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是经年 |
六月的天温吞吞地像没有烧开的水。好多天没下雨了,路边的柳枝儿毫无生气地低垂着,细长的叶子也蒙了层灰似的,土头土脸的。
一辆公交小巴急速地停靠在站牌边。车窗里售票员探出半个身子,扯着沙哑的嗓子:有坐,有坐,上车了。
车窗里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心头一怔。张一张嘴,却没有发出声响。
是一个美丽的少妇,松松挽起的发髻,低低地盘在脑后,脸颊上顺下二缕弯曲的青丝,衬出她皮肤的白皙,幽深的一双大眼睛似曾相识。
车起动了。少妇欠起身,回望着我,弯眉下的眸子里闪动着哀怨的目光,我怔怔地立在扬起的尘土里。小方!突然间我记起了她忧郁的眼神。是她,是小方。
认识小方是在86年的深秋,还有一年大学就毕业了,因为是学企业管理专业,要求我们必需深入到企业全面了解企业的计划、生产、销售、财务等各个环节。我的家乡是以轻纺工业为主的小城市,因此针纺厂成了我毕业实习的首选。
地处市郊的国营针织厂,三面环山,斑斓的山峦在秋风中宛如一副动态的油画,浓烈、活泼。二层小楼的质量检查车间紧靠着后山坡。因为是第一天到质检车间实习我来得特别早,办公室的门还挂着锁,几个早来的女工在一排排宽大的工作案边整理着。四下里转了转,就在临窗的案边坐了下来。窗外榆树尖上零星地缀着藤黄色的叶子,一阵风吹过哗啦、哗啦地,像一串串风铃。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大学生吧。”一个身穿红呢休闲西服的女子坐在了身旁,看着我,笑吟吟地。真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一边应着,我一边打量着她:一头琼瑶故事里的直长发,瀑布般地曳着。弯弯的眉,小巧而挺的鼻。最让人心动的是白皙的脸上嵌着的一对大眼睛。那目光好特别,幽幽地,虽是笑着,却分明可以看到眼底里浮着的一汪水,像是涌动的泉,随时都会溢出来。
车间主任来了,寒喧之后,他带我去见师傅:“这可是我们厂里最年轻,技术最好的质量检查员了,就是脾气怪点。”
“是你呀!”白工作帽,白大褂,长发掖起露出饱满的额头。我一眼认出了她。她也笑着拉了我的手,让我坐在她身边。甜甜地看着我:“我们以前见过的。”我说:“在哪里?”她摇摇头依旧笑着:“不知道,好像是前世吧。”
“你又乱说话,看吓着人家大学生。”车间主任一边说一边嘱咐了几句就忙去了。
宽敞的案子上已堆满了一摞摞待验的成品,有一米多高。女工们巧妙地摆放着衣堆,给自已隔出一方方的小天地,对面而坐的两个人中间都留出了窄窄的一条缝隙,为的是唠呵方便。远远地看过去,整个车间像是被刀切开的一块块大蛋糕。
小方的确是有点不同,只有她密实实地三面相围,独自留下头顶上日光灯照射下的一方“凹”。
搬过几打厚厚的成衣,小方食指、中指一挑。双手向里一撑,举起双臂对着灯光里外一看,飞快地拨下针叉上别着的针线,三下两下做好标记。一会儿,合格品、不合格品就分成二摞儿了。
分捡完毕就是织补了,针织产品在纺织过成中容易造成脱针,虽经过几道工序的把关,到了成衣阶段依旧有些细小的庇漏,需要检查员通过织补的方法来补救。小方的眼神儿好,手头的活儿也巧。不合格品经她的手勾勾补补大多可以达到一级品的标准。
也许是我们真的前世有缘。我和小方很谈得来,班上她除了教我,就是和我闲聊,年龄相仿的两个女孩儿从早到晚说也说不完。女工们笑我是把钥匙,打开了小方的嘴。
一天小方没有上班,主任说小方病了。快下班时我买了些水果去看她。
下了车,果然就看到小方说的那个小杂院。宗仁街78号。踏进迎面的小楼是黑漆漆的走廊,站了好一会,我的眼睛才适应了,一、二、三、数到第五家,应该是小方的家了。轻轻敲了敲门,门应声开了,一个和小方长的很像的女人探出了头,想是她的姐姐了:“小方在家吗?“她看看我,没吱声,敞开房门,回身进了屋。
展开的折叠桌铺了绿白格子的桌布顶在墙边,热水瓶和几个水杯整齐地摆在上边,半空的墙上悬着一溜柜子,看上去像是碗橱。左右各有一扇漆了绿色油漆的木门,小小的门厅收拾的清清爽爽,只是气氛有些异样。
小方的姐姐在桌边坐下,用下巴朝右边的房门努了努,示意我进去。
“谁让你来的。”看到我小方似乎不是很高兴。
我尴尬地站着:“好点了吗?我只是想看看你。”
小方直直地看了我半天,伸出手,拉我坐到她的身边。头发散乱着,苍白的脸上满是倦意,眼神更忧郁了。
满心委屈好多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了,问了问病我起身告辞了。她没有留我叹息了一声说:“你不该来的。”
茫然地往回走,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心里像是堵了团东西。那一双忧郁的眼睛不住地在我眼前晃......
