脸意识到她
　　我的脸上的锈铁意识到她
　　我的指尖意识到她
　　
　　是客星,是天空的十字架
　　是云絮的遮闭
　　春天
　　那刀刃一样卷曲的风
　　那女神一样旋转的纤足
　　
　　那蚂蚁抬着的气流和白土
　　那风和云幕如此交换我岁月的砂尘
　　
　　是姐妹在远方展开
　　那一片静止的时光,一片静止的海
　　而眼眶上移动的光行成了时间
　　那白亮的光
　　那山顶模糊的长矛
　　
　　我意识到的春天,是破了的树枝
　　是无望的雨
　　是一个孩子咳在纸上的血
　　 1999.2.25
　　
　　焰火
　　
　　
　　游离与进入，就是焰火，天空中
　　燃起的人间烟火
　　
　　——欢乐短暂，痛苦永恒
　　
　　像风中的刀
　　像风一样的刀
　　刀风迅速地逼进我的面孔
　　
　　而我降落，坠落
　　堕落
　　在尘土构成的人世，跌入，漏掉
　　 1999.3.2
　　
　　消失的春天
　　
　　
　　三月的一半，恶的全部
　　西北的春天，春天的风
　　恶的全部
　　全部源于飞扬的沙尘
　　
　　风与砂飞舞而去,稀薄的
　　雪飞舞而去
　　我所在的一个消失的春天
　　一个再也没有疼痛的
　　春天
　　
　　啊！春天的女神
　　迎面飘舞的白塑料袋！
　　
　　只有大气和天空一起透明
　　我的目光
　　才能刺入眼前的山体
　　山脚下，细密的房屋
　　就像人们细密的“生活”
　　
　　一只风铃
　　撕咬着编制“春夜”的风
　　撕咬自己
　　撕咬这春天寂寞的耳朵
　　
　　啊！春天
　　我的肉体上一块撕掉的坏死的皮！
　　 1999.3.15
　　
　　隔膜
　　
　　
　　我是我与春天的隔膜，这是
　　我进不去的春天
　　再多的阳光，也总是不够的春天
　　再多的阳光，也总是缺少
　　阳光的位移是距离
　　是时空，是过去，是往后，是衰老，是死
　　
　　这是因为我而不同的春天
　　被改变的春天，一系列风沙的春天
　　穷山恶水的春天
　　
　　一点雨在深夜，一点花枝
　　在闲人勿入的庭院
　　一半的春天，又是一个下土的
　　时间
　　
　　春风下（请忽略恶劣的沙土）
　　春天（还是）灌满了薄膜蒙罩的大脑
　　 1999.3.22-25
　　
　　十年
　　
　　
　　十年，可以磨成一把宝剑
　　十年，可以磨断一把宝剑
　　
　　十年，整整一个时代的人被换掉
　　十年，正好由一个时代解决另一个
　　
　　因为，有人高唱“我们的时代”
　　有人高唱“我们的时代”
　　
　　十年，十年前的马路和上行的弯坡
　　十年，十次风沙中苍白的春日
　　
　　十年，一个活着的人可以再活十年
　　十年，一个死去十次的人可以不死
　　 1999.3.25
　　
　　咬
　　
　　
　　月如丛林
　　在床头
　　我仿佛忽然置身月亮光影的丛林
　　
　　多么堕落啊！躺倒之后
　　我马上就要进入睡眠
　　春天，你开始疼痛了吗？
　　
　　那些含羞的、繁浓的、灿烂的春光
　　那一天
　　第三十次进入瞳孔
　　像一场最后的雪
　　来到我和农民的窗前
　　
　　春天的器官，春天的牙齿
　　星星点点的生命欲望
　　烈日和地气要烧遍北方的山土
　　我亲眼看到一个少女像杏花一样
　　咬住春天
　　
　　“杏花如雪桃如血”
　　古代的人真的这样吟咏？
　　可只要我想进入一堆文字的花蕾
　　我的家俱就会暴跳如雷
　　啊，我的家俱就要开花
　　 1999.4.11
　　
　　磨损的笔记本
　　
　　
　　再撕去一张，磨损的笔记本
　　够我写下呕吐黑夜街头的十四行
　　（或者更少）
