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六岁那年，由于父母的工作忙，就把我送到了离这个城市数百里的乡下奶奶家。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大我两岁的秀秀。秀秀是我儿时的玩伴。
　　
　　初到乡下的几天里，我天天都是哇哇大哭。那一天，已被我折磨几天的奶奶实在是没有耐性哄劝我了，丢下我去做家务了，我更无助地伤心到了极点。这时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对我说：不哭，不哭，我和你玩吧。睁开朦胧的泪眼，秀秀站在我的面前：一件和她年龄极不相称的对襟衫几乎罩住了她整个瘦小的身体，那双大眼睛在面黄肌瘦的脸上显得特别明亮（现在想想这双眼睛很像某个希望工程宣传画里面一个小女孩的眼睛）。
　　“你是谁？”我问。
　　“秀秀”“你是从城里来的吗？为什么天天哭呀？”
　　“我妈妈不要我了，我想回家，想妈妈，奶奶不送我回去。”我带着哭腔伤心的回答着秀秀的问题。
　　“不哭不哭，我妈妈也不要我了，以后咱俩好吧。”
　　“你妈妈去哪了，为什么不要你呀？”我很好奇问秀秀。
　　“死了。”
　　······
　　
　　这时奶奶看见了秀秀，像送瘟神似的连拉带推把秀秀扔到了门外，“咣当”上了街门，嘴里还不停告戒着我以后不准和她玩之类的话。看着奶奶满脸的严肃，我盲目点头，像犯了大错似的。到了晚上，奶奶经不住我的死磨硬缠，就给我讲起了秀秀。
　　秀秀的妈妈死于难产。秀秀妈把秀秀生下来不到一个小时就死了，可怜的秀秀在爷爷奶奶的呵护下长到两岁，无奈的爷爷对秀秀说：俺知道后娘不好，可是谁让你托生个女娃呢，以后后娘对你好不好，要看你的造化了，这是命，得认！
　　半年后，秀秀的爸爸从外地打工回来，带来了一个女人，就是现在秀秀的后娘。后娘生性刁钻，生下儿子以后，对秀秀更是刻薄。爷爷总是那句无奈的话：娃啊，这是命，得认！爷爷在某一天的早上就再也没有醒来。迷信的奶奶请来了大仙，大仙说这个家的不幸都是秀秀的罪过，秀秀命硬，不但克死了妈妈和爷爷，以后还要克人的。奶奶听后坐在院里放声大哭，哭短命的儿熄，哭冤死的老伴（奶奶认为老伴是秀秀克死的），哭这个投错胎的孙女······从此，村里的人都知道秀秀是个“扫帚星”，不管到那里，大家都像避瘟神似的躲着她。
　　奶奶讲完以后还再三嘱咐不要和秀秀玩，还吓唬我说秀秀头上有虱子，其实奶奶最担心的是秀秀的命硬，怕克我。在我当时的意识里，小小年纪的秀秀能把大人“克”死，着实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就把她和电影里的妖魔鬼怪联系在了一起。
　　
　　和秀秀在一起玩耍，心里存有不安与戒备。不安的原因是怕奶奶发现和“扫帚星”在一起而招来她喋喋不休的责怪，我对秀秀的戒备心理最初很强烈，怕她一不小心“克”我。尽管这样，那种“克”的好奇心始终促使着我天天和她在一起，想着什么时候秀秀发一次威力，也尝尝被“克”的感觉。
　　秀秀手巧。每年秋天荡里的芦苇发黄的时候，秀秀的爸爸就拉来成车的苇子码在院里，秀秀和奶奶就开始编织工作。主要是编苇席，剩下的边角料就编一些饰物。在秀秀不大的房间里，除了墙上粘贴的花花绿绿的烟盒纸外，到处挂都是落满尘土的手编动物。第一次去秀秀的小屋，看见这些动物就爱不舍手。我问秀秀能不能送给我一个，她不等我的话说完就马上说：不行不行，我奶奶说了，等我编的动物买的钱攒够了，我就可以上学了。遭到秀秀的拒绝，我心里感觉这是不是被她“克”了一回呢？
　　夏天炎热，孩子们都在荡里嬉戏，尽管我不会游泳，也禁不住想到水里扑腾扑腾，每每这个时候，秀秀就极力相拦。她说：不去不去，奶奶说了那里的男娃多，女娃要吃亏的，以后我们大了，不要和男娃说话，更不要和他们在一起玩，奶奶说了要吃亏的！看她一本正经的严肃样，我猛烈点着迷惑的头。到了晚上，秀秀在我家门口等我，我一出门就神秘的说带我去一个好地方。我跟着她来到荡里的一处，秀秀说，这个地方水深，孩子们不常来，她一边说一边飞快地脱掉了衣服跳到了水里。我小心的扶着岸边的木桩下了水就赶紧上了岸，秀秀问我怎么上岸了，我大声对她说：水深，怕淹着，秀秀说：没事没事，我们荡里出生的孩子天生水性好，淹不了的，我奶奶说水神不吃我们荡里的孩子。不管秀秀怎么说，我始终没有再下水，就坐在水桥上看秀秀在水里自在。忽然发现秀秀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对秀秀的嬉笑，才发现今天是第一次。