小雪初降时,我到财务科实习了。一天小方打来电话:“下班我在厂门口等你。”说完就挂了。听起来声音有些哽咽。
一下班,我急急地跑出办公楼,远远地小方已站在了厂门口的大树下。寒风中,小方双手插在兜里,紧紧地裹着浅灰的绒呢大衣,桔黄色搭在肩头的围巾随着风飘飘扬扬地,愈发显出她的单薄。“怎么啦?”我喘息着。她不说话,看着我眼里涌出了泪水。
冰冰地,“好凉啊。”握着她伸过来的手。我痛惜地叫着。
幽暗的灯光下,我们选了最里边的一个角落,默默地对望着。
她拿出一张照片,是她妈妈。“今天是她的祭日。”小方低低地声音。一对粗粗的小辫子,一身列宁装。一张美丽的让人无法形容的脸。我忍不住再一次端详着照片上这个不会说话的女人。
泪顺着脸颊不住地流,递过手帕,忍不住伸手扰着她垂下的长发,宽宽的额头,紧蹙的眉,目光里那股深深地忧郁刺痛着我的心。
许久,小方的情绪平稳了些。我叫了二杯热奶。
“那天躺在床上心里其实盼着你来。可是又怕你来。”她慢慢地搅动着杯子里的奶,幽幽地说。
“厂子里的人都知道我们家的事,背地里的话很多,你也听说了吧。”
“听说了一点,我知道的并不太多,她们很同情你。”
“同情?我讨厌同情,尤其是我喜爱的人的怜悯。”
“大家都是好心。”
“呵呵。”小方冷笑二声:“别以为她们的同情全是好心。容忍别人的可怜才越发显出她们的优越与高尚。”
“小方,别这样想。”
“你也太单纯了,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是的善良啊,你可真幼稚。
人是自私的,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
你总说我的眼神忧郁,说你看到里边有一汪水。可你知道那是一汪什么水?是无奈。是怨恨,是永远也探不到底的苦水。”小方有些激愤。
抗美援朝胜利的时候,我妈刚20岁,一个人来城里的纺织厂做女工,你知道哑巴的个性刚强,她人又长得漂亮,手还巧,样样都走在前边。为了迎接归来的英雄市里组织了腰鼓队,每天都要到桥头迎接最可爱的人。妈妈是腰鼓队的头鼓,一个凯旋的军官一眼就看好了她,不在乎她不会说话一定要娶她。经组织介绍他们结了婚,大家都说这哑巴好福气。
她们一起生活了大约有半年,军官很宠她,妈妈的照片几乎都是那个时候留下的,你看,她笑的多甜。
那个军官是结过婚的,家乡有妻子和三个孩子,为了娶我妈他才和老婆离的。老家日子过得很苦,老老小小都指望着他。老家捎话来说老父母骂他忘恩负义,不认我妈做媳妇儿。我妈这时才知道真相。不久,军官所在的部队要回去了,妈妈说什么也不跟他走,自已找组织要求离婚。好让他回原来的家。
妈妈心地善良为了那个女人和孩子放弃了自已的幸福。军官走后妈妈才知道自已怀孕了。
当初多少小姐妹羡慕妈妈攀了高枝儿,心底里嫉妒却说不出口。看妈妈傻巴巴地把自已的好日子拱手让人,婉惜之余不免多少都有些悻悻地。
听说有了孩子,埋怨过后就怂恿妈妈去部队找他。妈妈知道他已经回家负荆请罪了,就坚决地拒绝了她们的好意,小姐妹不理解妈妈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说是哑巴不识好赖。
妈妈不想给小姐妹添麻烦,尽量回避着小姐妹的关心,一番好心得到不回应,姐妹们的心理哪能平衡。俗话说: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哑巴本来就性子倔,妈妈又不是个会讨巧的,身边也没有个靠山,终于没有人能容她了。渐渐地风言风语在背地里传开了:这个孩子一定不是军官的,不定是哪里的野种,要不好端端地怎么就不敢找去。哪个男的放着年轻漂亮的不要,回家守个农村的黄脸婆。八层是让人家给休了,自已捡好听的说。舌头底下压死人啊。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妈妈上吊了。
幸运的是一个烧锅炉的小伙子半夜小解时意外碰到了,把她救了下来。小伙子是个老实的单身汉,加上妈妈出了名的美貌,经大伙撮和他们结婚了。二个月后大姐就出生了。后来又有了二姐.我和小弟,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紧。
爸总是喝得很醉,常常在半夜里打妈妈。骂她是破烂货。妈妈知道爸委屈,工友常常开他的玩笑,说他白捡了个大美人,只可惜是人家用剩下的。妈妈感激爸当年的救命之恩,从不还手,只是爸打大姐的时候。妈妈会趴在大姐身上用自已的身体抵挡爸的拳头。七岁那年的冬天特别地冷,雪一场接着一场,堆积在路边都没过了膝。爸又喝醉了,一夜未归,死在了雪地里。
日子平静了,只是过的更苦了。
为了帮妈妈养家,大姐早早地上了班,大姐长得最像妈妈,性子又野,常常被小地痞纠缠,小师兄也是个社会上混的,暗地里喜欢大姐,经常为大姐和那些小地痞打架。大姐就嫁给了他。
大姐生孩子那年刚好二姐中学毕业闲在家里,姐夫不是个顾家的人,妈妈心痛女儿,就让二姐住到大姐家帮忙照看孩子。
一晃儿,孩子一天天大了,二姐也有了工作,只是大姐的身子弱,房子宽敞,二姐就一直留在大姐那儿了。
一天晚上派出所来了几个人,叫走了妈妈。妈妈回来时惨白惨白地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独自关在屋子里发疯地扯自已的头发,我好害怕,和弟弟躲在了小屋里。没过几天妈妈就喝药死了。我忘不了她那张泛着青色的脸,扭曲着十分痛苦。