　　
　　或者更多，当我的手探进屁兜
　　空空如也，令我惊悚
　　磨损的笔记本
　　
　　你在哪里，你混迹于磨损的
　　人民币和处女般崭新的
　　钢蹦间
　　
　　我摸到你，蜡烛下
　　一堆磨掉触角的词语滚落开
　　磨损我
　　
　　像焦灼的泪，像钻石幽蓝的光
　　像肮脏的银色
　　磨死我──在这个笔迹磨损的夜
　　 1999.5.30
　　
　　说明这是夏天
　　
　　
　　在街上吃晚饭
　　在二十一点擦擦嘴，天还亮着
　　说明这是夏天
　　
　　在房间里关掉音乐，听雨
　　看天空的闪电
　　看干雷砸在地上
　　说明这是夏天
　　
　　大院里挣扎人一样高的玫瑰
　　水泥地上摔破
　　发育一半的果实
　　说明这是夏天
　　
　　疾速的、倾斜的铁雨刺射囚窗
　　消失又重临
　　说明我的死梦
　　
　　燥热的灯光，我的喷嚏
　　晨光里灰色的老燕子
　　说明我活着的尸体？
　　 1999.6..21
　　
　　夏河唤起的回忆
　　
　　
　　这是河流的上游。我又来到夏河，来到拉卜楞
　　来到桑曲（大夏河）河畔，安多藏区
　　清冽的河水贯穿岁月，淘洗心灵
　　
　　夏日松林苍翠。我来到大林稞、小林稞
　　交会的地方，如翼的松林将我拥住
　　
　　我身在何处？这夏河，这林稞前起伏的草甸
　　打破碗花盛开，藏族小女孩编着花环
　　
　　天色将晚，孩子们说着藏语、普通话和河州方言
　　她们留下花环，互相呼唤着走进下山的灌木丛
　　
　　在灌木中穿行，在沙棘、酸刺中穿行
　　我消失的身影在那年，使友人焦急
　　
　　呼喊，人的喊声在这里难以前行，空中
　　一群鹰隼在飞旋，如一场静静发生的旋风
　　
　　佛的居所，眺望中的拉卜楞寺，一座
　　正在修建的大殿在内心完成
　　（桑曲河泛着灰亮的光）
　　
　　眺望上游河谷金黄的油菜花，眺望对面
　　山臂后侧式微的红教（噶举派）寺院
　　
　　那禁山，废墟旁分娩的羔羊，荒芜的天葬台
　　眺望，向着记忆深处枯草抚摸的山脊
　　
　　还有冬日，采摘到一大束枯花的爱人曾在这里
　　踽踽前行，草叶上的尘土附着在她的衣角
　　
　　“野花一片”，我就要离去的山坡上野花一片
　　我的身后，清冽的桑曲河泛着灰亮的光
　　 1999.6.27─7.7
　　
　　嗜睡的伞
　　
　　
　　在床单上一天一天变肮
　　在睡脑中一天一天失血
　　啊，这季节是我恶梦的季节
　　
　　从又一个早晨
　　漂白的梦，漂在整个白天的雨中
　　泛白在梦径缠绕的床上
　　
　　睡眠，午后阳光里沉浮的欲念
　　穷山恶水侵蚀的心与喉舌
　　一把打不开翅膀的伞只有泅泳
　　
　　当我日渐褪去黑夜的颜色
　　当我在雨街上遇到还在美丽的人
　　我和伞，却不能包住这奇迹
　　 1999.7.7
　　
　　
　　拥抱电视机
　　
　　
　　电视，我亲爱的电视
　　今天我要把你看够
　　
　　电视，我彩色的电视
　　今天请给我多彩的生活
　　
　　电视，你的频道在轮回
　　你的目光从不固定在我脸上
　　
　　电视，你看我悄然睡去
　　电视，你用噪音一次次把我惊醒
　　
　　电视，你不会吻我，你不爱我
　　你不是我老婆
　　
　　电视，我不和你斗嘴，我不和你
　　吵架，你不是我老婆
　　
　　电视，我亲爱的电视
　　今天我要把你看透
　　 1999.7.10
　　
　　这一年
　　
　　
　　傍晚的云层聚集了色彩分明的笔触
　　当我在油腻喧响的厨房望见它
　　它勾引我
　　勾引我离开生存的楼群
　　
　　一张暴吵的嘴咬住我的足踝
