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尽量不走他熟知道的路，尽量不在身上喷洒最喜爱的香水，尽量不穿他熟悉和喜爱的所有衣服。尽管是这样，我仍然可以看到他失魂落魄的眼神里闪烁着紧张的情绪，他的身影幽灵般在路的拐口一飘而过，他竖起的耳朵，他蜷缩的衣服，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他，就是那个发誓要像狗一样乞求着爱情的人。
　　 我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向他投去怜惜和厌恶的目光了。严格地说他并不是难看或萎缩的男子，他有些瘦弱，但有双很亮的眼睛和似乎时时刻刻准备着倾听我呼唤的耳朵。他如果多些冷漠走在街上，没准会给人留下一种超凡脱俗的飘逸感。然而是他不知分寸的靠近和始终如一的迷恋让我对他索然无味。又有怎样的女子会喜欢一个对自己穷追不舍而没有任何悬念的男人呢？
　　 我在舒软的床上舒展我的四肢。我窗帘拉得紧紧的。对于隐私，我有着强烈的保护欲望。我守护着自己，自己看着自己，自己倾听自己，我把窗户和门都关的紧紧的。我的秘密全部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也许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我在精神的无限大和空间的无限小里跳来跳去。
　　 然而，他似乎类似于狗的嗅觉和类似于狗的忠诚。
　　 他从我紧闭的窗帘后寻找蛛丝马迹。他沉默地静立在我窗前不远的暗角，如同一铸雕像把自己凝聚，他的目光在深夜里似乎拥有某种洞穿功能，他超于凡人的嗅觉使他透过空气闻出我的气息。于是会在凌晨的时候听到尖锐的电话铃声，他讨好而粘稠的声音令我厌恶，他说，“你没睡。你电脑的灯亮着。你在写作吧。早些休息。”没有人懂得我为什么会勃然大怒，但那一刻我惶然感觉他的视线正洞穿黑夜洞穿窗帘，被窥视的愤怒超过了一切。我歇斯底里地喊，“不要监视我。”
　　 我想我讨厌他。我厌恶他偷偷摸摸的跟踪，厌恶他小心翼翼地洞察，也许我也厌恶他葬送了我拥有一个爱人的愿望。从小学开始，他就会以出乎意料的方式出现在我的周围，出现在我向高大的男生展示笑脸的时候，出现在殷勤的异性对我倾诉心声的时候，出现在我第一次和男生牵手的时候，出现在我满怀激动准备赴约的时候。他就是那样悄无声息地出现，破坏了我一切美好的幻想。所以，是的，我还有些恨他。他葬送了我青春中许多重要的时光。他甚至说，你就是我的主人。我当然要保护你，爱护你。天啊，我从他闪烁的目光中只看出不超过狗的智商的忠诚，在他的眼里，所有的人都可能是侵犯我的人。他是一条时时刻刻准备冲上去保护主人的狗。
　　 可我不需要他的保护。我需要的是爱情。正常人的两心情愿的甜蜜的爱情。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自己成为新娘的样子，我幻想夫妻生活的缠绵，幻想柴米油盐的甜蜜，可他让我离我的幻想越来越远。渐渐的我学会了像躲避一条恶狗一样去躲着他。我改变了行进的路，改变了穿着的衣，改变了施洒的香水，挽起了长发，搽起了脂粉。我终于得到了些许时候的安静。我也终于邂逅了我心仪的爱人。
　　 那是个如春风一般柔和的爱人，英俊挺拔而且温柔细腻的爱人。所有的情节如同你可以想象的那样，美好让人沉溺。然而，深夜里突然响起的电话会破坏我恋爱的好心情。那边有低沉和哀怨地声音说，“你在恋爱。这怎么可以？”我惊恐地丢下电话，猜测明天将要面对的情景。拉开窗帘，月朗星空，我仿佛听到有暴躁不安的狗叫从远处传来，不由悚然一惊，旋即紧拉窗帘，心中不必焦虑。
　　 我昏昏入睡。梦中渐入佳境，梦中青山如黛，蓝天如洗，竹林环绕，溪水清流。透过几枝竹叶，有红瓦白墙的小屋，炊烟缭绕。我不知置身于何处，只觉那小屋之中，有温柔无限。小曲悠悠，缠绵传唱，那歌词隐约辨析，仿佛似“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隐约夹杂几声狗吠，我猛然惊醒。
　　 再次见到爱人的时候，只见我用黑衣裹身，墨镜遮眼。爱人眼中露出迷惑，我只得如实把事情说明。爱人莞尔而笑，怪我忧虑过多。他微笑着告诉我，“倘若他真爱你，自然企盼你幸福；倘若他不爱你，自然不会因你有过分之举。”爱人宽厚的手掌拢住我冰冷的手，我的心突然寒光一闪，我霎时间不知举措，只见他站在爱人身后，手持匕首，目露凶光，眼里全然是，绝望和慌张。
　　 我终于回过神来，大声呵斥，“住手！”他手中匕首清脆落地，爱人愕然转头，大惊。他戚戚地看我一眼，两行泪水顺眼眶流出，双肩抖动，全身战栗。爱人拉我离开，他静静默立，没有反应。
　　 爱人说，也许这也是爱，只是不正常的爱。我说，他要像一条狗一样的爱我。那一刻，我心里居然蔓延出无限悲凉。
　　 梦越来越多。我几乎每夜从一个梦境转入另一个梦境。梦交织缠绕，环环相扣，千丝万缕，结中系结。惟一不变的是那竹林环绕，红瓦白墙，我始终看不见里头的景色，只听见柔美的歌声，夹杂的犬吠。
　　 我想我应该结婚了，我的爱情经历了这许多，终于该有个结局。我和爱人秘密地筹划着这一切的进行。尽管他没有再出现，尽管他没有再打来电话，我依旧会在午夜猛然惊醒，眼中有泪，手心有汗。我依旧努力去看梦中的景色，却空得失望，徒落哀伤。
　　 我们的婚礼是在户外举行的。爱人总是洞穿我一切的心愿。他带着我来到青山绿水的乡下，仅仅邀请了我们彼此的父母和最好的朋友。那里蓝天很远，青山很近，流水不急。我看着穿着婚纱的自己，意识到下一刻就将称为爱人的新娘，心中甜蜜居多，却也有莫名的情绪。我洁白的婚纱托着我婀娜的身躯，衬在大自然的五颜六色里，我鬓如乌云，肤如凝脂，唇若施丹。爱人看着我的眼神温情无限，喜悦无限。在他把圣洁的戒指套向我的手指时，我突然听到心口传来巨大的声响，我看到我洁白的婚纱上绽开红色的花朵，娇艳带露，灿烂奔放；我看到爱人惊惶失措的眼神，我看到家人朋友慌张的惊叫，我感到一种力量从我身上飞走，在我生命离开我躯体的时候，我看见不远处绝望而无助的他，对我凄然地笑。
　　 在我躺下的时候，我做了此生最后一个梦。我终于看到了那间小屋里，有一个孤独的少女，抱着已经有她一半大小的狗，悠然的唱歌。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怀中狗的皮毛，她的眼睛闪亮地凝视着狗的眼睛，她轻轻地说，“我们永远永远不分离好吗？”狗叫唤了两声，算作回应，于是歌声又响起了，“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少女的眉头鬓上，其实都是寂寞和惆怅。也许是狗没有明白，永远到底是什么，怎样才能不会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