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间草屋，几块菜地，一带长林。岁月的流水一次次从这片平原上冲过，能带走的都已经被带走，最后剩下的也就这么多了。
　　一位老人佝偻着背正在地上刨坑，一锄下去，灰黑的泥屑四处迸飞，锄头被土地深深吃住了。老人“嘿”地一声大喝，手背上盘曲如蚓的青筋一阵蠕动，一大块泥土被掀翻开来。老人喘了口气，抬起头，圆圆的落日像一枚红果挂在梢头，受风的枝叶在它脸庞上轻轻拂动，几只鸟儿迎着夕辉向树端投来，宛转啁啾的鸣唱顿时给这块土地添了几分热闹。
　　老人知道又一天过去了。圆日渐渐稀薄，终而像气体一般挥发散逸，天地间一时见出了空旷。
　　老人走进草屋，提着一瓶酒来到那刨好的坑前，坐了下来。他打开瓶盖，咕嘟嘟连饮一气，两朵红云顿时浮上脸颊，心中沉淀的往事也随着那两朵红云泛了上来。
　　老人原是一所国立中学的校长，律身正己，教书育人。解放后，虽然从校长的位置上退了下来，但他仍然是一名称职的教师，依然兢兢业业地备课教书。文革到来后，他被作为潜藏在教育战线的一颗毒瘤挖了出来，批判游行，备受煎熬。与他相濡以沫的妻子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含恨离开了人世。老人没有怨言，只是那原本乌黑的头发“唰”地一下全白了。也就是从这时开始，他与酒交上了朋友，整日浑浑噩噩的，眼前再没有了白天与黑夜。
　　四人帮倒台后，老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醉了。尽管醒来头痛欲裂，他仍然认为这是自己喝得最痛快的一次。不久老人的冤案被平反了，他又重新执起了教鞭。这时他已经离不开酒了，但他眼中的白天、黑夜却比任何时候都分得清楚。在老人退休那年，他所教的学生已如园中桃李吐蕊绽放，四处飘香。捧着那张“优秀教育工作者”的奖状，他跟酒交流了一个晚上。第二天醒来竟然精神健旺，丝毫未有头痛的迹象。
　　然后老人就抗着一把锄头来到了这块平原。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他想，树人的工作咱是干不了了，那就树木吧。于是就有了这千里长林，有了这一望无际的蓬勃生机。
　　眼瞅着这片绿海，犹如最美味的小菜入口，老人举起酒瓶又是一气猛灌。一条温热的长蛇在老人体内游蹿起来，整个身心都舒展开了。老人眯缝着双眼，少年意气激扬风发，口中大声的吟哦起刘伶的那篇《酒德颂》来：“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在这激越的吟诵声中，那一棵棵树苗长成了参天大树，那一颗颗桃李也结出了累累硕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