　　好多天秀秀没有让我去她的小屋了。那天去找秀秀，她奶奶说去买东西了，我就去秀秀的小屋里等她，就发现了我丢失很久的那枚月牙形塑料发卡，心里就开始恨秀秀了。拿起发卡就要离开时，秀秀来了，看见我手里的发卡，就尴尬地给我说：妞妞，发卡是我拣的，我大声冲着她嚷嚷：不是你拣的，是你偷我的，秀秀，你是小偷，你是小偷！秀秀哭了，无声的哭泣，她小声哽咽地央求着我：妞妞，别告诉我妈，好吗？我给你编小动物，求你了。看着可怜的秀秀。我无严点了点头。
　　和秀秀在一起生活了两年多，我还是我，安然无恙。
　　
　　爸爸来接我那天，村里好多乡亲来送行，都和爸爸这个有出息的人（在他们眼里，爸爸能走出荡外，到大城市参加工作，就是有出息的人）聊着荡外的稀罕事，也不时有人夸我，夸我长大肯定也是个大有出息之人。我高兴的接受着婶婶大娘们送来的土特产。这个时候秀秀来了，她把手里的包包塞给我转身跑了，我还没来得急去看包包里是什么，爸爸就催我上车了。打开车窗，和乡亲们一一道别，却不见秀秀的身影。当车行驶到村口的时候，远远我就看见秀秀瘦小的身影伫立在水桥上，我激动的大喊：爸，是秀秀，是秀秀！快把你旁边的包包给我，快点！包包打开，是秀秀所有的手编动物，我的眼睛湿润了。不等车停稳当，我就迫不及待地跳下来了，我哭着对秀秀说：我不要手编动物，秀秀说：不哭不哭，我不上学，上不起的。我把头上的发卡去下来，放到秀秀手里，秀秀说：我很喜欢，谢谢你，妞妞，上车吧。我流着眼泪依依不舍上了车，秀秀朝我挥着手，脸上没有悲伤也没有笑容，只有那双眼睛有点空洞，那种眼神，我至今难忘。
　　在路上，我给爸爸讲着秀秀的故事，讲秀秀“克”死了她的亲人，讲秀秀的手编，讲秀秀的水性好，讲秀秀是个“扫帚星”。最后爸爸笑笑说：迷信。我问爸爸什么是迷信，爸爸说：着迷了就相信了，你相信秀秀能“克”死人吗？你相信秀秀是个“扫帚星”吗？我马上反驳：秀秀说了，她不想“克”死她的亲人，还说，她不“克”我，因为我是她的好朋友。
　　
　　是啊，也许我是秀秀孩童时唯一的朋友！
　　
　　时光荏苒，二十年过去了，也不曾踏上故土。有时出差路过，只好把头探出车窗，贪婪吸吮几口家乡的空气，再想想已经褪了色的秀秀。
　　
　　前年春天，提前两天办完公事，我决定回荡里。
　　走在平坦的大道上，脑子里极力搜索着原来的乡间小路，沿路的风景已经不在是记忆中的模样。唯一没有改变的是那座水桥，远远望见水桥，仿佛看见了水桥上伫立的秀秀，看见了那一抹眼神。水桥旁边建立了一座新桥，水桥两边用栏杆护住，上面写着：危桥，行人止步。水桥完成了它的使命，人们不愿意拆除，可能是做一种方式上的鉴定吧。
　　村里已经没有秀秀了。秀秀的继母咬牙切齿地给我讲着大逆不道的秀秀：十几年前，村里来了一群修公路的年轻人，在村口搭棚起灶，等路修好了，人都走了，秀秀也不见了。村里的人议论说秀秀是被人拐了，也有人说跟人私奔了，更有人说水神吃了这个“扫帚星”。前年，村里有人在城里的女儿桥看见过秀秀，不过，家里没有人去认证，去了就去了。听秀秀的继母轻松的说着“去了就去了”，我的心像被她掏空一样难受。可怜的秀秀！
　　驱车几十里来到女儿桥。女儿桥在城乡结合部，原来女儿桥下的水浅石多，流水清澈，女人们都爱来这里洗衣服，故得此美名。现在的女儿桥已是面目全非，黑水匍匐在几乎干涸的河中央，裸露的河床上是一个垃圾填埋场。站在河堤上观望，一条自然小道通向河滩上的一群简易平房，平房勾肩搭背地拥在一起，就象一不小心就会挤到河里似的。秀秀会在这吗？站在河堤上，我一次次问着自己。这时，一个同龄人路过，我赶忙上去用家乡话问：“老乡，这有一个叫秀秀的吗？”“没听说过，这么好听的名字，怕是没有这个漂亮的人啊，噢，多大了？模样啥？”是啊，模样，二十多年过去了，除了那双眼睛，我还能对秀秀有什么样的描述呢？
　　
　　下桥一边走一边打听，一次次的失望使我不得不往回返。当我快上河堤的时候，一抹眼神使我心头猛亮，失口喊着秀秀。我快步追上刚才给我瞬间眼神的小女孩，我问：“你妈妈叫什么名字？”女孩胆怯的摇摇头，“你家在这住吗？”点头，“带我去你家里好吗？”点头。我打量着前面带路的小女孩，身上背着一个烁大的灰色塑料袋，袋里填满了可回收的垃圾，手里掂着用钢筋加工的筢子，跟着女孩又一次来到平房群里。
