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来为读书
　　赵四小姐是家人为赵尘起的名字。
　　此赵四小姐非彼赵四小姐。
　　家人叫赵尘为四小姐的原因大体有三：第一，赵尘除了洗涮自己的衣物，整理自己的床头床尾之外，家务活一律不做，连饭前的饭桌都很少去搬动。第二，赵尘的脾气不太好，一个不如意脸就会阴，用小妹的话说：就那么“呱搭”一下子，比门帘撂得还快。第三，赵尘爱看书，常常看得茶饭不思，或者看到紧要处，会一个人躲在房间里不出来。每当这时候，妈妈就会说：这又不下绣楼了？
　　凡此种种，时间一长，也不知道是谁先说的，反正赵四小姐的称谓就在家里叫开了。
　　偶尔的一次，赵尘在杂志上看到赵四小姐与张学良早年时期的照片，把照片左右端祥了半天，心里念叨一句：人家才是赵四小姐呢。那个晚上，赵尘躺在床上试图快些入睡的时候，一直把照片上的赵四小姐想像成立体三维的，一笑一频，大家闺秀。一不小心总把自己的影子也叠上去，便看不清赵四小姐的容颜了。
　　赵尘算不上漂亮，虽然长大之后的赵尘看起来端庄文静，甚至有人说赵尘有诗人气质和官相（其实听起来这两者是矛盾的），可那时候赵尘是不这样看自己的。所以她总觉得家里人叫她赵四小姐有点捉弄的意味。赵尘的想法是，是凡小姐，都是或眉清目秀，杨柳腰身，或丰腴端庄，顾盼如水的。对了，就像是黛玉和宝钗那样的。可赵尘呢，前几年，赵尘偷偷收起过一张自己三岁时与三姐的合影。梳着一只冲天辩，被三姐的右手环住右肩，黑眼珠斜斜贴在眼角上，其实她是看着镜头呢。赵尘那时是个“对眼儿”。赵尘知道自己长的模样，所以，即使长大了她也从不照像，除非不得已。
　　其实赵尘小时候还有一个毛病：结巴。从她会说话起就这样了，严重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有一次，赵尘在家和小妹一起玩，小她三岁的小妹经常欺负赵尘，赵尘从来不还手。那天小妹又把赵尘的脸挠了，这次挠得很疼，赵尘哭了，去找爸爸。爸爸正在和面，赵尘想对爸爸说：小妹挠我了，我又没惹她！可是，张了几次嘴，就是说不出来。急得赵尘流着泪，“啊啊”地在脸上比划。爸爸见了，大概气得不行，抬起一脚把赵尘踢出了门外，赵尘身子撞在墙上，哭声也嘎然而止，她被踢迷糊了，半天才又哭出声来。从那以后，赵尘再也不向大人告状了。就是出去被别的小孩子欺负，回家也从来不对大人讲。长大以后，已经做了妈妈的小妹嘻嘻笑着对自己的女儿说：你看，你四姨脸上留的几条印，就是妈妈小时候给挠的。赵尘一手搂着外甥女，一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脸，爸爸踢的那一脚好象突然间又疼痛了起来。其实后来，赵尘根本就不去和邻家的孩子玩了。那时离家不远的地方有片小树林，紧挨着树林的，是一条灌渠，再往前，就是一大片的田地了。那是赵尘小时候经常自己去玩的地方。即使后来上学了之后，赵尘也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
　　赵尘迷上看书，是在小学三年级，那年赵尘十一岁。
　　多年以后，赵尘曾经一次次地想，为什么自己会那么迷上看书呢？也许是因为小时候没有玩伴吧，也许是太孤单了，赵尘至今也没能想得清楚。曾经一度，赵尘甚至觉得自己生来就是为读书的，是上天冥冥之中安排的。因为，好象并没有别的什么事，让她觉得比读书更让她快乐，更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活着有意义的生命了。
　　赵尘的大姐那时在书店做临时工，就在书店旁边的小屋，专门有一间供孩子们看小人书的地方，赵尘经常跟着大姐去那。后来，大姐不在那儿了，那儿却成了赵尘舍不下的地方。
　　那时，租看两本小人书要用一分钱。赵尘没钱，也不能向大人要。后来，赵尘在街里闲逛时发现了一个好去处：废品收购部。
　　多年以后，赵尘再次逛到当年废品收购部的地方，抬头望着头顶上那块“清真馅饼铺”的大牌子，呆了一下，推门进去了。吃了两张馅饼，用了差不多一中午的时间，还换来了许多人各种各样的眼神。毕竟，大中午的，一个女子独自坐在小店里只吃两个馅饼，吃上一口发呆半天，这样的人他们以前几乎是没见过的。赵尘那时也感觉到了，众人的目光都“刷刷”地刷向自己，一直在心里对自己说：管他呢，管他呢。
　　废品收购部里几乎什么样的废品都收：酒瓶、铜丝铁丝铜块铁块、旧纸片、旧书。那时，赵尘家里别的没有，空酒瓶总是不缺的。至于废铜烂铁，那得小心搜罗才能找得到的。
　　最关键的是，把那些东西送进去，人家会给你钱呀。
　　知道了这一点，赵尘小小的心连着兴奋了好几天。
　　从那以后，废品收购部成了赵尘经常去的地方。
　　赵尘在那段时间，把那个小屋里所有的小人书都看完了。看完了之后，又少有新书，她就开始用手里不多的钱买书看了。买来的第一本小人书叫《天山的红花》，讲的是大草原上牧民与搞破坏的阶级敌人作斗争的故事。那时赵尘自己有一只小箱子，专门用来装小人书的，慢慢的，里面的书越来越多了。多年以后，赵尘的三姐向她说起关于赵尘买书的事。那年夏天的一天，赵尘刚刚从废品收购部出来，要去买书了。路上遇到了三姐和她的一群同学，同学都要买冰棍吃，可三姐没钱，就把赵尘手里的钱要去买冰棍吃了。三姐那一阵子也不知道怎么了，总向赵尘提起来这事，一提就会掉眼泪，说自己当时怎么那样呵，你卖废品的钱要去买书，让我要来吃冰棍了！赵尘每次都笑着说：是吗？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呵，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其实，赵尘是真的不记得了。后来，三姐日子过好了，非要给赵尘一万元钱，要她武装自己的书架，说是补偿欠下她的。赵尘当然不会要。可是后来赵尘买自己房子的时候，三姐还是执意把这钱给了赵尘。
　　在赵尘上到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她已经对小人书减少了兴趣。家里原来有大姐从单位带回来的好多的厚厚的书，说是单位处理掉的，赵尘那时对那些没有图画的书还不太感兴趣。偶尔的一次，赵尘把那些书一本一本看过去，竟然觉得也那么好看。名字也好：林海雪原，红岩，大刀记，野火春风斗古城，艳阳天，青春之歌。。。。。。还有一些外国书，可赵尘当时怎么也记不住那名字，即使多年以后，赵尘对外国的文学著作也看得少，书名倒是能记住了，可是里面的人物名字是怎么也记不住的，特别是苏联的书里。就像小时候看外国电影一样，那里的外国人都长一个模样。而且，无论中外书籍，赵尘一概记不住作者，以至于每次语文考试，赵尘最怕的就是考文章的作者是谁，答上来的时候少。
　　等到那些大部头的书被赵尘连吞带啃都尝遍了一次之后，赵尘又有些不知所措了。她觉得急需想办法找书看。她其实早知道，离书店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图书馆，她曾经扒着下班窗向里面张望过。靠着一面墙，整整一排的书架，上面都是书，离赵尘眼睛最近的竟然还是一本画报。可是，每次赵尘蹭到门口的时候，都会有人走过来说：这里小孩儿不让进！赵尘观察过，到这里看书竟然不要钱，进了门，从门口的桌子上拿走一张红牌牌，走的时候再把红牌牌放回去，就行了！
　　第一次能够走进那个门的时候，是一个午后。也许是那个管理员老头觉得这个小女孩不像是一个淘气的孩子，也许是看赵尘经常在外面扒着窗往里看，他动了恻隐之心罢，总之他那天让赵尘进去了。
