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有一次在厨房翻检的时候，于柴禾堆中发现了几颗土豆，大约是去年遗留下来的，放到现在已经不能吃了。拿起一颗细细打量，粗壮的紫芽这里一颗，那里一对，兴致勃勃地赶着个。作为母体的土豆业已干瘪萎软，刻满了纵横交错的沟壑。依照这样的态势，无须几日，这颗土豆便只能剩下干瘪的表皮。而这些生命的火花因为缺少养分，旺亮一阵便将熄灭，我于是想应该选个合适的时机把它们栽种了。
　　
　　过得月余，忽然想起此事，不禁一怔。在我想来，这些火花因为我的轻忽大概早已熄灭了。急急冲进厨房，拨开柴禾，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那些粗紫的芽茎发育得更加壮实了，而土豆却并未见出多少萎缩的迹象，看来尚可敷旬日之用。我不由被这些小生命激发了兴趣，尽管它们的外表实在算不上可爱，但从它们身上透出的虎虎生气却足够让人喜悦了。它们懂得怎样尽可能俭省地使用有限的资源，同时把汲取的每一点养料都化为蓬勃的活力。它们怎么就知道这样精打细算呢？
　　
　　欣喜之余，我决定要把它们从有限的空间解放出来，让它们无忧无虑地释放生命的能量。我找来一把菜刀，小心翼翼地沿芽茎切开，遇到细须纠缠的幼芽还须格外仔细，以防切断命脉。每颗土豆都要做上几遍这样的工序，才能将切好的茎块放进一旁的篮内。
　　
　　作业完成后，提着一篮种芽，我在园内四处逡巡。择得一处地土膏腴的所在，便用小锹挖出一些疏散的浅坑，将芽茎朝上放入穴内，然后用手将泥块捏成细末，浅浅地将嫩芽覆盖起来。种植的过程中，雨点淅淅沥沥洒落下来，滋润着大地。得着充分的雨水，再加上无限供给的养分，这些种芽强壮的根须便会竭力向土里深扎，如饥似渴地汲取生命的力量。覆盖其上的泥土虽可起到保护膜的作用，但它并不需要这种保护，它要从泥层里爆发出来，自己迎接自然界的风雨。对于每个生命来说，这样的磨练都是必不可少的。
　　
　　等到学校放假，我再去寻找它们时，我的脚步不由得犹疑起来。园内是一片晟大的绿色，静下心来，你能够聆听到每一个活泼泼的生命在阳光下的欢快吟唱。站在当初种植它们的土地上，面前是一溜绿茂的植株，骄阳下却正见出精神。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这会是它们吗，那些小不点儿？我有些懊悔没有见着它们的生长，但也确知自己不能静心观察，浮躁的生活使我的心难以沉潜下来。其实每个生物由种子到植株都是一部生命的史诗，或许我们看到了，或许我们曾为之感动。但我们看到的或为之感动的只是奋斗的结果，我们不了解过程。我们不知道在此过程中，有多少夭折了，有多少伤残了，又有多少能够露出胜利的微笑，结出丰硕的果实。
　　
　　我蹲伏下来，近到能让那些绿色的叶片抚拂着我的脸。我听到它们在我耳边低声呢喃：我们成熟了，我们的生命是那样的饱满。我于是取来锄头，想要见证这场生命的奇迹。
　　
　　第一锄下去，我的心情由纯粹的愉悦上升到一种庄严，我开始用澹定的心境来观照这一过程。连日在骄阳下曝晒，地面呈现出一片干涸的褐黄，翻卷上来的新鲜泥土是潮润的浅黑，一些细如发丝的白色草根断裂在泥层里，这便预示了一些生命的夭亡，还有一些生命的伤残。第二锄下去，入土更深，铁丝粗细的淡黄树根也被翻倒出来，这样的伤害是完全没有诗意可言的，我的劳作已成为一种机械的过程。当我把那块绿地整个翻卷开来，我意识到一场收获便是一场杀戮，生命的伤亡是由浅向深排列的。一条红蚓被齐齐切成两半，像两条红色的小虫在痛苦地扭曲，一窝蚂蚁的巢穴暴露了，无数个褐黑的小点在高低起伏，即便是收获的果实上也刻记着深深浅浅的伤痕。这场杀戮同时揭开了虚假的面幕，让我触摸到真实的肌肤。两颗土豆在灌浆成实的时候早被觅食的蚁们吮吸净尽，只剩下千疮百孔的空壳，似一堆掉落的皱纹。我久久的在这块土地上驻足，体验着生命的痛苦与愉悦，充实与空虚。
　　
　　这样的收获每年都会有一次，同样的杀戮也会与之相伴，对于每一种生命来说这都是一种法则。我们的生命是值得珍重的，因为它的背后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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