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活中最强烈的告别，不是对哪一个人，哪一个身边的朋友，而是告别一个时代。你深深地体会到你的成长，你深深地感受到你已经不再是那个年纪的你，你需要开始面对新的生活。
　　 ——《十七楼的幻想》
　　 汽车穿过长长的隧道，突然的黑暗让我心情愉快。和邻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窗外不停地变换风景。仿佛只是走过了一点点的距离，又仿佛已经走过了一整个世纪。乘务员在狭长的过道上走来走去，“有没有要水的，有没有要水的”，我一杯水也没喝，啃了几口面包，其实已经两顿没吃东西了。可是我依然还是感觉不到饿。
　　 太阳很大，打在皮肤上，灼热的温度，有种歇斯底里的危险。我想夏天是真的来了，不急不缓的，逼近我的生活。一向标榜自己喜欢夏天。喜欢它的干脆，一点也不拖泥带水。想向它学习，然而我学不会。注定的，天生是一个犹豫的人，一个忧郁的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沉默。然后被人说成内向，不爱言语，是个安静得没有分寸的人。不置可否。只是佩服自己的改变。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着魔似的怀念过去。不断地回想，不断地缅怀。然后因为回不到过去而陷入绝望。在深夜，一个人喝着黑咖啡。不加糖的咖啡香太浓郁，黑色的液体和黑色的心情，都是一种绝望的沉坠。苦涩的味道，却能够使苦涩的心情得到释怀。这个城市的深夜很寂寞，很少有星星，更少有月亮。永远是彤色的天空，低低垂着的云朵，陪我度过，每一个不眠的夜。
　　 知道陈自杀的事，是在温暖的四月天。
　　心情很好的黄昏，刚吃完自助餐，被一个英俊的男孩送回宿舍，一路上听他的恭维，被他的温柔包围。在公车上听到一直很想听的歌曲，优美的旋律，还在耳畔环绕不息。看到公寓门口的兰花楹，整棵树都是紫色的花朵，非常灿烂的美丽。收拾东西准备洗澡，听到有短信息进来的声音。迅速地选择阅读：陈出事了。自杀。在复读的那所中学服毒了。没有遗言。我愕然，脑海里一片空白。那个男孩的笑容从模糊一直到很清晰很清晰地在我眼前定格。我躲进浴室，什么也没做，蓬蓬头开着，水哗哗地流向排水管，我的眼泪终于抑制不住。没有声音的哭。然后抹干眼泪，若无其事地回到宿舍，拉起床帘，强迫自己睡觉。
　　他只是我的一个两年同窗。交谈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因为他的才气和孤僻，自以为是地暗恋了他两年。给他写过的十一封情书，完完整整地锁在家里的抽屉底层。他后来没考上理想的学校，到另一个小镇复读。从来没有给他写过信，或是打过电话，甚至有时候碰面了，还佯装没有看到。脑海里却一直记得他的微笑，轻轻扬起的嘴角，他惯有的味道，带着说不清到底是讽刺还是寂寞的神情。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靠窗的那个角落，五月的风静静地吹，外面细雨霏霏，空气很清凉。他突然起身，缓缓地向我走来，指着课桌上顾城的诗集，声音很沉，“我可以看一看吗？”我看向他，那是我唯一一次近距离地注视他。他的眼睛在笑，清澈而深邃，像泉水一样，我却异常深刻地感觉到他灵魂深处铭刻的孤独和忧郁。我点点头，没有言语。这个画面被我镂刻在记忆里，慢慢褪了色，却依然在时间的相框里，占据着不可替代的位置。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Chinaren的同学录满满的都是关于他的留言和同学对彼此的安慰和勉励。我的手，按在键盘上，却打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一直到五月底，才写下了一首很苍白无力的诗歌：
　　 海滩在另一端喘息
　　 喧嚣在这里
　　 榕树的根垂到底垂到底
　　 垂成绝望 回不到过去
　　
　　 失落的易拉罐
　　 漫游的男孩终究选择逃避
　　 万家灯火毫无意义
　　 你已经永远睡去
　　
　　 说不出怀念的话语
　　 埋怨你的孤僻
　　 生活究竟用了什么天大的难题
　　 吓跑了你又把我的信念掷碎
　　
　　 死亡开出紫色的木槿
　　 在告别后的第一个夏季
　　 你阖上了的双眼永远不会看到
　　 我眼角的泪流出的永恒的惋惜
　　