　　那时候，赵尘找到了自己的乐园。书好多！想看什么书，想看多久都可以的。只不过，当赵尘再一次抱着选好的几本书找到座位坐下的时候，那个管理员老头过来了，弯下身低声说：一次只能拿一本，自己都占上了，别人怎么看！那真是一个好老头，赵尘在后来的一些年里经常想起他，可惜记不住他长什么样子了，赵尘愿意把他想像成非常慈祥的老人。
　　赵尘那时经常在星期天和晚上去那里看书，只要有空。家里人都知道，赵尘是家里最老实最不会惹事的孩子，而且知道，她只要不在家，一准就是在图书馆里。所以，除了最初大姐来找过几次赵尘之外，后来就谁也不找她了，即使天已经黑下来了，反正人家闭馆的时候，赵尘自然会回家来的。
　　这样的读书的日子一直持续到赵尘上初中二年级。因为出了一些事情，家里便不让赵尘再看课外书。
　　又重新恢复尽情读书的日子，是赵尘工作以后的事了。
　　可是，那个图书馆早已在几年中冷清了，不再开放。后来，临街房改造，那老房子就扒掉了，盖起了三层楼房，又是商品屋，又是批发店，图书馆被挤到了三楼的小小的角落里，还是和文化局一起办公的。赵尘曾经去转过一圈，问了问借阅证的事，以后，就再没去过了。
　　也许因为总是失眠的缘故，赵尘养成了睡前看书的习惯，床头边总是堆着书，总是随便抽出一本，随便翻开看上几页，而且那书会越堆越高，因为赵尘往往只从书架上拿出来，却很少想起来放回去。赵尘床头的书，大半都是丈夫给整理的，有时赵尘还会嚷：我那书还没看完哪，放哪去了？赵尘的这一毛病已经传染给了已经上小学的女儿，女儿枕边也经常堆着几本书，不过，赵尘是从来不允许女儿躺着看书的，虽然自己从小就习惯了躺着看书。是个懒人，赵尘一直这样认为自己。
　　刚刚工作时的赵尘，在一个机关单位上班，也算是那个小地方的首脑机关了。看书的习惯和刚刚上班时的苦闷，使得赵尘最初的几个月里，把上班的时间大多用在了看书上。当然，书是自己带到单位的。那时，赵尘仍旧是个沉默的人，不聊天，只看书，虽然同一个办公室里有五个人。直到有一个好心的同事悄悄告诉她：有人反映你上班时间看闲书！赵尘非常惊讶：怎么这地方，看书也不让呵？后来赵尘才明白，不是不让看书，而是应该看资料书，看与工作有关的书，看报纸就是学习。所以，曾经有段日子，赵尘只能把书页摊开，放在抽屉里，有空拉开抽屉看几页，就像上学里课堂上看课外书一样的感觉。
　　现在，赵尘自己一间办公室了，自己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了。办公桌上仍是堆得乱乱的，公文报纸与自己的书混杂在一起，有时单位的小勤杂员会来收拾一下。不过，太整齐的桌面反而会让赵尘觉得不习惯，觉得看书太郑重其事了，还是乱些好。
　　工作以后的赵尘，并没有像她自己当初心里暗想的那样：等我自己能挣钱了，就都用来买书看！可毕竟柴米油盐也要过日子，所以，赵尘并没有实践她当年对自己许下的诺言。
　　赵尘爱逛书店，每次逛书店的时候，对那些包装特别精致的书一向是敬而远之的，且不说价格，赵尘觉得，它们的外表与自己平民的身份不太相符，与平民的心境亦不相符。最重要的，它们不太适合夜间捧在手上把玩。家里的书架上，几乎没有精装的书籍，一片素净，近乎于寒伧，可赵尘很爱那些书，她觉得那正是适合自己夜间一人欣赏的那种，捧在手上的感觉很好。家里的书架是赵尘自己设计的，装修房子的时候，用了一夜的时间设计出来的，用了整整一面墙。书架最上一层，便是那些老书，赵尘小时候就看的，从娘家带出来的。那时，除了赵尘，家里人没人在意那些书。日子久了，那些书有的已经没有了封面，有的还包了好几层的书皮。虽然她心虚似的把它们放在了最上层，别人需仰头才能看到它们，但每每一眼望去的时候，赵尘心底便很踏实。对赵尘来说，那是一段岁月的见证，那些书在，她的过去就在，就能伸手便触摸得到。
　　现在，赵尘仍是一个读者，凡是能拿到手边的文字，她都会去读一读，读书已经成了她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无法放弃与割舍。
　　
　　
　　
　　
　　（二）校园里的日子
　　
　　赵尘高中毕业就参加工作了，没有上过大学。
　　也许就是因为经历就这么简单，所以赵尘总是把这些有限的回忆反复地回想，久而久之，曾经的校园的日子，随着时光的流逝，反而越发的清晰了。
　　赵尘也曾经试图不再回忆，可总是在不经意时就突然想起。每想起一次，记忆的刻刀就在心壁上又刻深一点。赵尘后来想，也许到死吧，才能忘记。
　　赵尘姐妹五个。在看过三毛的一句话之后，赵尘深有同感。三毛说：我就像夹心饼干里面的夹心，父母只看到上下两面，其实中间夹的一层是最好的。赵尘便记住了这句话，她觉得自己也是，是父母最好的孩子，虽然在父母眼里可能不是，特别是赵尘小的时候。
　　小时候的赵尘，就是一棵自由生长的树。有时她还觉得自己像一只到处流浪的小狗。
　　赵尘的大姐二姐是父母的好帮手。在赵尘的印象里，大姐二姐在家里的威望仅次于父母，直到成年之后的赵尘，在大姐二姐面前仍旧有点敬畏，特别是大姐的话，那简直就是和父母的话有一样的份量，不听大姐的话，就是不听父母的话。三姐生来体弱多病，自然是家里特殊照顾的孩子，在赵尘的成长岁月里，似乎三姐一直是自己的另一个妹妹，事实上，直到赵尘上班了以后，和三姐一起出去的时候，还会有人问：这就是你妹妹呀？赵尘的小妹是个从小就特别淘气又乖巧的孩子，嘴甜，会哄人，长大以后，姐妹们给小妹也送了一个别称：老花。是说小妹心眼多。用妈妈的话说：不留别人吃饭却能把人送出二里地去。就这样，赵尘成了家里被常常忽略的孩子。因为没有玩伴，赵尘出去玩的时候，总是一个人。虽然自由，但很孤单。
　　小学时候的赵尘，几乎没让家里操什么心，总是不声不响的，还总会拿回来奖状。只是一点，赵尘从来不对别人讲，那就是，她很想和那些女同学一起玩，可她不敢。那些同学一起跳皮筋、踢口袋的时候，赵尘只是远远地看着，她们不叫她，她也不敢过去。赵尘从小就怕和别人在一起，怕当众说话，怕别人用审视的目光看她的眼睛。
　　后来的回忆里，赵尘觉得自己小学的生活其实不错。总是一点不费劲就拿到那么多竞赛的第一名，特别是作文，老师经常给赵尘的作文打满分，这让赵尘很容易就感到特别满足了。
　　小学的那段时光，是赵尘的回忆中最快乐的日子。虽然很孤僻，有时会情绪不好，但那时候不懂得什么是痛苦，只觉得自己和别的快乐漂亮的女孩儿不一样罢了，并没觉得有什么伤心和难过的事。虽然自己一向离那些整天嘻嘻哈哈的女同学们都远远的，心里也是羡慕她们的快乐，可是，后来是一个心思地找书看，天天想着就是看书，和书里的故事，觉得自己很是快乐。
　　小学毕业后，赵尘考上了重点初中，是县内重点中学的初中班，只收两个班。赵尘分在二班。赵尘不平静的校园生活，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一班的班长是个男孩子，他家离赵尘家不远，也算是邻居，上学和放学都是同路。
　　开始时在路上遇上了，他和赵尘打招呼，赵尘却连话都不敢说。那时男女生是不说话的。况且，赵尘已经很习惯了不说话，也习惯了一向没人理她，忽然间有人理她了，而且是个长得好看的男生，而且他是班长，赵尘就更不敢说话了。后来一段日子，那个小班长总是笑笑地和赵尘打招呼，也不管赵尘回不回话。赵尘由开始的慌乱变成了一些兴奋，或许还有点伤感，或者那是感动，十四岁的赵尘其实分辩不清那时自己的感觉。赵尘终于能够开口回他的话了，那是在一次放学的路上。
　　赵尘习惯了放学路过那片小树林，在里面转上一会儿。那是她从小就经常一个人去的地方。那天，赵尘正蹲下身子在拔一棵小草，想把它夹到书里。
　　“你在干什么？”
