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城红楼谋恶事 玉梨古镇生悲情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无论古今,世间男女总难逃脱一个“情”字。情之所钟,便如那绛珠仙草林黛玉,出太虚还尽断肠泪;情到密处,便是那大罗天八洞神仙吕纯阳,尚垂怜洛阳白牡丹。作《牡丹亭》的汤显祖曾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可恨多少莽夫愚妇,总不晓得情之真谛。起初交目,两意相投;得成之后,日久生厌。假若墙花路柳,偶然适兴,便生心设计,赴以巫山之会。只图一时的露水缠绵,皆为皮肤滥淫之蠢物耳。惟巴蜀苏姓男天分中生成一段真忱, 为所爱沉于泥污,唇齿尝尽飘零之苦,终得慧眼红粉解意,金盆洗净两手血腥,亲情唤回一心悔悟。余取其素材,用虞初之言,借红楼之体,敷演出一段故事来,献与各位看官适趣解闷:
话说太平盛世年间,幻城青瑟门烟花区,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区内有个流光大道,道北有个醉生街,街头开着一个大大的夜总会,外观富丽堂皇,内里金碧辉煌。招牌为“红楼春上春”,生意甚是火热。开这夜总会的是一个千万大户,姓龙,名逐梦,原走川广贩药品,后将所开的中医门诊改装扩建为高端消费场所,常借高薪对外之名,招来些年轻靓丽的女大学生为服务生。渐起规模后,龙逐梦便在这幻城内日日香浮,醉拥鲛鞘,自夸他的富豪无人可比。又特聘了十二位武艺高超的男子为贴身保镖。那保镖,尽生得雄躯森森,八尺以上身材;冷面凛凛,二十四五年纪。其中有一名唤苏衣,原本是武校学员,精通散打射击。双目直竖,远望犹如两点辰星;两手握来,近觑好似一双铁锤。枪管举起,深山虎豹失精魂;拳脚落时,穷谷熊罴皆丧魄。论仪表人才,也是个数一数二的,缘何入了这般行当?
看官有所不知,世间有三等人,最能轻易逃出王法之外。第一是贪官污吏。他上有上司照应,下属谁敢倔强?恶事作于背后,只要关系结牢,纵然将公务敷衍得如同糨糊,他的秘书笔杆硬,政绩出得来,照不耽误升迁、发达;第二是商界富豪。他交通官员,连通银行,攘田霸地,抬高房价,或是走私舞弊、勾结黑市,你若想检举告发,他却有钱有势,法院里的法官都要让他三分;第三是假情假义,他面上一团春风,暗藏诡谋毒计。谁中了他的套,告诉别人却不相信;或者吃了亏,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谁教他行得神不知鬼不觉,做得滴水不漏。这苏衣时运不济,偏撞上这后两等人。前者正是这“红楼春上春”的老板龙逐梦,后者却是一个女子。
这女子芳名亓官官,乃是这“红楼春上春”的头牌花魁。芳华已过三十载,却是艳窈宛如二八佳丽:眉如春山,笼不尽的雨恨云愁;眼含秋水,诉不尽的风情月意。吹气若兰,出声似黄鹂婉转;烟视徐行,款步若轻云出岫。盈盈有春柳之姿,妩媚赛海棠之色。她又仗着自己风流标致,偏要打扮的淹然百媚,香风细细,空拘束的燕懒莺慵,直勾引得蜂狂蝶乱。
那日亓官官奉了龙逐梦之令,前来找苏衣。她在“红楼”曲折绕走了四个走廊,才来到苏衣所在的包厢。隔着门就觉得里边隐约地动山摇,进得房来,乐声强劲,灯光昏暗。只见苏衣正半躺在一张真皮沙发上,由着一个红发靓女粘股糖似的与他纠缠,却是沉默不语。官官见那红发靓女穿着桃红丝旗袍,领口半掩半开,故意露出豆绿胸围,一痕雪脯,将手中橘子掰得一瓣一瓣,连笑带喘地要向苏衣嘴里递,便咳嗽了一声,吩咐道:“绿腰你且去隔壁坐坐吧。”红发靓女闻声唬了一跳,速速地出去了。官官望着满几的烟盒、酒瓶、橘子香蕉皮,皱一皱眉,细细收拾了,关掉电视机连卡拉OK系统的音响,再将手提的白釉青花韵骨瓷饭盒放于几上。苏衣似笑非笑正看着,忽被官官一个玉葱,咬着银牙,狠狠地直指到额头上,听她娇声道:“绿腰这小蹄子愈发坏了,撺掇你喝这么多,仔细她的皮要紧。”苏衣微微冷笑道:“我喝多喝少又会有谁在意?”官官嗤地一笑,撅了小嘴道:“好没良心的,我不是特来服侍你么。”