　　我离不开，离不开
　　这一年世界上发生了多少大事
　　这一年，生活中发生了多少战争
　　
　　灰飞烟灭，生活的厨房积累着油腻
　　那滋滋做响的油锅和口舌
　　那色香味美的食物
　　总是留下令人作呕的油污
　　
　　这一年剪掉我的翅膀，我羽毛褪尽
　　这一年剪掉我的耳朵，我欲望褪尽
　　这一年的油烟呛坏我的肺
　　这一年饭菜已经足够
　　 1999.7.20
　　
　　美人
　　
　　
　　在丝绸里，在铜镜的眼睛里
　　美人们欣赏着自己
　　
　　多么无聊的一小时，多么无聊的
　　一小格一小格的下午
　　
　　在花边里，在化学纤维里
　　美人们欣赏着自己
　　
　　多么荒芜的一下午，多么寂静的
　　沙漠里一个一个的足迹
　　
　　在毛发里，在海浪里
　　美人们欣赏着自己
　　
　　多么晦暗的时刻，时间的手
　　点燃了火山
　　
　　在燃油里，在电波里
　　美人们欣赏不朽的自己
　　 1999.7.20
　　
　　喝酒
　　
　　
　　我感到盒里的烟空虚了
　　我感到胃里的我还没有满
　　
　　我看到紫砂壶和素陶罐在交谈
　　像我的两只眼睛在交谈
　　
　　我摸到酷热的夏天像一阵烈酒
　　渗出我发红的皮肤
　　
　　夜阑人静，每当此刻
　　我的耳中就有一个幽灵在舞
　　
　　我的血液里就有人在独吟，在合唱
　　在喧哗，在沉默
　　
　　我感到我的肺已憋得太满
　　我感到我的唇上有一个最长的亲吻
　　
　　我感到嗓子里有一条漫长的呼喊
　　连接着无数个夤夜的召唤
　　 1999.7.20-8.20
　　
　　我看到
　　
　　
　　我看到太阳在东边的巷口升高
　　我看到我在匆忙赶路
　　我看到垃圾堆中的电视（显像管）
　　我看到这发展中的城市和国家
　　
　　我看到租来的教室以前出租给幼儿园
　　我看到两只恋爱的苍蝇在纠缠
　　我看到一张张高中的脸
　　一两张下岗的脸，文凭的脸
　　
　　我看到我自己的脸
　　被黑硬的胡须穿透的脸
　　写着年龄的无法掩藏的脸
　　一张被人一眼识破的公认的老脸
　　
　　在来去往返的公交车上
　　来去往返……
　　 1999.9.29
　　
　　阴霾
　　
　　
　　用来制造黑夜的窗帘在这里失败
　　熄了灯，这里仍旧没有黑夜
　　十五层，黑夜难以侵袭的高度
　　
　　但这并不是一个新的高度
　　陈旧的孤独一样可以侵袭而来
　　如同秋天的阴霾，埋葬无际无边
　　
　　阴霾里没有飞翔的雨，没有
　　你的笑靥，灿烂的光
　　这地域，这空气，那暧昧的山体
　　
　　也许这高度不及梦的一半
　　十五层，眼眶盛着耸立的楼宇
　　漂浮在离地十五层的空中
　　
　　直到雨飞打，直到一只鸽子在顶楼面对你
　　倒飞而去，绚烂焰火逼在眼前
　　晕眩着，归于黑寂
　　
　　哦，那黑幕上狰狞的烟，苍白的烟
　　挣扎的指爪
　　如梦幻扭曲的脸
　　
　　突然之间，秋天已经漫延
　　在我走过的地方
　　阴霾持续地侵淫着槐树泛黄的树冠
　　 1999.10.15
　　
　　巧克力
　　
　　
　　巧克力，秋天的阳光制造的巧克力
　　秋天阳光下融化的巧克力
　　不说话的巧克力
　　当秋天的月亮就要圆了
　　你发出的声音
　　只是嗯啊的应答
　　
　　巧克力，在乌黑的眼光下凝住的巧克力
　　在众人的视线里抿住的巧克力
　　迟到的巧克力
　　一迟再迟
　　甚至也不好意思的巧克力
　　
　　巧克力，人工合成的巧克力
　　没有颜色的和涂满颜色的巧克力
　　浓得欲滴的巧克力
　　我不敢仔细看
　　但我仔细辨过真假的巧克力
　　