　　赵尘忽地一下站起来，转过身，那个小班长笑眯眯地站在身后。
　　“我，我在看……”
　　那天，小班长也拔下了一棵小草，夹在了他的书里。
　　那天以后，赵尘经常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和那个小班长一起走，偶尔说几句话。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一天，小班长的妈妈在路上等到了他们，一把拉过小班长：“告诉你的话，你怎么就是不听？”赵尘有点害怕，她听明白了，他妈妈是告诉过他，不要让他和赵尘在一起，要好好学习，他没听。
　　小班长的妈妈看了看赵尘，只说了一句：以后不要再找我家孩子。
　　赵尘当时想说了：我没找他。可是，却没有说出来。那时候，已经围过来了好几个同学。小班长气得脸红红的，然后就被妈妈给拉走了。
　　第二天，在这两个班级里就传开了，那个长得不太好看，说话结巴的女生，竟然在和班长在谈恋爱，让人家妈妈给骂了。那时候，学生谈恋爱是一个很严重的罪名了，好象考试倒数第一都要比这个要光彩些。那些淘气的男生，这下可找到了好玩的事情做。每当赵尘下课出来，走廊里总是站着一些自己班和邻班的男生，对着赵尘起哄。那个小班长从那以后，再也不和赵尘一起走了，就是路上遇到了，也像看不到一样。
　　赵尘心里变得很难过起来，那并不是因为不能和小班长一起走了，而是一想到别人会认为自己是坏孩子，心里就有说不出来的难过。赵尘本来就是很自卑的，从小就不想让人注意，这倒好，一下成了瞩目的对象了。她开始不知所措了。有时，放学的路上，身后跟着一群男生起哄，那些女生都在旁边看热闹。赵尘在班里，原来也有两个比较好的朋友的，其中一个就是同桌。那时候，她们也不理赵尘了。可赵尘并不知如何反抗，不会打架，也不会骂人。
　　那天，也是放学，好象那帮男生是商量好了的，一起跟在赵尘后面走，其中也有那个小班长。赵尘走得很快，因为她心里有点慌。只听他们一起喊了声：一二三！。然后，是那个小班长的声音：“赵尘！不要脸！”
　　赵尘脚底一下生了根。她回身去看，在人群里找到了那个小班长，他却不看赵尘，眼睛看着别处。赵尘觉得自己脸上的血在一直向上涌，当时一定是脸红红的了。赵尘向那些男生走过去，男生们一下子就谁也不说话了。赵尘突然扔下了书包，捡起一块砖头，就向他们扔了过去，他们呼的一下就跑走了。
　　长大以后，再想起这事，赵尘才明白，也许那个小班长以这种方式来证明他的清白吧。可赵尘当时确实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那天她哭了。其实赵尘是不爱哭的，很少哭，即使让大人骂了打了也很少哭的，天生就很倔强的。那天，赵尘在那片小树林里一个人呆了好久才回家。
　　从那以后，赵尘就学会了打架，也学会了逃学。经常背着书包到处逛。
　　学校的操场很大，沿着围墙有许多的树。赵尘喜欢在远远的角落里，靠着树坐着。
　　从学校的后门出去，是一大片菜地。田垅上开遍了野花，其中一种叫做打碗花的，小小的粉红色的花，只在早上才开，那是赵尘最爱的花了。她经常把那些花摘下来，夹在书页里，过几日再打开，那花瓣就干了，成了透明的。赵尘不想去上课的时候，就经常一个人在那里逛。
　　赵尘的学习成绩当然一路下滑。老师找过赵尘谈话，赵尘什么也不说，只是低头听着。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情。赵尘的班里转来一个男生，学习成绩不太好。有一天，他爸爸来到教室里，先找到老师，发了脾气，说老师怎么教育学生的。有女生给他的孩子写恋爱信也不管。原来，那个男生学习成绩总是上不来，家长问起，他说赵尘给他写信了，搞得他没心情。他爸爸就找来了。当时赵尘在做值日。老师把她叫到一边，问，是你写的吗？赵尘说不是。那位家长一下就火了，过来冲赵尘就开骂。老师拦也拦不住。那些骂人的话，其实在赵尘那个年龄是听不太明白的，赵尘本来就口吃，一着急就是一句也说不出来。赵尘无肋地看着老师，老师拍了拍赵尘的肩，对男生家长说：这事，我会调查的。你不要在这骂孩子。那个家长一看老师护着赵尘，就去找校长了。校长把赵尘和老师都找去了。赵尘后来的回忆里，记得最清楚的是校长的一句话：我知道这个孩子，爱打架，总找男生谈什么恋爱！赵尘知道，校长的儿子，就在她的邻班，也就是说，和那个小班长是同学。那次，学校给了赵尘一个警告，再这样下去，就会开除她的。
　　赵尘上班之后的第二年，戏剧性地遇到了当年那位男生的家长。赵尘一眼就认出他来了，可他并不认识赵尘了。也许女大十八变，也许他根本就不记得有过这样一件事了。
　　那天，组长出去办事了，临走交待当时做组员的赵尘：一会儿有人来汇报情况，你好好记一下，我回来看。
　　人来了，赵尘认出来了，是他。虽然他老了，但赵尘对他那张面孔记得太深了。
　　他对赵尘很谦恭，脸上一直堆着笑。赵尘有点机械地在纸上写着字。那时，窗外正下着雨，赵尘突然觉得自己的心里也湿淋淋的，还有些冷。虽然是夏天。那天，赵尘又哭了，是在那人走后，她关上办公室的门。也许那位家长并不知道，他当年带给赵尘的伤害是什么。
　　情书事件之后，又发生了一件事情，使学校再次决定要开除赵尘。
　　邻班的一个男生，和社会上的小混混有点来往的，找到赵尘说，他爱打抱不平，让赵尘入他们的伙，然后替赵尘报仇。赵尘没答应，其实心里也有点怕他。后来，他总是来找赵尘，为了赵尘还和同学打架，把赵尘班里的一个男生的头打破了，去了医院。这事反映到学校了，校长再次发怒，这次是真的要开除赵尘了，连那个男生一起开除。
　　那天早上刚上学，老师就来找赵尘谈话。那时赵尘的班主任老师是经常找赵尘谈话的，总是到她办公室去，那么多的老师，总是用异样的眼光来看赵尘，后来她再找赵尘谈，赵尘就跑。那次没有跑掉。她告诉赵尘这个消息，说，我可以再争取一下，不让学校开除你。第二天，赵尘写好了一封信，是给老师写的。她那时觉得班主任老师是对她最好的人了。然后，中午放学的时候，把信从她办公室的门缝里放了进去。背着书包，里面装着药。那时已经有自己的存钱了，买来的安眠药。那时觉得，只有那样睡着就睡死了才是最不痛苦的死法，别的办法，都太痛苦了，赵尘害怕。然后到了那个小树林里，用买来的六根冰棍，开始吃药，赵尘平时只花钱来买书看，是舍不得花钱买冰棍吃的。
　　也许上天还是不想让赵尘小小的年纪就那样上了天堂，虽然她活着并不快乐，但是，它还不想让赵尘早早就死去。那天中午，本来已经下班了的老师，突然想起回去拿东西，进办公室的门就看到了那封信。然后，她就和她丈夫一起，找到了赵尘家，对赵尘的父母说了这事。他们立即放开人马四处找赵尘，没费什么事，就找到了。
　　赵尘的家人对此事特别吃惊，因为，在他们眼里，赵尘是最听话不过的了，一天到晚的不说话，最省事的一个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事，还打架。他们根本不相信赵尘会打架。尤其是小小年龄竟然谈恋爱这事，更是让他们无法接受。从那以后，课外书是不让看的了，说是中了毒了。之后有一个月的时间吧，上学专门有两个同学来家里，和赵尘一起走，放学也有两个送回来。像个小犯人。通过老师做工作，学校答应暂时不开除赵尘了，那个男生却给开除了。