于是拈起兰花指,开了饭盒。这饭盒共为三层,分别盛着玫瑰红樟茶鸭块、水嫩芹菜烧兔肉、家常胡萝卜焖羊肉、猪肺川贝豆腐汤。官官依次取出来,用小勺子挖起菜,递至苏衣唇边。苏衣觉着香气扑鼻,胃窝便酸痒起来,张口含了咀嚼,越吃越是香甜,不多时,将四样肴撰吃得干净。官官见状欢喜,拿纸巾给苏衣拭嘴,又道:“我嫌他们做的不干净,特意亲手做了来。你倒好,与那小狐狸精卿卿我我。”苏衣反攥了官官双手,捂在心口道:“我对你的心,你是知道的。”官官双唇一抿,摇头道:“你生得那样英俊,自是招人爱的。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寻常。”苏衣闻言,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我若做出对不起你的事,叫我立刻五雷轰顶!”又见官官别转了脸,按不住内里焦急,忍不住紧了臂上力气,一只手将她搂了,一只手托过她下颌,向她樱唇吻去。官官两颊酡晕,吃吃笑着,推拒得香汗淋漓,一时急了道:“不行,这算什么。除非我离了这火坑。老板吩咐了,你只要把那个人做了,他就允我跟了你。”
苏衣浑如被劈头浇下一桶雪水,呆呆问道:“他要我杀人?”官官叹了口气,抬眼在苏衣面上转了一转,强笑道:“我知道你为难。我也不想,我也不想……”又偎依到苏衣身边,柔声道:“那寻梦老头委实欠教训,老板没有亏待过他,他却扬言要举报老板。还嚷嚷除非他死了。老板的意思,你若做得来,他兑一百万。这是他给的十万元支票,事成之后再兑九十万。”苏衣皱眉道:“钱是不打紧的,只是……”未说完,便被官官打断道:“钱不打紧,回头离了这里,你拿什么养我?我这几年也攒了些梯己,就等遇个可心的人,回到家乡,买房置业,岂不是好?”话音未落,眼泪就漉漉流下,宛若梨花带雨,说不出的可怜可爱。终令苏衣应允了下来。
当夜苏衣未眠,裁夺盘算。望着天色将明,只得带着行李,改扮行装,按照官官的吩咐,驱车潜入幻城西郊等待行动。这寻梦本为“红楼春上春”之财务总监,五十来岁,颧骨极高。平日里喜好束一头马尾,着范思哲三宅一生,更衬得脸色凶煞、身形庞大。寻梦原本与龙逐梦是拜把交情,“红楼春上春”开业便任职至今。近来不知与龙因何事出现争拗,致使龙逐梦对其生出杀心。苏衣记得清楚,寻梦所驾乘的是一辆黑面凯迪拉克,每年清明必要去西郊公墓拜祭先人。他不由摸摸怀里的黑星曲尺,顺便拎起座边的一瓶维C饮料,想起临行前,官官在厨房里端出的鲜虾丸子汤,催他一连喝了两碗。苏衣心里一暖,心道若有妻如此,夫复何求。等见寻梦那车驶来距半里时,发动引擎,迎上前去,瞧准了,按动手枪扳机,一连发过三枪,随即卷尘而去,路上不曾停歇,穿省入了嘉县玉梨古镇。方才停下,换了车牌,寻了一家旅馆,包了一个房间。房间不大,倒也窗明几净,床具,衣柜,浴室,电视,VCD一应俱全。苏衣脱掉黑色亚麻料夹克外套,松开白衬衣颈口的纽扣,略略卷起臂上衫袖,对着浴室的镜子取下墨镜,却见镜内人面色苍黄,眼窝深黑,胡茬参差,形容憔悴,竟似中了邪一般。不由涌起万千悔恨伤感,又一阵头晕目眩,内里烦乱欲呕。苏衣对着马桶一顿上吐下泻,折腾不轻。他掏出手机拨向官官,却是一度关机。只得一步步挪到床边,一头栽倒,将被子全部盖了,昏昏沉睡了过去。
睡到次日中午,苏衣醒来,仍然头重脚轻,眼冒金星。不由诧异体质一向强健,缘何变得如此虚弱。忽有一股清淡花香袭入鼻端。他起身四瞧,不见花卉。便披衣趿鞋,推开窗户,却见窗外佳木扶疏,白花闪灼,一带清流, 沿镇曲折蜿流。原来时令四月,正是梨花时节。苏衣便出了旅馆,询问了医院方向,沿护镇河驾车寻找。一路和风拂面,娇鸟唤晴,柳条挂出嫩绿细芽,在东风里摆来摆去。苏衣却心慌气促,肚腹隐隐作痛,耳际隆隆作响。他停车喘息半日,强打精神睁开眼,发现迷了路。又见远方腾出大朵白云,再进数米,渐向坡面,触目大株梨花,如雪似锦,掩映成林,微露羊肠小径。苏衣精神一振,停车熄火,穿花抚树过去。一阵风过,把花吹下许多, 飘飘荡荡,落地无声。苏衣触景生情,暗暗叹道:“这样娇嫩的梨花,本好好生于树上,被风吹过,就坠落在水中泥里,不再鲜活。但风是无知无觉,人若作了阴骘事,岂有不糟报应的?”