　　 我花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静静地，一个人去摆脱他死去的阴影。有时候在公车上，看到成群的中学生有说有笑地从车窗外经过，整齐的校服，十七岁的颜色，眼眶里立刻就盈满泪。没有跟任何人述说这件事，因为不知道到底该给他什么身份。早在很久之前，我就已经放弃对他的暗恋，开始和另一个男孩交往。他的死亡给我带来的伤痛，连我自己都震惊不已。
　　也许，他的离去，像雪崩一样，掩埋了我的那一段充满幻想的岁月；也许，我的悲伤不仅仅是为了他，同时也是为了我自己，为了那一段无法重返的过去。也许，也许一切都只是因为宿命，谁也无法解释清楚的宿命。
　　他将永远停留在我的高中时代，那飘着青苹果香味的美好记忆里。
　　而我，已然走过大一。
　　
　　 二
　　 爱？我是不懂得爱的。我只知道我从来都是我自己，我永远为了一个瞬间的答案而活着。生活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开始，而不是一个又一个的结束，所以生活是美的。
　　 ——棉棉
　　 生活是美的吗？我不知道。只是——
　　 生活继续着。一周上22节课，打4段工，上网两次，走一趟图书馆。在宿舍里偶尔搞搞幽默，在兼职的公司里做安静的淑女。和不同的男生约会，但永远只在朋友的界限之内。时间就这样，在我的无聊中一点一滴的，悄悄溜走。在大学的散漫中，我分不清，现实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
　　 所有的曾经，都已经成为过去；所有的现在，都即将成为过去。
　　 上大学以后，开始学会在心里默默落泪。把心事深锁，成为一种习惯，也是一种必需。在这一片石头森林里，十平方米的小屋，平常都是杂乱无章的，除了有男生造访的周末，会被某个有约的女生，稍做整理。教文学的导师曾指着他一头乱蓬蓬的白发说，凌乱也是一种美丽。而在这里，凌乱只会让人产生出一种强烈的想扔东西的欲望。和五个来至不同城市的女孩过着同居生活，相敬如宾，却很少有亲密的感觉。在拥挤的宿舍里，我的心更加的寂寞。和她们的相处，就像是乡下的皮影戏，所有的动作，都仿佛隔着点儿东西，很冰冷。却也这样慢慢地习惯了。
　　 我想，我就是这样，默默地学着成长，学会了过这种没心没肺的生活。一个人孤单地活着，像一尾孤单的鱼，活在真空的玻璃罩里，和绝望靠得那么近，那么近。生命需要停靠站。可我的站台在哪里，我始终看不到。
　　和在另一个城市的筱，用电话维系一段不明不昧的感情，谈很多事情，只除了爱情。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思念像一道常吃的青菜，越吃越酸，越酸越淡，越淡越苦；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已经不再期待他的问候，并开始厌倦这样的暧昧不清。却找不到理由说不想继续，因为和他的关系从来就没有说清楚过，谈不上分手。只是心里都明明白白，不是普通朋友而已。所以事情就这样拖着，我已经无力处理。他却好像丝毫不知情，对于这段爱情马拉松，我似乎即将决定放弃。我眼睁睁地看着，这段无始无终的情感，一寸一寸地，黯淡下去，却无能为力。
　　 没有事做的时候，感到疲惫的时候，给他写过很多很多的信。对他说，虽然偶尔有一点忧郁，但我还是过得很好。对他说，我很怀念过去，却发现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再回去了。对他说，关于未来，我有那么一点点的不确定。我突然觉得，我似乎是在等着自己爱上他，我也许一直就是因为这点而迁就他。想到这里，一种异常酸涩的情绪荡漾开来，那根脆弱的神经开始痉挛，心变得空空荡荡，像一口干枯的井。
　　 可我最终没有爱上他。
　　 很多事情，像尘埃落定。翻起的相册合上，又打开，打开，又合上。回忆像发黄的相片，重新上了色，却依然感觉旧。有些事情，是可以遗忘的；有些事情，是可以纪念的；有些事情能够心甘情愿；有些事情，一直无能为力。这是安妮宝贝的话，我想确实如此。
　　 情人节前夕，反反复复想了两个夜晚。终于决定在情人节把一切都说清楚。连情节我都想得一丝不苟。会凝视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你也许喜欢我，也许不。我很喜欢你，但那只是曾经。距离剥夺了我对你的思念。我没办法继续。抱歉。但不是对你。对我们这段没头没尾的情感。我对它说，对不起。
　　却在凌晨上网的时候，看到一副画。一副原本毫无关联的画。画的是森林间的一座山梯。我的心，突然间就那样软了下来。它把我带回记忆中的那个画面。我们在山林中奔跑。雨一直在下，我们的手握得很紧。他的指甲嵌入我的肌肤。我感到幸福的疼痛。在这个时刻以前，那画面一直被我沉淀在记忆的底层。一经想起，做了决定的心，又开始摇摆不定。