　　自杀事件之后，赵尘更加成了学校师生瞩目的对象了。妈妈曾经问过赵尘：把你送走行不行？他们要把赵尘送到外地去读书。可赵尘不肯走，想，如果我一走，所有的一切，就是真实的了。这期间，妈妈做了一件特别伤害赵尘的事。从那以后，赵尘和妈妈关系就越来越紧张，和家里人也是，动不动就生气从家里跑走。妈妈那时找到校长，说赵尘神经受过剌激，爱写信，那信也可能是赵尘写的，以后会好好管教，不让她写了，也不让她打架了。妈妈回来告诉赵尘这些话之后，赵尘像火山迸发一样和妈妈吵了起来。也许是她长那么大，第一次在大人面前说那么多的话，第一次那么放声地哭。妈妈这样做，深深地伤害了赵尘，她觉得自己努力拒绝的一切和加在她身上的坏名声，却让妈妈领了回来。别人可以不信自己，可以看不起自己，可以觉得自己是一个坏孩子，可是，自己的妈妈也这样看，赵尘觉得自己第一次知道了伤心是什么滋味。
　　从那以后，赵尘沉默得像个哑巴，架却是不再打的了，对于别人的所有议论和冷落，反倒
　　不在乎了，天天独来独往的，给人的感觉开始高傲起来了，谁也不理。其实，内心里仍是矛
　　盾的，一方面仍是自卑，另一方面，也觉得自己真的是很好的一个人，并没有做错什么，觉得自己并不比别人差在哪里。那时候，赵尘在学校是个名人了，不光是坏的出名，也是作文写得好的出名。凡是作文比赛，第一的总是她。只有这一点是赵尘特别自豪的。
　　学习成绩一降再降，一直降到全班倒数第一。英语学的特别不好，因为教英语的老师是个刚毕业的小伙子，他最看不上赵尘，赵尘就和他打架，基本上没学。到了初二下半年，成绩仍旧是这样的。那时赵尘基本放弃学习了。后来连间操后来也不上了，别的集体活动，一概不参加了。因为，站队都没人愿意和她站一排。
　　那个秋天，赵尘的班主任老师又来找她谈话。这次她约赵尘去了那个小树林。那次把赵尘谈哭了，她答应老师，以后一定好好学习。从那以后，赵尘真的就好好学习了。除了英语，别的科目上的很快。初三毕业的时候，赵尘排了全班第十名，那是她最好的成绩了。可是，英语仍旧是只打了三十八分。
　　赵尘考上了重点高中，也就是同一所学校。能考上，是出乎很多人的意料的，包括赵尘的妈妈。毕业前夕，同学们都相互赠一些纪念品，也就是一些小本子手绢之类的东西。妈妈破例给了赵尘点钱，让她去给同学买纪念品。赵尘只给自己买了一个新的笔记本，钱就存起来了。因为，无人送她什么，她也无人可送。
　　不管怎么说，那个假期，可以说是赵尘比较放松的一个假期。妈妈去疗养了，爸爸不经常回家，家里只有姑姑和姐姐，她们不怎么管赵尘。
　　那个夏天，赵尘经常捧着一本书，躺在窗台上看，头上是搭了个凉棚的。那时的心情也好一些了。以为自己要上高中了，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的。
　　可是，高中开学的第一天，赵尘就知道了，其实一切都是照旧的，什么都没有改变。
　　刚分过班，刚到新班级坐下，校长就来了，很大声地问老师：赵尘是在你这班吗？
　　赵尘的新班主任是一个刚毕业的大男生，刚来学校，他并不认识赵尘。
　　赵尘站了起来，看着校长。校长看着赵尘，老师也看着赵尘，好象有点莫名其妙。校长说：好，坐下吧。然后就走了。
　　赵尘在坐下的同时，听到了窃窃的笑声，还有一两声低语，都是同学的。赵尘当时就知道，其实，一切还是以前的日子，又都来了。自己就怎么忘了呢，学校还是这个学校，老师还是这些老师，至于同学，能考上重点高中的，当然大多数是原来重点初中的同学，也就是原来那两个班的学生。所以，没过几天，赵尘仍是过上了原来那样的日子。除了上课提问，基本上不和谁说话，独来独往的。只是不再打架了，只是有时间写写诗。日子过得还算安静。
　　到了高中二年级开始分科了，赵尘不加考虑地选择了学文科。其实，后来她才知道自己其实是选择错了的。有一段时间，赵尘迷上了数学，专门能解难题。最后高考的时候，数学考得非常好，可是仍是差四分没考上大学。英语和历史加起来，才97分。赵尘上学并不是很用功的。总是有心事似的，总是不能一门心思想学习上的事情。
　　高中二年级开始，班级里开始办板报。一共五个人，除了赵尘，都是男生，赵尘是主编。那几个男生，倒是很愿意听赵尘的话，让干什么就干什么。长大了的赵尘，经过了一些事的赵尘，心底的反抗意识是越来越强了，虽然那时她自己并没意识到。不是说我爱和男生在一起吗？我就和男生在一起！你们就看着吧！
　　那时，赵尘班里的板报，办得最精彩。赵尘在其中得到了很大的安慰，也觉得很快乐。虽然时不时的有不高兴的事情发生，但赵尘觉得自己什么也不在乎了。虽然偶尔赵尘会犯些从前的毛病，不过，在学校老师的眼里，这个孩子，已经改好了。那次，学校举行演讲比赛，赵尘被老师命令参加，赵尘很不情愿。写作文和参加演讲是两回事呀，那么多人看着，一紧张忘词怎么办？最关键的，万一结巴了怎么办？后来赵尘还是去了。她记住了班主任老师的话：你就当台下的脑袋都是一个个的萝卜，想怎么讲就怎么讲。赵尘那次又拿了第一。比赛刚完，评委老师就来要稿子了。赵尘说没有，演讲不是不让用稿子的吗？评委老师说：讲的时候没有，准备的时候你写的稿子呢？赵尘说我没写，就那么讲的。评委老师生气了，叫来赵尘的班主任：这孩子又犯毛病了！她怎么会没稿子！最终，把赵尘的第一名改成了第二，再加上班主任老师的一次谈话。其实，赵尘并不是成心捣乱的，她真没写稿子。不过，赵尘并不想过多为自己分辩什么了。
　　高考那年，赵尘落榜了，四分之差。在妈妈的催促下，赵尘进了补习班。没有几个月的时候，县里几个机关单位面向社会招考秘书。妈妈听说了，就给赵尘报了名。是第一个报的名。虽然赵尘并不想考，但妈妈的话还是要听的。没办法，就去了。结果，报名的200多人，笔试取前60名，赵尘考了第四。面试过后，赵尘成绩是第一。一共取十四个人。
　　在赵尘回到学校，对老师们说自己要去上班的时候，学校的老师并不同意。他们都认为，如果赵尘再复习一年，肯定能考上大学的。可是，赵尘对自己太没信心了，特别是英语。所以，就放弃了考大学，上班了。
　　从此，赵尘结束了她在校园的日子。
　　之后的日子里，赵尘会经常做非常类似的梦。总是梦见上学的事情。要么是上课听不懂老师在前面讲些什么，要么是在考试而自己却一道题也看不明白，也答不上来，要么就是到了学校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班级，即使进了教室，也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座位。每一次都是急醒的。
　　也许是校园的日子给赵尘留下了太深的记忆，也许那段日子给赵尘今后的人生留下了太多的心理障碍，她总是无法忘记它们。那段日子，使赵尘养成了一个人的习惯，甚至走路的时候，都不习惯和别人搭伴走，尽量是一个人走，那样才觉得自在。
　　工作了之后，陆续有同学来找赵尘，解释当年的事。特别是闹得最厉害的那几个男生，赵尘一律对他们讲：我都忘记了。同学聚会的时候，偶尔也会来告诉赵尘，赵尘也偶尔参加一次，却仍旧是他们把自己扣在了圈外的感觉，别的同学都在热闹地聊着，赵尘只是一个人静静在边上看和听，心里却空旷得像小时候经常去玩的那片田野。偶尔和别人说上几句，也觉得勉强，后来，能不去的，就不去了。
　　有一位同学对赵尘说过：你还那么怪啊。
　　赵尘那之后总想起来就问一问自己：我怪吗？
　　
　　（三）生命中的风花雪月
　　
　　赵尘曾经怀疑过自己，是否真的是一个水性杨花的人，可每次都不肯承认。她只承认自己骨子里生来的多愁善感，那是客观存在的东西，与主观意念没多大关系。赵尘总是给自己找这样的理由。
　　有很多的时候，人生无法选择。无法选择父母与手足，无法选择出身与出生的地方，无法选择自己的容貌、性情，无法选择最初爱上你和你爱上的人，是谁。
　　许志强走进赵尘生活的时候，他们俩还是高中同学。
　　夏天，高中一年级期末考试。赵尘答完比较晚，出教室的时候，身前身后已经没几个同学了。许志强倚在走廊的窗口，赵尘并没有注意到他，赵尘平时对男同学正眼都不看一眼。