苏衣一边伤叹,一边向前,忽看到不远处有一女郎,长发如瀑,手持画笔,独自立在支起的画板前,似是正在手绘景物。苏衣不知不觉地向那边移去,那女郎画得专心,竟不觉背后有人。她身穿月白色开襟长毛衣,下着深蓝牛仔铅笔裤,颈脖子上还披着一条雨过天青色丝巾,被风吹得翩翩飞舞。苏衣在“红楼”多时,早将倚红偎翠的事情看惯,但见那女郎站在梨花树下,亭亭玉立,飘飘欲仙,却是百无一有。苏衣蹑步在女郎身后,向那画板望去,只见云影徘徊,清溪环坡,玉树拥簇,芳草遍地,好一幅四月梨园景致图。女郎手腕轻轻挥动,浅淡几笔下去,琼芳就随风起舞。苏衣眯起眼睛,赞叹出声,无意惊醒了那位女郎,急忙转过头来。但见她脸若银盆,眼如水杏,肌肤如雪,清淡雅致,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却是满身温婉秀气,半生诗情画意。说也奇怪,苏衣就看了这女郎一眼,双目就好像被什么吸住,再也拉不开。
这女郎本为嘉县中学的美术老师,闺名兰亓儿,素爱写生。玉梨古镇的梨花园占地广阔,培植精心,是为当地胜景。兰亓儿每年花时都要来此地绘画写真。今被苏衣打扰画性,索性收了画板、笔具,起步离开。苏衣尾后追跟。兰亓儿一径走出梨园,忽然立住,转身问道:“你总跟着我作甚?”苏衣脱口道:“我想你带我出去。”兰亓儿又笑问道:“你怎么了?”苏衣此刻的肩背身心,已是汗下如雨,随时都会晕倒。他喘息道:“我是外地人,来此游玩迷了路。我也不知我得了什么病,一路寻医不得,望乞携带,携带。”兰亓儿目视了苏衣片刻,微微一笑,带他回到镇上。说也奇怪,兰亓儿自上了车后,苏衣身体的不适稍渐缓解。勉强将车开到医院,苏衣气力用劲,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昏沉中灵魂出窍,恍恍然不知何处投奔。举目四周黑暗如洪荒巨兽,苏衣心里恐惧,双脚却定了似的难以挪动。只见官官的身影隐隐在前,苏衣心中一喜,奋力拔步赶去。官官却走得飞快,苏衣连唤不住,追赶不上,情急之下想起了所带之枪,便拔出来冲天一击。但听“砰”地一声巨响,欢欢停了脚步。苏衣气喘如牛地追了上来,说道:“我总算找到你了……我们快走,快离开这个地方……”官官闻言慢慢转身过来,苏衣一见,登时魂飞魄散。只见那原本如花似玉的娇俏容颜,竟变成了一个白骨骷髅儿,此刻对着他森森冷笑。苏衣大叫一声,急退两步,转身快跑。却听那怪物在身后冷笑道:“此乃无间地狱之界,魑魅魍魉之地,你能逃到何处?”话犹未了,但见遍地生出荆榛,恶鬼层层显现,四处响起狞笑怪叫,欲要将苏衣擒住。苏衣吓得失声狂喊,一边挣扎一边醒转了过来。
苏衣初醒,一时不能视清,但似有万丈柔光照来,内里多少平畅了些。却听耳边有人笑道:“你醒了。”苏衣的神智方渐渐回转过来,他定睛一看,却是兰亓儿坐在面前,轻声问道:“要喝水吗?”苏衣微微应了一声。兰亓儿搀扶苏衣坐起,然后拿起水壶倒水入杯,端了送到苏衣唇边。苏衣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喝完正欲说话,却见一个大夫走了近来,问道:“你这小伙可是清醒了?”苏衣有气无力地点头示意。大夫又问道:“那请你想想这两日来你都吃过些甚么?”苏衣思量半日,列出官官烹调之物。大夫听完冷笑道:“年轻人真是口无禁讳,羊肉大热、鸭肉性凉,芹菜与兔肉相克,猪肺不能与豆腐共食,你却将这些食物一起混吃。以至你阴阳失调、寒热相煎,上吐下泻,耳聋眼花。你食虾后定又服用了维生素C,从而在腹内形成了砒霜,亏得送来的及时,食量也有限,否则性命就堪忧了。”大夫慢悠悠地说着,苏衣的脸色却煞白起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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