　　巧克力，天然的巧克力
　　会发怒的巧克力
　　现在你张开口，说──
　　不理你。滚。你去死……
　　 1999.12.3凌晨
　　
　　故土
　　
　　
　　我身上的土来自我的脚下
　　它们飞扬，成为路上的风尘
　　冬天的北方，荒野依旧
　　我带着身上的土来到我的故土
　　冬日的故土依旧
　　虽然我的脚很少踏上这里
　　这一方水土也养我
　　那熬出的茶水，那痛饮的酒
　　令我顺畅
　　我来到这里
　　走一个人一生的路
　　像祖先的路，终要在土中打个结
　　那就是坟，在黄土中
　　他们仍然在行走
　　三年了，我再来到这里
　　牵引我的是长眠于此的亲人
　　祖先，我感到你们在土里把我注视
　　在夜间伴着我，保佑我
　　让我辨清人间的土路和柏油路
　　让我遭遇头顶无声的星辰
　　那一片崭新的造物
　　光核和见证
　　在山脊，在川野，在土地的穹顶
　　 1999.12.17
　　
　　我的世纪末
　　
　　
　　胃药，剃须刀，一堆打口磁带和CD
　　火柴，空烟盒，最后一口酒，包围感
　　和夜晚。石英钟最长的黑针
　　转过半圈，我抠下一地头皮屑
　　走过去把窗帘拉开，窗外是月亮的天空
　　是华灯四射的灰暗的城
　　那幢比我还高的楼
　　灯光通明，点亮每一孔悬着的房间
　　它是被装潢，还是被祭奠
　　我为什么要猜测
　　就像猜测我的身体和处境
　　我为什么不到更高的月球上去生活
　　它那么大，那么光明，那么荒凉
　　那么冷静，连使用的日历也与地球不同
　　为什么，它不更适合我们的灵魂
　　在地球的冬天最长的一日
　　为什么人们诅咒寒冷
　　可这是冬天呀！我仿佛又看见泪折的光
　　因为总有人，要毁坏你心爱的东西
　　总是有一股力量
　　要给世纪末的人们注入一万支强心剂
　　 1999.12.22
　　
　　关于一个数字的请求
　　
　　
　　请不要把它读成：两千
　　请读：贰零零零
　　请注意读够三个零
　　
　　请不要偷懒
　　请再默读一遍
　　就像七十年代那样
　　
　　然后请你感受──
　　它在你舌底泛出的滋味
　　 1999.12.30
　　
　　世纪
　　
　　
　　一
　　
　　我开始激动了，在世纪末
　　在旧时代被迫的终结
　　听到一阵被禁放的爆竹
　　我更莫名激动
　　
　　“新世纪，你好”
　　我想在后天的山顶
　　向世界发出这样的问候
　　但是我
　　突然在电话里暴怒起来
　　说了脏话
　　
　　我低落下来，我想找个人
　　聊聊天，除了说“新年好”
　　“千年快乐”，“下世纪见”
　　和一些盘问
　　我聊天的欲望更加严重
　　
　　我突然什么都不想说
　　让号码在电话上消失干净
　　我让我的话
　　和时代一起死去
　　唉，也许后天醉醒
　　我也只会撒下热尿在山顶
　　
　　二
　　
　　世纪之交车正好在路上
　　正好塞车在广场
　　摇下车窗，行人如织
　　新年好──B说
　　新世纪你们都会死──A说
　　不要，不要──C说
　　
　　世纪之交
　　正好在
　　从一个地下室到另一个地下室的路上
　　
　　深夜，世纪已交
　　我还在长途汽车站打传呼
　　我在浊气暖人的候车室等待黎明
　　在地下室我买了啤酒和嘲笑等待黎明
　　老板收走别人的玫瑰
　　
　　一瞬间
　　天空就要大亮了
　　新世纪的曙光就要消失
　　没有车愿意载我去山顶
　　 1999.12.30
　　 2000.1.2
　　
　　眼睛的欲望
　　
　　
　　布一样扎成的山体，冬天群莽的
　　每一条褶皱，每一支枯草
　　都纤毫毕现
　　