　　“赵尘，给你这个。”
　　赵尘盯着许志强递过来的一个信封，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啪！”信一下拍到赵尘手里，许志强转身走了。
　　赵尘在回家的路上就把信看完了。信不长，只一页。
　　“赵尘：我已经注意你很长时间了。我听别的同学说过你以前的很多事情，可我不信你是那样的人。你要振作起来，多和同学们交流，有什么难处，希望你能找我，我会帮助你的……”
　　在灼热的夏日下，赵尘觉得有点头晕。心头瞬间充溢的意外、吃惊、感动甚至还有一点忧伤，让她恍如梦中。这不止是因为赵尘第一次收到别人如此的关心，不止是因为赵尘当时是如何的孤单，还因为那信的落款，没有名字，是一句话：一个在心底深处喜欢你的人。
　　高二学期分科了，赵尘学文，许志强学理。
　　以后的整整两年，许志强只找过赵尘三次，都是借书还书，别的，什么事也没有。
　　
　　作为文科班，办板报是学校倡导的。赵尘做了两年的板报主编，谭岩给赵尘作了两年的通讯员，虽然他是赵尘班里的学习委员。谭岩是那种沉默的人，话不多。他总是在发作业本时把写好的稿子夹在赵尘的作业里。几个人在一起商量事情时，谭岩经常重复一句话：依你吧。
　　
　　转眼就高中毕业了。
　　高考结束了，日子在等待成绩中过得有点郁闷。许志强突然一个人来到了赵尘家里。
　　赵尘在许志强说出那句话之后，连想也没想，就点头了。她当时觉得自己是喜欢许志强的。虽然多年后她才明白，那只是她感恩的一种形式，一种最直接的形式。她两年来心里一直对他心存感激，只因为那信，因为那句话。
　　高考成绩发表了之后，赵尘向父母提起了许志强。许志强考上了一个沿海城市的大学。赵尘却落榜了。赵尘的妈妈很高兴的样子，父亲却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看到许志强来家，一句话也没有，脸也总是板着。那个假期里，许志强来赵尘家四五次，每一次走的时候，赵尘的妈妈都会给他带些东西回家。许志强家在乡下，日子不富裕。许志强每次也都笑呵呵地把东西带走了，一句推辞的话也没有。赵尘看着他的笑容，心里有种奇怪的不舒服，可她自己也不知道那种不舒服是什么。
　　临近大学开学了，谭岩和几个同学一起来看望赵尘了，都是一起办板报的同学，来安慰她的。谭岩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英语系。
　　赵尘送他们出门的时候，谭岩很犹豫的站在门边，不再往前走。
　　谭岩，我们在前面等你。那几个同学很快走过了拐角。
　　谭岩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多了一封信，两只手来回捏着，对赵尘说：你看看，要是不同意，你也别怪我。
　　赵尘不语。也没接信。低头看着地上两个人的身影，被黄昏的日光拉得好长。
　　“嗯……等我开学了，我再给你写信。”
　　“你认识许志强吗？”赵尘抬起头看着谭岩。
　　
　　那封信，赵尘没有收下，让谭岩带走了。那时的赵尘做事不考虑别人的感受，那种心理上的反抗已经潜移默化成了一种任性。以后的回忆里，赵尘总能清晰地看到夕阳下的谭岩眼睛中闪烁的光芒，也能看到，那种光芒是怎样突然间黯淡的。
　　
　　许志强要开学了，要上大学了。赵尘妈妈的欢喜让赵尘觉得有点不习惯不真实，还有点过分。许志强穿走了赵尘妈妈给买来的一身新衣服、新皮鞋。
　　之后的日子里，赵尘经常接到许志强的来信，信写得很甜蜜，赵尘觉得自己有点离不开这些信了，她也一直盼望着许志强早些放假回来相见。
　　赵尘也收到了谭岩的信，说他学习如何的忙，劝赵尘不要灰心，好好复习，明年一定会考上的。赵尘按他留的地址写了回信过去，很快，谭岩的第二封信又来了。
　　
　　等到假期来的时候，许志强再次站到赵尘面前时，赵尘并没有感到自己想象中的那种相见的热烈。而且，那个假期结束的时候，俩人已经闹了好几次别扭了。
　　开始的时候，只是因为许志强的一句话。
　　回来的第一天，许志强直接到了赵尘家。吃过晚饭，两人在赵尘房间里说话。
　　“我以为我开学走的时候，你家能给我拿些钱。只是一身衣服一双鞋，一分钱也没给我拿。”
　　听完这句话，赵尘突然间觉得眼前这个人这么陌生。
　　第二天，赵尘执意让许志强回家。
　　赵尘妈妈又给带上了一袋米。临走，许志强对赵尘说：我看大爷那剃胡刀也不怎么用，我带回去给我爸用吧？
　　赵尘白了他一眼，把门一摔先走了。
　　
　　赵尘和许志强正式分手是在俩人相处了近两年之后的冬天。
　　这期间，赵尘已经上班了，有工作了。
　　赵尘仔细算了一下，和许志强在一起的时间只是三十二天。
　　赵尘提出分手的事已经很久了，是在给许志强的信里提出来的。没想到，信寄出不久，许志强突然回家来了，他是特意回来央求赵尘的。在妈妈的阻拦下，赵尘同意再相处下去。可是以后的好长时间里，赵尘不再给许志强写信。许志强就分头给赵尘的父亲和大姐写，让他们来劝赵尘。父亲和大姐深知赵尘的脾气，他们只把信交给赵尘自己看，什么也不说。一次，许志强在给赵尘的信里夹了两粒红豆，更有一次，他竟然在信封背后印上了一个红红的唇印！赵尘看着那些信，想象着许志强涂着唇红印着这唇印的样子，觉得许志强怎么越来越无聊了呢。
　　促使赵尘下最后决心的，是一个叫凤兰的女孩儿。
　　
　　冬天的夜晚在北方来得很早。
　　那天赵尘要下班时，窗外已经暮色很浓了。
　　那个叫凤兰的女孩儿就在这时候来找赵尘了。
　　赵尘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亭亭玉立、面容姣好的女孩儿，听着她的讲诉，越听越觉得心在收缩。
　　那女孩儿是许志强的初恋女友，他们是同乡，凤兰一直在外地读书。每次回家时，俩人都形影不离的。
　　“我非他不嫁，他非我不娶，这是我们说好了的”凤兰竟然笑得很灿烂。
　　“我不知道你们的事，许志强从来没说过”赵尘有点无措。
　　“他怎么能对你说？我们已经分手了。你想知道他是怎么向我解释的吗？”
　　“不知道”
　　“他说：那个赵尘家很有钱，我要让她家供我上大学，能不能和她结婚，还不一定。”
　　赵尘看着窗外的夜色，突然想起没给家里打电话。赵尘给妈妈挂了电话，说有个同学来看她，她要晚些回去。
　　“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许志强肯定不会告诉你的。还有，我就是想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能把他抢走”
　　“我没有抢”赵尘突然就很气愤。
　　凤兰仍然是那么灿烂的笑容。“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
　　
　　那天，赵尘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走了很久。
　　第二天，赵尘给许志强写了信，只一句话：你认识凤兰吗？
　　许志强再来找赵尘的那天，是个雪天，天已经黑了。
　　赵尘站在单位的门口对许志强说：你回去吧，以后别再来了。不要再找我。
　　许志强的解释是：他原来真是那么想的，想让赵尘家供他上大学。可是，后来他真喜欢上赵尘了，离不开了。
　　赵尘只笑了笑。
　　赵尘走回家的时候，她知道许志强一直在后边跟着。
　　吃晚饭的时候，赵尘的妈妈大呼小叫地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你这孩子！回来了怎么不进来！
　　
