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金灿灿的秋季乡下的初冬愈加显得空旷而肃煞。道边的树上还残留几片没来得及掉下去的枯叶在寒风中瑟瑟,田野里却连收割苞谷留下的茬子都已打碎混和在泥土中了。放眼望去一块地连着一块地,光秃秃的,想像不出曾经的欣欣向荣。这时节的太阳也吝惜起它的笑脸,在云后躲躲闪闪。惨淡的初冬景象惨淡的心绪,一如人群里外公惨淡的身影。
我出现在外公哀戚混浊的眼里时已是外婆过世后的第三天早晨。我是被懂事的小表弟唤回的。远远的站在乡间的土路上就能看见院子里用帆布搭起的灵棚,邻人和陆续而来的亲戚们不时地烧着纸钱。栅栏已被踩得七零八落。大红的厚重棺材上绘着二十四孝图,外公执意将外婆土葬。这是从前外公和外婆闲聊时说过的话,外公说如果你走在我前头我要好好给你办后事,要是我先走你把我扔出去就行那点钱留着养老。外公做到了他许下的诺言也因此要交三千块钱的罚款,三千块,那是外公种一整年苞谷的所有收成!邻人们都说外婆这辈子值了,其实他们不知道外婆真正值了的是她嫁给了外公。
外婆的一生从没挣过一分钱也几乎不曾花过钱;她生长于农村嫁给了一个农民却没干过一天地里原农活。外公是没落地主家庭的二儿子似乎他与外婆成亲时家里还有些钱,那时土改的浪潮还没有卷到东北偏僻的农村。外婆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究竟是多大的大户我不得而知。印象中外婆不太认识钱这是无法想象的。她身体不好也很少上街,她的东西都有是外公置办的。外公常在要出门时站在门口转过头来问坐在炕上的外婆:我要上街你要点儿什么?那种眼神很温柔。我十几岁时第一次注意到这种眼神有些莫名的感动。在一次外公问完外婆后我问外公你们的婚姻是包办的吗?外公的脸红了,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像个孩子,嚅嚅地小声说是。我说这不是挺好的嘛!母亲嗔怪地拍了我的头一下说我没大没小。然而正是这包办的婚姻开始了他们一生一世的不离不弃。
外公年轻力壮时除了种地还贩马,曾有算命的说外公一手拿着抓钱的耙子一手托着漏钱的匣子,且不论算士的话是否可信外公的确是没有积蓄。外公的钱差不多都用来给外婆看病了,外婆的几场大病都是要命的而且很难医治。外公背着外婆辗转于大小医院之间,有两次医院都认为没有希望了外公仍不放弃转而求助偏方土方。外婆的命就是外公这么一次次地捡回来的,没有外公外婆早就没了。我不知道外公和外婆之间的感情是不是应该叫做爱情,在他们心中也许没有这样的概念。但是他们无言地演译了爱情的真谛。今天无数以爱情的名义结合的男女很难终生相守更遑论是在生死难料的困境之中了。
常年疾病的纠缠使外婆的脾气变坏,外公处处迁就外婆婆,我从末见过外公有不耐烦的时候。外婆病重时不能下炕,外公用他伺弄庄稼的粗糙大手料理一日三餐。每每是饭菜端上桌了外婆看不入眼,毕竟男人干活远不如女人那般细致。一切的细琐之事都触动着外婆焦燥的神经。外公以他东北广褒土地造就的坚韧和宽厚的性格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外婆。外婆最后一次病重时带着哭腔问外公为什么别人有病都好了我总也不好?那时所有的人都知道外婆时日无多了。外公用他惯有的笑意安慰着沮丧的外婆,待到出了屋门外公的眼里便注满泪水。外公尽了全力了,外公明白对于已吃不下任何东西的外婆这次再也不会有什么转机了。
外婆的过世让外公的眼睛变得浑浊,背也比从前驼了。当人们围着外婆身体看她最后一眼时外公躲在一边没去看那最后的一眼。半个世纪形影相随的生活外婆所有的音容笑貌早已深深烙在外公的心头,勿须再看。随着二十四个年轻后生的一声号子外婆的棺木被抬了起来,子孙在前面磕头,后面跟着送葬的亲友向远处的墓穴走去。外公始终发一言地走在人群里,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散落着柴火走起路来分外吃力。外公的身影欲加孑然落寞。风在旷野里的吼声搅得人心戚戚,泥土渐渐合垅最终平添了一座新坟。邻人们三三两两的散去,亲戚也要各自回家,只余下外公独自对着一室清冷。纵有儿女纵有子孙依然不能填补那一块五十年骨血相溶的缺憾。
我珍藏着一张外公和外婆的合影,他们都穿深蓝色的衣服坐在自家院落里很端正地对着镜头。身后屋檐下挂着两串红辣椒,一只大黑猫在窗台上酣睡。鲜活得闻得到生活的气息。他们只是一对普通的农家夫妇,过着平凡的日子,生儿育女、慢慢老去。对他们年轻时的过往我打探不到,因为外公羞于向晚辈讲述这些。无数的岁月执手走过足以胜过千万句表白。我早已到了追逐爱情的年纪,有人问我要找一个什么样的爱人,我说就像我外公那样的!不曾富足、不曾浪漫、没有缠绵的爱语,不是矫情,却实实在在。那是一种胸襟。
我离去的那天早晨外公像以往一样站在路口送我,汽车开出好远了,回头,外公仍裹着羊皮袄站在路口,一动不动。一股酸涩堵在心口,我想起外公对外婆说过的话:没事,你能活到九十岁。多么单纯的愿望,只要你活着,和我一起活着!
长相守!
------------------------ 当灵魂变得苍白无力
当干涸的心河泛不起涟漪时
才发现原来忘了给自己一片思索的空间
忘了给自己清泉的源头
让我活着却没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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