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被狗咬过，腿上至今留着一道深深的疤痕；每到阴天，便隐隐作痛。虽然不知那只狗是不是疯狗，更不知道我体内是否还潜伏有狂犬病菌。这让我从心底里，对狗产生了一种讨厌、憎恨的态度。但是，我并不打算与狗计较；特别是老狗。因为我觉得，狗活得也很“遭孽”，很不容易；而一条老狗，能安闲自适地行走在田塍上，或大道边，这无论如何也算得是一个“人间奇迹”。
　　
　　这一感慨和浩叹，基于如下的事实：一条狗，要在人的世界上平安无虞地活着，长大成“狗”，再享尽天年到寿终正寝，殊非易事。不驯善不行，太驯善也不行；不能咬人不行，太能咬人更不行；不善解人意不行，太善解人意还是不行……要完全颖悟、并把握住这些恰到好处的“度”，连万物灵长、世界主宰的人，都常觉为难，何况是悟性、思维、智慧都远不及人的“狗”呢。
　　
　　也许，从落地那一刻起，狗就要开始琢磨它的一生了。
　　
　　“狗”生在世，“口腹之欲”当是首要问题。山珍海味、美酒佳肴虽不敢奢望，但至少要能裹腹充饥。然后，它要长大，要安身立命──不妨假设，它已长大了：皮毛光泽，肌肉发达；甚至不乏飒爽英姿，风流倜傥。这时，它便得考虑如何苟全性命于“人世”了。它的皮毛虽不名贵，但柔顺暖和；它的肉质虽不精细，但鲜美可口──仅此二者，便足以让狗成天提心吊胆。明枪，暗箭，套夹，炸弹……来自强大异类的每一丝贪欲萌动，都可能使它狗头落地，死于非命。
　　
　　蝼蚁尚且偷生，为狗岂不惜命？生而为狗，又置身人的世界，最大的幸事，莫过于阿附人类，被人豢养。哪怕豢养者再穷，残汤、剩水、大便、光骨头总还是有的；而狗，也至少可以因此不再为生计劳神费心。我们不妨再次假设，它已被豢养了：厮跟在主人的腿前脚后，摇头摆尾，或者镇守着主人的大宅小院，以保平安。倘主人外出归来，便逢迎于门口，奔走于左右，嗯唔以讨好，摇尾以乞怜──这是狗在享受被豢养的权利时，必然要尽的义务之一。“犬守夜，鸡司晨。”古老的《三字经》里早有规定。明人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也曾要言不烦地概括狗的作用：“田犬长喙善猎，吠犬短喙善守，食犬体肥供馔。”
　　
　　不过，这还并非全部。狗也曾是征战、田猎的英雄，与鹰、马之属同列。在林林总总的狗故事中，这一类也最多见。以我的有限涉猎，既有神犬盘瓠，也有壮犬韩卢，还有“哮天犬”、“忠义犬”等等。而“知人心，可使者”的晋獒，甚至让汉武帝也为之摧眉折腰，专设“狗监”以料理。晋人傅玄尝作《走狗赋》盛赞之：“盖迅疾者莫如鹰，猛捷者莫如马，惟良犬之禀性，兼二者之劲武。”所谓“鹰犬之才”、“犬马之劳”，当指此类狗也。
　　
　　当然，仅凭自身力量，狗是难得完成此等重要任务的。它还得像狐假虎威一样，借托主人的名望或权柄，即所谓“狗仗人势”。我们不难设想，一条被有威势的人豢养了的狗，在同类面前，一定有着身价倍增，高“狗”一等的沾沾自喜。便是对人（除主人外），怕也多少会有些“狗眼看人低”的骄矜狂傲。因为它已被豢养；而被豢养，便仿佛“名花有主”一样，有了依托和靠山，是不得随意亵玩、欺侮的。不看狗面，也得看人面，打狗便是欺主，好惹的么？明乎此，便不难理解契诃夫的小说《变色龙》中，奥楚蔑罗夫警官对那条肇事的狗的处置，何以会那样忽冷忽热，变来变去，难以决断了。
　　
　　被豢养的狗，往往拖着一根铁链。长长的，既能限定狗的自由，又不至于束缚狗发挥作用。这种狗被乡下人叫做“看家狗”，或“把门狗”。它的职责，就是为主人看家守院，以保平安的。一条优秀的看家狗，或者说一条称职的看家狗，首先得摸准主人的心思，时时事事，都得顺着主人的意图。这就需要智慧和忠诚（“忠实走狗”是骂人的话，对狗，却是莫大的奖赏）。其次，它得像保镖乃至替身一样，死心塌地、忠贞不渝地效力于主人；时时刻刻准备把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和爱情（如果有的话），完全彻底地、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主人。
　　
　　倘能做到这些，再小心谨慎地熬上个十年八年，狗命也便相对地安然无虞了。等到“多年的媳妇成了婆”，等到拴它的铁链已锈迹斑斑，不挣自断，它便可以重获自由，像本文开头所说的那样，在夕阳暮色中散漫地走动了。倘路上不小心遇了早年咬过的人，那人心里或许还有疙瘩和阴影呢，狗却惧怕人与之计较似的，老远就夹紧尾巴逃了。凄凄惶惶的，边逃边回头。浑浊的眼里，满是惊恐，愧悔和歉疚，独没了年轻在位时的嚣张，狂傲和跋扈。
　　
　　每次看到这情形，我都忍不住要想：狗，你其实大可不必如此。人还是宽宏大量的。聪明的人，谁会跟一条毫无人性的狗计较呢？退一万步讲，便真要计较，又怎样呢？狗咬了你一口，你还能咬狗一口不成？再说，与狗相咬、相争，除了沾一嘴狗毛、惹一身狗骚外，你又能占到什么便宜呢？更何况，狗也是“在其位谋其政”，行使天赋“狗”权（俗话说“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其实，咬人也当属狗的本性之一），履行应尽义务而已。即便有些过份，那也只是判断失误，或操作失度罢了。
　　
　　总之，狗是可怜的，也是无辜的。你实在没必要跟狗较什么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