　　赵尘的家人都觉得赵尘有些时候心比较硬，就连三姐也对赵尘说：外面下雪呢，有什么话不能让他进来说？
　　“他自己愿意！”
　　赵尘把许志强所有的东西，都收拾了起来，包好，送给了一直站在门外的许志强。
　　一切就都结束了。
　　赵尘没有为这事掉一滴泪。反而，她觉得心里特别的轻松了。
　　
　　赵尘把和许志强分手的事，写信告诉了谭岩。他们一直在通信，没有间断过。在赵尘眼里，谭岩就像一个兄长，什么事都能对谭岩讲。在高中的时候，赵尘经常故意为难谭岩，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样子，赵尘觉得很好玩儿。无论赵尘怎样的任性，谭岩从来不生气。
　　谭岩在放假的时候，也来看过赵尘几次。因为这事，赵尘的妈妈非常不高兴。问过赵尘，她和谭岩是怎么回事，怎么这边处着对象，那边和人家还不断？
　　赵尘那次也发了脾气。什么断不断的，我们就是同学，放假了来看看我，不行啊？
　　
　　谭岩的信里劝了赵尘好多的话，赵尘其实觉得那很多余，她并没有像谭岩想像的那么难过。
　　谭岩在信的最后小心翼翼的写到：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
　　赵尘真的认真考虑了，考虑她和谭岩之间到底有没有那种可能，可是她说服不了自己。
　　谭岩再次来看赵尘的时候，赵尘说：让我们做好朋友吧。
　　谭岩苦笑着，习惯地搓着双手，说：依你吧。
　　回去之后的谭岩给赵尘又写来一封信。收到信的时候刚好下班了。等同事都走了，赵尘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把信看了好几遍，终于忍不住哭了。
　　她知道自己很伤害谭岩，但她还知道她无法欺骗自己。兄长加朋友，这就是她赵尘应该给谭岩的感情，别的感情，她没有，也就无法给。
　　“几年来，我把所有的感情，都给了一个叫赵尘的女孩儿，我无时不在关注她的生活，真心希望她快乐……只要面对的是她，我就觉得我的心找到了归宿……现在，我的脚步离她而去了，可我的心，仍在频频回头张望”
　　
　　赵尘在那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拒绝家人再为她介绍对象。
　　许志强又来过两次，都说是来看赵尘妈妈的。
　　谭岩仍旧和赵尘通信，赵尘把自己身边的琐事一一讲给谭岩听。
　　工作上只不过一些接接电话、抄抄材料、校对文件之类的事，有点无所事事的感觉。
　　日子过得很安静。赵尘就像一粒轻飘飘的尘埃，从家里飘到单位，又从单位飘回家里。仍旧是沉默，不苟言笑的样子。
　　赵尘经常在下班的时间，来到办公室，静静地看书。
　　经常一个人去看电影，看完的时候，经常是晚间了。再一个人走回家。
　　有什么节假日的时候，电影院还放通霄电影，赵尘告诉家里一声：今天我去看通霄电影了，不回来了，就一个人去看了。赵尘成了一个经常晚间出去游荡的女孩儿。
　　后来赵尘想不明白的是，父母究竟是因为对赵尘太放心了而不去管她，还是因为觉得管不了不想管，任由她去了，才不管她呢？赵尘一直没有问过父母关于这个问题。她也就从来不知道答案。
　　
　　遇到李涛就是在一次看通霄电影的时候。
　　那是“十。一”，有一夜的电影。赵尘买一些零食去看通霄。
　　电影院里人不多，可以随便找个位子看。赵尘找一个周围没几人的地方坐下了。
　　快开映的时候，一群人嘻嘻哈哈地在赵尘身边坐下了。赵尘看了一眼，年纪都不大，三男两女。
　　这时，一个男孩挤过来，对赵尘说，你能不能换个地方？我们那边有个座位坏了。
　　赵尘看了看他：凭什么我换？那么多空位子，你们可以换一个地方。
　　“怎么的？说话这么冲啊？”又一个男孩过来了。
　　“我不想打架”赵尘看着第一个过来的男孩说。
　　“吵什么吵！走，再找一个地方去”那男孩把那几个人推着到别处去了。
　　中间休息的时候，赵尘歪在椅子里，觉得自己有点累。可是现在回家又太晚了，已经半夜了。只能看到天亮了。
　　“吃葡萄吗？”
　　一串葡萄递到赵尘面前。
　　赵尘抬头一看，是刚才那个男孩。微笑着，手里举着一串葡萄：“洗过的了”。
　　赵尘接了过来，坐直了身子。
　　“我叫李涛，你呢？”
　　“我凭什么告诉你？”赵尘摘下一粒葡萄放在嘴里，笑了。
　　
　　和李涛在一起的日子，赵尘觉得自己年轻了不少。她一直感觉自己好象比同龄人老很多，有点老气。李涛是个画画的，比赵尘小一岁，却总笑话赵尘像个小女孩儿。赵尘经常去李涛的画室。那时，李涛在办班，教一群学画的小不点儿。听那些孩子一声声叫李老师，赵尘总忍不住会笑。李涛总有很多的空闲时间，他知道城边有好多风景值得去看看。赵尘就经常坐在李涛的自行车后坐上，怀里抱着李涛的画具，和他一起去郊外，去看李涛画画。那时，赵尘才发现自己，原来可以那么开心的笑，自己又是那么喜欢自然的风景。特别是秋天的树林和黄昏。
　　李涛也找赵尘一起去看电影，看完了，送赵尘回家。
　　一天傍晚，李涛还把赵尘领去见他的朋友们，就是那天一起看电影的都是学画的朋友。那天，赵尘穿着李涛的外衣，又肥又大的，赵尘本来短发就很短，穿上李涛的衣服，有点像男孩子了。
　　“你们看，这是我认的弟弟”李涛指着赵尘对他的朋友们说。
　　赵尘只笑着，不说话。她盯着墙上的一幅画，是李涛的头像素描。
　　“这是谁画的？”赵尘低低地问。
　　“刘红梅。就是她”李涛指着一个女孩说。
　　赵尘与那女孩对视了片刻。赵尘后来才能够回味起来，那女孩当时眼神是那么复杂。
　　
　　“你那天怎么那么说话啊？这是遇上我们，万一遇上坏人，真打起来怎么办？再说，你怎么一个人去看电影，还看通霄，多危险哪”。
　　李涛边画边对赵尘说。
　　那是一个黄昏。赵尘再一次和李涛到郊外，李涛要画夕照。
　　“我愿意！”赵尘双手抱着膝，下巴顶在膝盖上。她觉得李涛画的夕照不怎么好看。
　　“你有时候特别不讲理！”李涛笑笑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我愿意！”
　　“那可不行，以后做了我媳妇，你这脾气就得改一改了”
　　“你瞎说什么呢！”
　　“女大一，才是妻。”
　　赵尘拾起地上的一个土块，打在李涛的头上：“你有病啊？”
　　
　　那天之后，赵尘就不再去李涛那儿了。
　　她要准备考试，参加五月份的成人教育考试，她报了一所大学的函授，中文。
　　谭岩正在那所大学读书，他已经大三了。
　　其实，赵尘知道自己准备考试是一个借口，她要回避李涛。
　　赵尘也责怪过自己，没想和人家谈恋爱还整天跟人家瞎跑什么呢？
　　赵尘对李涛说过：我只把你当朋友，当弟弟。
　　李涛大笑：就你？还当我是弟弟？你知道不知道你有时候很幼稚啊？人家可都以为咱俩谈恋爱呢。
　　赵尘一时无语。
　　怎么解释呢？好象怎么解释都解释不清楚了，干脆就不说了。
　　有一段日子，赵尘下班回家的路上，总会遇上李涛，说遇上，其实赵尘知道，他总会在不远的地方，等她下班出来，和她说几句话。
　　后来，李涛就出去了，转了好几个地方，还认识了一个女孩儿，那女孩儿特别喜欢他，有个特别好听的名字，叫红棉。这是李涛写给赵尘的信里提到的。
　　“可是，我总是忘不了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就像是昨天。你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像小女孩儿，我喜欢看你笑”
　　
　　那年夏天，赵尘去念函授了。
　　大学已经放暑假了，赵尘知道谭岩就在这个学校里，可没想到会遇上。