　　山脉中狭长的城
　　广告语，标语，警示语……
　　我的识字癖
　　
　　少女脸上的雀斑
　　胖子脸上的恶毒
　　还有其他人的脸，我都看清
　　
　　我看清了城市罕见的星座
　　天狼星
　　我还想确定小犬座的亮星
　　
　　对无数光年之前的地球
　　我怎样才能满足眼睛的欲望
　　哪怕我戴的是天文望远镜……
　　 2000.1.6
　　
　　发白的下午
　　
　　
　　一场白风沙，掩住了风
　　一只塑料袋
　　又破，又脏，又高地
　　飞过
　　一只灰白杂色的鸽子
　　让我看到
　　它侧飞的腹部和翼底
　　
　　下午6时，你该下课了
　　现在
　　我给你打电话
　　听到铃声
　　请拿起听筒
　　“亲爱的……”
　　
　　早晨我睡到11点半
　　离不开梦
　　你感觉到了吗
　　下午在发白
　　
　　下午我整理了一些稿纸
　　用耳机听音乐
　　看书
　　抽了烟
　　
　　现在我在喝酒
　　想念你
　　想念生活
　　 2000.5.29
　　
　　是这样的
　　
　　
　　“是这样的”，你说，你强调
　　或者纠正
　　
　　“手写的”，你说，你诵读
　　你修改
　　
　　“我喜欢早期”，你说
　　那是死掉的青春期——让我也纠正一次
　　
　　“那些疑问、那些质问……”
　　你问起了“痛苦”
　　
　　是的，我幸福
　　在生活的很多方面，但是生活……
　　
　　生活是什么？
　　爱是什么？
　　 2000.9.29
　　 10.7
　　
　　
　　电话里的中产阶级
　　
　　
　　电话里的中产阶级
　　口吐莲花
　　伸来一记清脆的耳光
　　
　　清脆，符合中产阶级的“个性”
　　
　　血液慌乱地涌向耳廓
　　血液说：太好了
　　
　　你终于求得这一记耳光
　　获得理性和教育
　　
　　血液循循善诱
　　
　　来抛弃疼痛和陈旧的语感
　　聆听白领慷慨陈辞
　　
　　她说——
　　“不要提该死的阶级”
　　 2000.10.26
　　
　　镜中的陌生人
　　
　　
　　终于清静了，这冬夜
　　汽车在窗外行驶
　　台灯下的啤酒
　　玻璃上的反光，一个陌生人
　　出现在镜中
　　
　　“这个冬天我信仰啤酒主义”
　　一个害怕镜子的陌生人
　　把啤酒倾入玻璃杯
　　发出金色质感的响声
　　
　　“这里埋着一个商人、混子
　　和流氓，
　　还有一颗人类的邪恶之心”
　　镜中的陌生人顾左右而言他
　　
　　“你怎么像个女人……”
　　“你真酸，还什么‘新年快乐’……”
　　“我打算戒烟戒酒，为了
　　做爱的时间更……”
　　他又听到这样的声音
　　
　　啤酒经过食道、胃囊，流动感
　　灌溉他的心田，可他埋下的肉体
　　正在镜面上流失
　　 2001.1.6
　　
　　糖纸
　　
　　
　　阳光灿烂的童年冬天
　　在一块待耕的地里
　　温润的黄土，压着一枚糖纸的一角
　　
　　捡起来，一个孩子如获至宝
　　抚去绵软的土粒
　　他辩认着糖纸上的图案和汉字
　　
　　一枚从未见过的糖纸
　　此刻我的指尖把它抚平
　　
　　那个收集糖纸的孩子在哪里？
　　
　　他的指尖还留着糖纸的蜡迹
　　他还在想把人心像糖纸一样弄平
　　 2001.1.6
　　
　　张浅潜是一位模特
　　
　　
　　张浅潜是一位模特
　　同时，她还画画、写文章
　　拉小提琴
　　最主要的，她是一名另类歌手
　　
　　张浅潜有时来兰州
　　来非主流专卖买打口
　　可惜我不在
　　没能给她优惠价
　　
　　但我认识张浅潜
　　认识她在摩登天空的冷面
　　她在北京新声中的红唇和香烟