　　一帮邋里邋遢的人聚在一起，端着各自的饭碗，津津有味的诉说着，倾听着，人堆里偶尔传出女人刺耳的骂情声。小女孩快步跑到女人身边，小声说着什么。女人的笑骂停止了，怔怔看着我，手猛烈推开了她怀中奶着的孩子，迅速拉衣服盖住了几乎裸露的半身和那对干瘪的奶子。我不能把眼前这个泼皮型的老女人和当年连和男孩子都不说话的秀秀联系在一起，我宁肯找不到秀秀，宁肯秀秀在我印象中消失，也不愿意接受眼前这个女人！然而。
　　“是妞妞吗？”
　　我惊呆了，一阵阵心痛使我无法说什么，点头，点头再点头。
　　“大丫娘，家里来了这么漂亮的贵人还不介绍介绍，”男人沙哑的声腔带着暧昧高喊着。
　　“介绍你老婆的头啊，啊赔！撒泡狗尿去照照，你配吗？”秀秀一边拉着我往家走一边扭头和男人调侃着。
　　秀秀见人就打招呼：看啊，大丫她姨来看我了，开着车来的，快去瞅瞅，河堤上那一辆小车就是哩！
　　此刻我就象一件昂贵的物品被归拢到廉价堆里一样别扭，只有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看着走在前面秀秀的裤子后面还没来得及拍去的黄土。可怜的秀秀，这么多年没人来看你，该让你炫耀炫耀了。
　　家到了，所谓的家，其实就是用苇子活着泥巴搭起来的两间简易房。懂事的大丫在我没进家之前已经把房间扫了一遍。
　　我对秀秀说：我不饿，不渴也不累。坐下来，我们聊聊，聊你，好吗？秀秀尴尬笑笑：我没什么好聊的，你也看见了，就这样。说着，还是拉个凳子和我坐在了一起。
　　“你离开荡里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朋友了，谁愿意和我这个扫帚星在一起呀，我始终没有上学，除了伺候卧床的奶奶就做全家人的饭，然后就编织。天天如此，年年如此。十八岁那年夏天，天气热的要把人烤熟了，晚上我去荡里洗洗，认识了在荡里游泳的他，他是在村口修公路的，比我大6岁。在那以后，我天天晚上去荡里，他也天天在荡里等我，路修好了，我就跟他出了荡。十几年过去了，生活就象打游击。他现在在一家建筑工地给人家打工，一个月好几百块呢。”秀秀很凄美地给我讲着她和他，象说着和自己毫无瓜葛的童话。
　　“他对你好吗？”我问。
　　“好啊好啊，不好我就不会有这么多孩子了”。可怜的秀秀啊，对夫妻感情的好与坏，用孩子多就简单评定了心中的满足。
　　“我生了四个孩子，大丫，二丫，三丫是女娃，四宝是个带把把的。”说起孩子，秀秀脸上添了满足。
　　“生活怎么样，孩子们都上学了吗？”
　　“大丫不上了，十二岁了，上到三年级，嘿嘿，认识的字不少了，够用了。咱大丫可有能耐了，在垃圾场拣废品，手脚可勤快呢。谁都夸咱孩子，唉，自从不叫她上学后，这孩子倒是话不多了，谁和她说话都不想答礼。”我抬眼看看门外的大丫，她正在喂着弟弟吃饭，一举一动真象儿时的秀秀。
　　“咱大丫是个福人相呢，”秀秀拉凳子往我身边靠了靠，诡秘地在我耳边说。“去年春节，场里拉来了一大车垃圾，咱大丫眼尖手快，这一筢子就拉出来一个大烧鸡袋子，袋子没开口，可能是有钱人吃不完扔了，拿家后我把袋子打开，哎哟~~，她姨，你猜猜，是什么，烧鸡肚里放了一打钱，可都是一百元的大票呀，我数了数，正正2千块钱。你说说，咱大丫真是福相哟。”秀秀眉飞色舞继续给我讲述着，至于再讲什么，我全然听不进去了。秀秀带给我的心痛已经波及到了大丫以至于这个家庭。那个伫立在水桥上的秀秀也随着我的心下沉，下沉······
　　夜幕降临了，在我即将离开这个我不愿意面对又不得不面对的秀秀的时候，心想，该为这个家做点什么了，就把身上仅有的一千多元钱留下了，秀秀没有过多的推辞就收下了。我对秀秀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至少还有一次见面的机会。秀秀茫然点头，是啊，她怎么能知道这个机会在何时何地呢。
　　
　　一年后，我又一次来到了女儿桥，接走了该上小学一年级的三丫，不为别的，为秀秀，为秀秀的后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