　　中午，去食堂的路上，赵尘看着前面走着的那个背影，那么熟悉。
　　她紧走几步，侧头看了看。
　　“真是你啊谭岩！”
　　
　　谭岩那个假期没有回家，他在做家教。
　　他责怪赵尘事先怎么不告诉他，她要来这学习了。赵尘说：怕自己考不上，本来打算以后告诉他的，没想到就遇上了。
　　谭岩带赵尘参观他们的教学楼，去看他的教室，他的宿舍。
　　在一个午后，谭岩说要请赵尘去看电影，他知道赵尘爱看电影。
　　赵尘走到约好的地点的时候，远远的看到谭岩正在和一个老外连说带比划的，她就站下了，远远地看着。
　　谭岩看到她，又和老外说了句什么，就走了过来。
　　在离赵尘两米多远的地方，站下了，瞅着赵尘乐。
　　赵尘看了看自己，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啊。
　　“很漂亮，我第一次看你穿裙子。上学的时候，你从来没穿过裙子”谭岩的笑，像一抹树荫那般安静。
　　赵尘看了看自己的花裙子，脸有点红。
　　
　　看过电影，夜已经来了。散场时，人群有些拥挤。
　　谭岩一只手臂环住赵尘的肩头。赵尘下意识地闪了一下。
　　“人太多，我怕把你丢了”
　　谭岩低低的语音透着的温柔不觉让赵尘心动了一下。
　　
　　感情是很奇怪的东西。
　　有的人，在你面前晃了好多年，可是你可以当他是最好的朋友，却无法让自己产生那种叫做爱的东西。
　　那个夏天里，那座校园里到处弥漫着那首《恋曲1990》。
　　夜里睡不着的时候，赵尘就大睁着两眼，听着窗外楼下仍传来哪个角落飘来的歌声，不能不想起谭岩来。
　　自从那次看电影回来，赵尘再看到谭岩便觉得浑身哪里不对劲儿，谭岩却若无其事的样子，仍旧找赵尘来逛校园，陪她去逛书店，带她去找旧书摊。感情的事，谭岩只字不提。
　　
　　赵尘临学习结束的前一天，谭岩在晚饭后仍旧来找赵尘了。赵尘同宿舍的女支们已经认定了他就是赵尘的男朋友，虽然赵尘一直说那是我同学。
　　赵尘正在往她的小箱子里装书，宿舍的大姐在门外大叫着：赵尘，你男朋友又来找你了！
　　赵尘的脸红更让她们大笑，她们也根本不信赵尘什么同学的解释，赵尘这次干脆什么也不说了。
　　谭岩微微笑着站在门外。
　　俩人往外走的时候，又有声音在身后响起来：晚点回来啊，给你留门！
　　“这里我最小，她们总拿我开心”赵尘有点不好意思。
　　“她们没恶意”谭岩的笑容总是给赵尘安静的感觉。
　　“明天我回去”
　　“我知道。我今天是来唱歌给你听的”
　　“唱歌？你啊？”赵尘不由笑了起来。
　　“对，我”
　　
　　在谭岩的教室里，赵尘坐在教室中间的位子上，看谭岩在讲台上一首接一首地唱歌。
　　在谭岩开始唱“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的时候，赵尘觉得窗外的暮色已经透过窗棂，这么浓重地包围了自己。赵尘的心很尖锐地疼了起来，她在谭岩此时的笑容里，分明看到了无奈与落寞，她也同时看到了自己心里的矛盾与挣扎。有那么一瞬间，赵尘几乎说服了自己。在谭岩走到她身边站下的时候，赵尘差一点就开口说出自己的决定。
　　“外面下雨了，回去吧”谭岩望着她，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赵尘的泪流了下来。
　　谭岩收回手，轻轻叹了口气。
　　
　　赵尘第二天早早就走了，她不让谭岩来送她，谭岩就没来。
　　到了家，她马上给谭岩写信，写了好几个“对不起！”。虽然赵尘知道，这几个字对谭岩来讲是多么的苍白。
　　谭岩很快回信了。“那三十几天里，是上帝赐给我的最可珍惜的时光……我心中的女孩儿，永远是我最怜惜的珍宝，我很怕因为自己的不小心而伤害了她，我知道，一旦破碎，即使能够弥补，也是会留下痕迹的……”
　　
　　那以后，只要一听到“乌溜溜的黑眼珠……”的旋律，赵尘总会突然间就伤感了起来。
　　那以后，赵尘才知道，不爱，也可以会有心痛的。因为那是一个可能很值得自己去爱的人，可自己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去爱上他。何况，他爱自己。
　　
　　回去之后的那个秋天，赵尘很浪漫地认识了程钢。浪漫得让赵尘认为自己的爱情已经来了。
　　程钢的单位和赵尘的单位离得很近，俩人又都习惯走路上班，又都习惯走街道北侧的人行路。在程钢调入那个单位的几个月时间里，他几乎天天和赵尘能够在路上遇到。
　　在程钢第一次到赵尘的办公室找她的时候，赵尘感觉，和他认识已经好久了。
　　那天，程钢由门卫带着来到了赵尘办公室的门外。
　　后来赵尘才知道，那门卫是程钢的远房叔叔。
　　你有什么事吗找我？赵尘问。
　　就是想认识认识你。
　　赵尘着着眼前这个高高大大，面色黝黑，笑眯眯的大男孩儿，赵尘突然感觉，也许就是他吧。
　　
　　赵尘向家里提到程钢这个人的时候，是在程钢找她的一周后。
　　“妈，我认识了一个人。我想让他到家里来，你们看看。”
　　赵尘对正低头缝被子的妈妈说。
　　妈妈半天没说话，也没抬头。
　　“你整天像个神经病似的，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小妹不知何时窜了进来。
　　“没你事！”赵尘瞪了小妹一眼，回头对妈妈说：“是真事。”
　　“他在哪工作？家里都什么人哪？家庭条件怎么样”妈妈开口了。
　　可除了程钢的名字和工作单位，赵尘别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妈妈几天的内查外调之后，同意让程钢下周日到家里来了。
　　程钢来的那天，正帮着他姐姐家刷房子，连衣服都没换，穿着工作服来了。赵尘看了很是气恼，可赵尘的爸爸却由此欣赏上了这个他眼里未来的姑爷。
　　
　　谈恋爱的日子很平谈。
　　赵尘曾经问过自己：我是不是不会谈恋爱啊？赵尘感觉自己的谈恋爱和书里写的大不一样。
　　却也说不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平和了，太顺利了，太没有波澜了。程钢唯赵尘的话是从，是个好脾气，有时好得让赵尘觉得生气，她宁可让程钢发发脾气，和自己打一架。
　　又几个月过去了，程钢突然提出来要结婚。
　　最初相处的日子里，程钢坦白地对赵尘说，有两件事，他必须说在前面。一个是他结婚时不会有房子，要租房住。再一个是，他母亲脑血栓，行动不便，需要人照料，他是家里的老儿子，他要照顾母亲。
　　赵尘不加思考地就答应了。能孝顺母亲的人，是值得信赖的。
　　那阵子，程钢妈妈的病又日渐重了。
　　赵尘亲眼看着程钢在医院里为大小便失禁的妈妈收拾污物、擦洗身子、按摩全身，清洗换下来的被单。程钢从来不让赵尘插手做这些事。
　　赵尘被深深的感动了。赵尘把这些回家讲给了妈妈，妈妈说：真是个仁义的孩子。
　　程钢的妈妈在清醒的时候，会看着床边的程钢和赵尘笑。可她已经说不出来什么了。
　　程钢的妈妈出院回家养病之后没几天，程钢就对赵尘说：我们结婚吧。
　　程钢是家里的老儿子，是妈妈最疼爱的儿子，程钢怕妈妈看不到自己结婚就会离他而去。
　　当程钢对赵尘的妈妈提起结婚的事情时，赵尘的妈妈郑重其事地对程钢说：
　　赵尘脾气不好，你可能现在还不了解她。现在你后悔还来得及。
　　程钢笑眯眯地说：我脾气好就行。再说我也没觉得她脾气有什么不好。
　　后来，直到赵尘的女儿都上了小学了，赵尘的姐姐妹妹们仍旧对赵尘说：也就程钢那个好性子，换个人都受不了你。
　　赵尘从答应程钢结婚，到举行婚礼的那天，只有二十多天的时间。
　　在结婚四个月之后，程钢的妈妈就去世了。
　　