妈妈的死是因为我二姐,她是被人在一个防空洞里发现的,怀了身孕。警察说是大姐夫杀了她。
我破例入厂做了工人,要照顾近似疯巅的大姐和她的孩子,小弟因无人管教进了工读学校。好心的人们可怜我,帮助我,我从心里感激,发誓以后要回报她们。可是谁会想到就是这些帮我的人在背地里却笑话我,笑话我姐,甚至说是我们家上梁不正下梁歪,是报应。震惊之余我体会出妈妈当年自杀时的心情,我也哑巴了,拒绝她们的好心,不让任何人走进我的家门,也不要任何人走进我的心里。
顺境中长大的孩子到老也往往不会看破这世间的阴冷,人性的残酷。美好和善良不是不存在,只是骨子里人都有丑恶的一面。你别不信,如果你真是个有福的,一辈子这样顺顺利利你也许是最快乐的人,因为你单纯而无杂念。可是幸运怎么会总光顾一个人呢。”
那一晚我才看清了小方眼里的那一汪水。
离开厂子的前几天,我去和小方道别,她握着我的手说:“别担心我,我比你可坚强多了,倒是你让我不放心,一身学生的傻气,要记得保护自已呀。”
回到家乡时常给小方写信,只是回的少,也写的不多,她说她书读的少,不爱写字。
有一回,小方兴奋地告诉我,她有男朋友了,她说如果她能熬到结婚,她就不会再苦了。这是她第一次流露出来的渴望,我好高兴,好心痛,我知道小方是最怕被人同情的,她的自尊心太强了。我只有默默地为她祝福,希望那个男孩好好待她。
后来厂子解体了,再没有收到小方的回信,听说她生了个男孩,人也胖了许多。
风风雨雨我们已步入了中年,回头看一路上沟沟坎坎,起起伏伏,可喜的是我仍旧相信爱心的永恒。不求回报,以坦诚的心去面对伤害,生活最终还是美好的。这些感受我很想对小方说,希望她也能品尝到泉水的甘甜。
城区的改造已让我无法辨认当年学习、生活过的这个城市。茫茫人海中没有想到会这样再见到她,竟又这样地错过了她。
站在车流不息的马路边,我想问一声:小方,过得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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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
卉儿 |
Re:转眼是经年 |
回复时间: |
2004.07.21 23: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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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我曾写过这个故事,投了一次,此次重新改写了,再次发出不知可不可以,是希望大家帮助,使自已有所提高。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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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
今下行 |
Re:转眼是经年 |
回复时间: |
2004.07.22 13: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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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忍别人的可怜才越发显出她们的优越与高尚"
一点不假的.正常人的不正常的心态.
用文字表达出来越发显出那些可怜别人的人的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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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
清泉333 |
Re:转眼是经年 |
回复时间: |
2004.07.29 17: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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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区的改造已让我无法辨认当年学习、生活过的这个城市。
茫茫人海中没有想到会这样再见到她,竟又这样地错过了她.
人海茫茫,相遇是一种缘分,何况相知如此?
曲折的人生!希望苦尽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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