　　 一宿无眠。
　　 然而情人节那天他恰恰没有打电话来。我没有去猜测原因。微微笑了笑，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的遗忘或是故意忽略，终于使我下定了决心。
　　 和他，有缘分做那么久的知己，却注定没有缘分做一天的情人。许久许久的挣扎之后，我最终决定放弃。并准备坦然面对这个定局。心里面只有对这份感情的深深遗憾；对他，却始终觉得自己问心无愧。我们只是曾经一起放过风筝的两个人，可惜的是，谁也没有意识到要把线抓紧。风筝最终飞走了。而我们只能在某个有风的秋季，任眼神默默注视它曾经飞过的痕迹，想念曾经和自己一起奔跑的那个人，哀悼不能重来的过去，哀悼错过彼此的过去。
　　 我的大一，爱情和我错身而过。
　　 三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快乐的孩子，却忽然明白，其实不是。”
　　 ——王安忆
　　 是不是每个人都得含笑接受这种蜕变的成长呢？我始终不明白。
　　 对于大学生活，我想我的失望丝毫不逊于，坐在新房里，忐忑了许久，红盖头被掀开，却看到一个麻脸相公的新娘，她心里的落寞。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在岁月的河岸，失去了渡河的船舵，再也回不来了。
　　 这座城市很奇怪，冬天很像春天，三月开始落叶，夏季像人间炼狱，秋天没有任何征兆。深夜很少看到星和月。树叶在前方三米处飘飞，一枚枚，像绝望的蝴蝶，毫无眷念地吻上大地。近在咫尺的苍凉，凄楚的感觉在刹那间油然而生。感觉自己像一株离开土壤的狗尾巴草，四处飘荡，随时面临着枯萎的危险。离开家以后，我失去正常的生活次序，没有食欲，开始胃痛，感冒发烧，嗓子沙哑。这才发现，一个人生活远比想象中的困难；这才知道，骨髓里对旁人的依赖竟是如此根深蒂固。许多隐藏着的天性中的弱点，一天天暴露出来，所有自以为是的坚强和自信在一瞬间倒塌。
　　 而终于习惯了一个人来来往往，不论是在校园还是闹区，我走自己的路。有时候是晴天，阳光明媚，天空湛蓝，洁白的云朵在头顶徜徉。有时候是雨天，风清清凉凉，雨滴溅湿裤管，空气被洗得很干净。呼吸吐纳间，都觉得特别地幸福。街上人总是很多。时常会有皮肤黝黑，啤酒肚凸出的中年男子殷勤地向你问好，然后说，小姐，要不要换外币？在解放大桥的桥栏上，曾经看到有一行稚嫩的字，：我爱张奇。这小孩子不经意间的涂鸦却让我感动了好久，还花心思为它想象了好多青涩的故事。卖报纸的妇女，每卖出一份都笑得合不拢口。那么容易知足的快乐，让我在瞬间改变对生活的领悟。红灯停绿灯走。不急的时候，我是警察叔叔眼中的好孩子。赶路或是等得不耐烦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地闯红灯。
　　 然而一个人走，眼睛留不住风景。看天看星星，终究只是因为寂寞。
　　我想起一个爱在黄昏看天的女孩。吸足了阳光的草坪上，也许刚刚晒过床单。在她脸上流动的白云的暗影，从她眼里一闪即逝的鹰的翅膀，都显得那么随意。傍晚的风，稍微大了些，空气里夹杂着植物的鲜嫩的香味。女孩深呼吸，鲜花在她的脸上盛开，洋溢着青春的色彩。这样的回想，从头到尾，没有声响。一个个画面像无声电影一样，缓缓地在我脑海里流动。回到现实，夕阳就在面前，被夹在两栋高楼之间，犹如一个庞大的孤独的眼，凝视着苍凉。那妍红极其微妙地变幻着。眼波流动，似乎是某段沉淀已久的回忆，在此刻又浮上来。苦辣酸甜在鲜红中翻滚，我仿佛看到血红的泪水从夕阳中不断滴落，嘀嘀嗒嗒，落在海潮里，染红了整片海水。不禁意间触摸到脸颊，却发现一片冰凉。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快乐的孩子，却忽然明白，其实不是。”
　　
　　 四
　　 年轻的我们，是可以忘记很多故事的。
　　 可是，今天这是怎么了？月亮都在怀旧。全世界都是诗人。
　　 ——《每个好孩子都有糖吃》
　　 今年的第九号台风莫拉克终于登陆，缓解了这个城市53年来的第一次大旱。连续三十七天没有降雨。雨一下，依稀可以听见水泥地“嗤嗤”作响。也许，和雨点分别了太久，它体会了太久的寂寞。终于重逢，它在歌唱。
　　而我和单纯的快乐也分别了很久很久，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唱一首喜雨歌呢？