　　从前的故事，一讲到王子和公主结婚了，就写到：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之后，便不再有故事了。结婚之后的日子，也许再没有风花雪月可讲。
　　具体而烦琐，平常又周而复始的日子，让爱情慢慢从天上回到了凡间。天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爱情，其实是不会天长地久的。
　　这是赵尘结婚十年时，在日记中对自己说的话。
　　
　　赵尘把自己结婚的事情，写信告诉了谭岩。
　　谭岩毕业后在一家企业任翻译，转年就辞职了，下海经商了。
　　谭岩好久没回信。赵尘想：也许他很忙吧。
　　李涛在赵尘结婚不久也结婚了。和那个叫刘红梅的女孩儿。那女孩儿一直暗恋着李涛。在李涛为了父母不得不再次回到家乡求发展的时候，刘红梅却依旧在等他的回来。
　　
　　婚后的日子日渐的淹没在油盐酱醋茶的混和味道中了。
　　随着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下来，赵尘的烦躁一天天的开始萌生。
　　赵尘有时会问自己：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赵尘的情绪低落总是来得迅速而莫名其妙。程钢总把她的情绪变化归结为让人给惯坏了。
　　赵尘承认，其实程钢真的很娇惯自己。赵尘不会理家，家务做起来总会碰破手。家里家外的事，几乎都是程钢自己做了。发了工资总是如数交到程钢手里。开始时程钢让赵尘一定身边带些钱，可是，在赵尘丢了几次钱之后，程钢就不再坚持了。
　　吵架总是有的，都是赵尘追着程钢吵。程钢的好脾气有时让赵尘很气恼，恨不得程钢真的和自己打一架。程钢越是闷着不吭声，赵尘就越是生气。
　　
　　赵尘感到自己的婚姻也许是个错误的时候，是赵尘工作上最为困难的时候。
　　赵尘是个很简单的人，简单到能够把什么事都可以摆在桌面上说。
　　可是机关的人和事，有许多是不能摆在桌面上说的。
　　那时赵尘并不懂。
　　不懂人情世故而又好强的赵尘，在一群几乎清一色的男同事中间，显得孤单。
　　赵尘从来没喜欢过自己的工作，可她知道她必须做好。哪怕只为了给父母一个证明，证明他们的这个女儿是最好最能干最聪明的女儿。
　　因而，工作实际上是赵尘的一种需要，一种精神寄托。
　　赵尘经常会和男同事一样，没日没夜的加班加点而不觉得有一点的苦。
　　赵尘慢慢地成了单位的骨干，一些原本与她无关的事情，一件一件地开始有她有关。
　　当赵尘气愤地对程钢讲起单位的事情的时候，其实她是想让程钢帮她出出主意。她确实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也许是因为程钢的心地本来就是一片净土，在赵尘讲述后，程钢往往都会惊讶地问：
　　真的吗？真这样啊？
　　最后往往都会说：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时间长了，赵尘就不再对他说什么。
　　可内心的孤独却与日俱增着。
　　
　　很久以后，当一切都已经过去的时候，赵尘想，那时候，林逸仙的出现是必然的，没有他出现，也许也会有另外一个人。
　　林逸仙是赵尘的新同事。赵尘虽然记性很差，但一下就记住了这个人的名字。因为他的名字真是太特别了，竟然和孙中山一个名字。
　　很快，赵尘便感觉到了这个人身上掩饰不住的才华与魅力。
　　几个月之后，林逸仙调到了和赵尘一个办公室。和赵尘坐对桌。
　　林逸仙话不多，总是看书。可他总会在关键的时候，提醒赵尘几句。比如在赵尘坚持认为是自己正确的而要找领导指出是他的错误的时候。
　　此类的事情一多，赵尘就忍不住什么事都想问一问林逸仙了。
　　又几个月过去之后的一天，林逸仙没有来上班。
　　赵尘问了同事才知道他有事出差去了。
　　那之后的几天等待，让赵尘觉得自己有点不应该。也让自己有点害怕。因为她分明感觉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躁动。
　　
　　林逸仙之所以能知道赵尘心事，是赵尘那天不停地问关于他的妻子和他是不是觉得幸福。
　　之后的林逸仙开始回避赵尘。这让赵尘觉得痛苦又气恼。
　　其实，多年以后，赵尘才明白，自己那时只不过是一个想要东西而要不到手的孩子而已。
　　自己根本就没有爱上那个和孙中山一个名字的人。也许那种东西更叫依赖，还有欣赏。她欣赏他。
　　不过，那时的赵尘，觉得自己是爱上他了，而且爱得很深。
　　林逸仙在一次酒后找赵尘谈了一次话，赵尘哭了。
　　他和妻子之间虽然没有了什么感情，但是，他很爱他的女儿，他不想让女儿有一个破碎的家。
　　“你太小了，你不懂什么是生活”
　　林逸仙摆着手说。
　　“做个小妹妹吧，我会照顾好你，像哥哥一样”林逸仙来握赵尘的手。
　　赵尘流着泪往后退。她担心自己会一下子扑到他怀里。
　　
　　六年之后，仍旧是赵尘同事的林逸仙会笑着对赵尘说：等我老吧，我老了，去云游四方，你和我一起去吗？
　　每回，赵尘都会笑着说：嗯，带着我吧。我和你一起去。
　　其实，那不过是现实中的一种梦而已。赵尘知道，他也知道。
　　
　　“丈夫就是丈夫，你还同时希望他是情人和朋友，那就不太可能了。既然他是你最好的丈夫，就好好珍惜吧。”谭岩的信总是让赵尘能够安静下来，就像谭岩的笑容一样。
　　与谭岩结束通信，是在他结婚了以后。
　　谭岩说：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吧。我家的那位，总是多疑。真不好意思。
　　赵尘笑着说：那是她对你太好了。
　　谭岩在电话那边就嘿嘿地笑。
　　
　　李涛每年都会给赵尘打几次电话来，有时约赵尘出去吃饭，只两个人，赵尘总会答应下来。
　　一年在一起吃一次饭，成了俩人之间意会的约定。
　　李涛见面从不提往事，只有一次告诉赵尘，说他离婚了。
　　赵尘吃惊地问为什么，李涛反问：你说为什么。赵尘就不说话了。
　　李涛就笑了：看你吓得！我们又复婚了，为了孩子。
　　与李涛的最后一次见面，使得他们之间彻底结束。这是赵尘所没有想到的。
　　
　　那天，李涛打电话来，又好久不见你了，出来好吗？
　　赵尘笑着说：我请你。你想吃什么？
　　李涛说：今天不出去，我在朋友的房子这，你来好吗？我叫了几道菜。
　　赵尘有点犹豫。
　　来吧，我朋友回家过年了，房子空着，就在我单位对面。
　　赵尘还是去了。
　　饭快要吃完的时候，李涛的朋友一家三口突然就回来了。
　　从他们的眼神中，赵尘看出了吃惊。赵尘也觉得很难堪似的。好象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赵尘刚回到办公室，李涛的电话就来了：我的朋友要和你说话，他说他好象把你吓着了。呵呵。
　　
　　过了没几天，赵尘接到了刘红梅的电话。
　　刘红梅在电话里说要来找赵尘，说说她和李涛的事。
　　“我和他之间，没有什么事”赵尘平静地说。
　　“自己做的事，别以为别人不知道！李涛自己都承认了！”刘红梅喊了起来。
　　“我再告诉你一次，我和李涛，没有什么事！他怎么说，是他的事。你要来找我，你就来吧。我等你”
　　赵尘挂了电话。
　　刘红梅一直没来。
　　从那以后，赵尘不再接李涛的电话。
　　
　　现在，赵尘觉得自己像起过波澜的水面了。已经重归平静。平静得让她觉得，也许生命中没有所谓的风花雪月也是可以照旧度过的。所谓感情，真的是一件奢侈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