　　还有芙蓉上乳房的侧面
　　
　　我听过张浅潜
　　1996年，在盛行的垃圾拼盘中
　　她初次歌唱了
　　她的阳台和心灵罐头
　　
　　我还认识几位张浅潜的歌迷
　　有一个14岁的女孩
　　据说想成为另一个她
　　我们叫她赵渗深
　　“这个B女人”
　　有一次我听到她这样说
　　大为吃惊
　　
　　张浅潜出版了专辑加图文集
　　灵魂出窍
　　可兰州市场根本没货
　　我真想在非主流专卖大赚一笔
　　如果那是写真集……
　　 2001.5.18
　　
　　夜间的西餐厅
　　
　　
　　一个白天的西餐厅，晚上
　　怎么就成了酒吧
　　
　　我们没吃过西餐
　　我们没喝过洋酒
　　要不是熟人在这里干活
　　我们没机会来这种地方坐一坐
　　
　　环境就是优雅迷人
　　熟人用英语唱完
　　《加里福尼亚招待所》
　　小声聊天的女士们拍响了她们的白手
　　
　　一个白天的底层无产者
　　晚上，差点儿变成中产阶级？
　　
　　大堂经理——
　　一个漂亮的女人走过来
　　坐到我们旁边
　　她问了我们做音乐苦不苦的事
　　我们问了她做经理有多久的事
　　
　　一个白天的母亲，晚上一袭黑衣
　　端庄动人
　　
　　“为什么我对中产阶级白领
　　总没有欲望……”
　　问罢同去的朋友，我禁不住想
　　她是不是白领中的黑领？
　　 2001.6.4
　　
　　幽闭的清晨
　　
　　
　　醒来，混乱的梦已经死去
　　昨天的神经还在延续，还是在
　　伸向空虚
　　
　　赤裸着身体，在陌生的大房间
　　空虚
　　由内向外地抚摸他自己
　　
　　在将醒的滩涂般的梦中，多少次
　　他被一阵阵虚火
　　攻醒
　　
　　……事件都中止了……肉体
　　停泊在空洞的日子上
　　生活正常在乱梦里
　　
　　而他已不能适应一个人的生活
　　内心的角落打开了
　　他的灵魂不在了
　　
　　也许词语适从于写
　　让他对无所适从的自己说
　　“一个人被自己囚禁……”
　　 2001.8.2
　　
　　在同志酒吧
　　
　　
　　让我们尊重相亲相爱的人
　　在酒吧……
　　在生活中也是
　　让我们在碰杯中狂笑
　　称赞是谁
　　第一个来到这新鲜的酒吧
　　
　　“怎么没有美女？”
　　酒吧中怎么会没有美女呢
　　就像生活的枯燥和心灵的苦闷
　　我们左顾右盼
　　集体不安
　　
　　我就要高兴地绝望了
　　
　　可是CD机用一段隔世的女声
　　把我拽住
　　一面湖水……
　　
　　我无力自拔，在同志酒吧
　　没人看到
　　歌声中藏得极深的
　　你一脸化妆品的面容
　　 2001.8.30
　　 9.14
　　
　　穆斯林墓园
　　
　　
　　岁月的手抚得低矮的墓丘
　　那一片干净的青草和白土的墓园
　　车窗外一闪而过
　　
　　信仰者还有一个归宿
　　
　　那么我们
　　深藏的幻想破灭以后
　　死去了，也没有葬身之地？
　　
　　多么悲哀……
　　我们像死者的亲人多么悲哀
　　 2001.10.14
　　
　　公路
　　
　　
　　总是这条公路总是在路上
　　安四颗飞奔的轮子
　　幻想在命里
　　安一颗马星
　　
　　总是这条公路总是在路上
　　装载疼痛麻木病
　　粗砺风景
　　
　　公路延缓了旅人的梦
　　一觉醒来
　　车窗外飘忽着热带雨林的叶子
　　
　　又一次，高原锥形的山峰
　　像秋日的阴云
　　暗影加深
　　
　　总是这条公路总是用它
　　穿过贫穷宗教
　　工业毒死的河流
　　
　　如果死在路上
　　你就是死得其所……
　　 2001.10.16
　　
　　半夜