　　雨把天下得很黑。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无处不在的孤独，像空气一样，令我无法逃避。雨不停地溅进来，整个窗户已经湿透了，我不愿意关窗户。我不要整个房间充满绝望的闷。
　　 风从四面八方不断吹来，窗外的雨声使时间显得那么空洞，空洞得连命运都快要消失。时间因此而被分为两部分，在这之前，在这之后。
　　都说生活一条河流，一切很平淡。我们看不出它带来了什么，或者带走了什么。它只是经过。如果是这样，而我们是这样恍恍惚惚的经过，到最后，我们拿什么来祭奠我们的青春呢？
　　 也许只有一个又一个的片段，在提醒着我们，永远不能忘记。
　　依稀记得，那一年我八岁，我的外婆总为我扎很漂亮的羊角辫。她教会我的第一首古诗，是孟郊的《游子吟》。而那一年我十六岁，外婆一句话都没留就离开了我。她的遗体在那一间破落的老屋，和残破的蜘蛛网一起哭泣。墙角堆着她冒雨捡回的红薯，已经长出青翠的芽叶。柴垛在厨房，估计可以用到第二年冬天。“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默默念着。可是，当我抬头，看向舅舅舅妈的脸，为什么上面连一丝一毫的悲戚都没有？
　　 依稀记得，那一年我十七岁，我暗恋上那个向我借顾城诗集的男孩。那个有独特笑容的男孩。在下着凉雨的五月天，他轻轻地问，“我可以看一看吗”。这是我跟他有过的唯一一次交集。飘着雨丝的初恋，丁香花一样的味道，让人难以遗忘。而今年风轻云淡的四月，他一言不发地，从我的世界抽离，没有任何形式的告别。我在心里为他点燃的白色蜡烛，一遍又一遍的，被风吹灭。
　　 依稀记得，那一年我十九岁。那个第一次见面给我印象很好的漂亮男孩。白皙的肤色，戴着无框眼镜，说话轻轻的，声音像冬季里穿过窗帘射进的太阳光，暖人心扉。而那一次邂逅，他背对着我，坐在那里，和朋友兴高采烈地讨论昨夜的三级片。他点燃一支香烟，吞云吐雾。我被飘过来的烟雾呛到，望着他背影不断咳嗽，一直咳出眼泪。他终于回头。他尴尬的笑容，是我记忆中最大的一场暴风雨。
　　 ——生活是背叛吗？背叛我们的童真，背叛我们的原始想法，背叛我们对人生的纯洁信念？我没有找到答案。
　　 “天黑黑，欲落雨。阿公拿锄头，要锄芋头……
　　 三岁就会哼的童谣，还是记得那么牢，唱起来从来不会忘词。可是音符间，却依稀少了几许童真，多了几分沧桑。而这沧桑，已经远不是少年时的“为赋新词强说愁”；永远记得外婆那年除夕夜吐出的一声长长的叹息，“我的出生仅仅只是为了赎罪”。永远记得同龄人的死亡，那毫无眷念的离开。眼泪曾经不停的掉落。可是，这又能挽回什么呢？
　　 生命在不断的得到和失去中延续。遗憾的是，我们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有权利选择得到和失去的内容。
　　
　　 五
　　 生活在别处。
　　 ——兰波（法国象征主义诗人）
　　 我终于走过大一。你知道的，我用了“终于”两个字。而至于我为什么用了这两个字，我也说不清楚。你知道的，我们的大一其实过得很迅速，丝毫谈不上漫长，更不可能是漫长到我们无法忍耐。可是我说，我终于走过大一。
　　 大部分时间我们都生活在习惯里。我们今天这样活着，是因为昨天我们这样活着。而昨天这样活着，是因为前天这样活着。弗络伊德在描述这种活着的时候，说这是---死之本能。所以我想，以后描述大学生活时，我一定不能再用到“终于”两个字。否则我就是背叛了我的生存。虽然从“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高中时代，走进大学生活，这一年，似乎让我们经受了许多不曾预期的挫折。生活似乎一次又一次地在叛变我们原来对人生的纯真信念和我们的生存模式。可是我想，就算生活可以叛变我们，人的灵魂却必须保持洁白。
　　
　　 而现在，我有点疲惫。我决定带上我的Walkman，回到海边的故乡，坐到最靠近风浪的那块礁石上，静静地，吹吹久违的海风，看看那片顽强的红树林，是否别来无恙。同时彻底堵上我思想的活塞，暂时停止对人生的思索。
　　
　　 我终于走过大一。
　　 而生活仿佛总是在别处。
　　
　　
　　 03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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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我的全部力量爱着我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