　　
　　
　　夜深了
　　也就是我的夜
　　刚刚开始
　　我一走动
　　木质地板就发出巨响
　　母亲肯定听见了
　　
　　但是我
　　还是像入室行窃一般
　　摸到了香烟、火机
　　找到了酒
　　躲进了卫生间
　　翻开书
　　
　　墙上的镜子看到我
　　拨弄着培养皿里的
　　双重人格
　　身边的暖气
　　冲淡了
　　雪夜闭门的实情
　　与长叹
　　
　　摸出笔
　　现在我最怕的是墨水会停滞
　　
　　半夜
　　我终于想好用笔回答
　　这样的诘问
　　——“你跟谁交流没有障碍？”
　　——“因为我有病
　　所以我健康”
　　 2002.1.20
　　
　　消失
　　
　　
　　在长途汽车上入睡，手机
　　进入无信号区
　　
　　谁在此刻找我
　　误以为我没有开机
　　
　　多年来一次通宵的聚会
　　清晨
　　在公交车站
　　我们又成为一个一个
　　单独的点
　　
　　不要跟自己过不去，不要
　　顺其自然，不要
　　无聊且深深的厌倦
　　不要
　　
　　可是我却拔通了一串号码
　　找到了没趣
　　
　　总有生活的白痴或傻逼……
　　
　　化石太沉无法从眼中滚落
　　
　　随一串忙音挑破的心跳消失……
　　 2002.3.5
　　
　　严重的误读
　　
　　
　　有一天
　　我给一位没见过的女孩
　　用手机短信
　　发了一首自认为
　　很牛逼的
　　诗：
　　
　　你
　　和你们
　　
　　都是墓穴
　　
　　都是“永恒的女性”
　　引领我
　　向地狱攀登
　　
　　我没说是我写的
　　我只说是读到的
　　
　　第二天
　　她回了短信
　　内容如下
　　
　　你的“诗”已领略，
　　同时，
　　回你一首：
　　你是我的支柱
　　你是“女性的粮食”
　　充实我
　　向天堂勇进。
　　 2002.3.21
　　
　　声音之旅
　　
　　
　　一层纸收缩，裹紧你待燃的身体
　　需要吸力
　　青烟像雨雾挂在脸上
　　
　　从口中涌出
　　向后——出窍的烟越离越远
　　开合的肺叶改掉了它的颗粒、颜色
　　和坠倒的方向
　　
　　这样飞上棉花，惊起了单词和昆虫
　　它们飞转
　　溅上声音管状的旅程
　　
　　又一张脸，生动的线条，脱落
　　又稳固
　　又一具肉体咬住尖叫
　　
　　那些通道打开了，低音的弹性
　　在填充
　　那些高潮来到了，它独立，不能抑制
　　
　　光滑的冰面和思路
　　青烟出窍的洞，它太紧
　　 2002.7.1
　　
　　世界杯完了
　　
　　
　　世界杯完了
　　我再也不能抱着啤酒对电视机打磕睡了
　　
　　世界杯完了
　　我再也见不到意大利帅哥被高丽棒子
　　打得头破血流了
　　
　　世界杯完了
　　我再也不用在办公室跟同事交流
　　报纸上的说法了
　　
　　世界杯完了
　　我就不担心在发出的短信中
　　与你发生分歧了
　　
　　世界杯完了——
　　做为一个伪球迷，不，一个球盲
　　我保持了对传说中的黑幕
　　和真相的酷爱
　　
　　世界终于杯完了
　　我终于
　　可以在网上乱发贴子了……
　　 2002.7.4
　　
　　您好，您拨的号码是空号
　　
　　
　　中午，拨手机
　　
　　夜里，拨手机
　　
　　惊醒，我拨手机
　　
　　您好，您拨的号码是空号……
　　您好，您拨的号码是空号……
　　您好，您拨的号码是空号……
　　
　　我……好？
　　我还行
　　你，真客气
　　 2002.8.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