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一树桐花，想起一句古诗：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惜。
　　白的纸，黑的字，一如楠木箱里的旧物——
　　照亮幽深深的眸，还有薰黄的线装书。
　　静默。光暖日润，往事越百年，依稀有对小儿女……
　　四月的秦淮，珠软的缎鞋。
　　行走在青石巷，比晨风慢一些。
　　身后，桐花袅袅娜娜，融雪般纷落。
　　浅紫深白一折折，分不清哪朵是花身，哪朵是自身。
　　谁不赞她生的美？
　　眉是柳叶眉，脸是芙蓉脸，青衣素裙巧回旋，美目盼，巧笑倩。
　　看到的人变痴了。
　　从此满页相思无从寄，唯有狭路相遇送雁书。
　　窗前行舟，咿呀摇橹，那是他的一日不见兮，念之如狂。
　　月下清歌，细软哼唱，那是他的求之不得之，寤寐思服。
　　她想，她是幸运的。
　　她幸运在于他懂她。
　　他懂她如她懂赤芍、黄芪、白术、黑铅。
　　他知她知他有朱楼、粉墙、画栋、雕栏。
　　她把一点芳心结成衿，结成佩，赠与柳梢前，赠与黄昏后，赠与鸟鸣喁喁，赠与鲤戏莲间……
　　——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梧桐，你是我的锁，我的网，我的心头千千结。
　　——纵使心头朱砂痣，床前明月光。公子爷，你做不做得自己主？
　　——君子淑女，桑间濮上。恩爱梧桐，最是忠贞。我要明媒正娶你做我的妻。
　　——这是你说的?
　　——这是我说的。
　　——你说真？你说假？
　　——我说真。我不说假。
　　他说虚名浮利苦劳神，他说情到深处无怨尤，他说忆共锦绸无半缝，郎似桐花,妾似桐花凤……
　　他说得爱意滋生如绿草，让她如雪夜桃花开出了千万种的好。
　　春雷隆隆碾过，方才如梦初醒。
　　持蜡近焰，焚得灭簪花小笺的誓言，焚不灭他落荒而逃的刹那儿。
　　梧桐，芳华落尽，叶面单薄，仰望斜阳，不过是一枕黄粱。
　　珐琅钟敲了一声，梦魇洪水消退，碰落满地的星光。
　　她在佛堂里跪倒，满面泪流。
　　纵使麒麟小儿抱在怀，鲈肥菰脆粟米白，红酥手绣出了鸳鸯蝴蝶流年锦，丈夫将咬开的饺子在青花碟里蘸点醋，街坊间的流言蜚语早已成云烟……她听着唱机里传来的雨丝风片，烟波画船缠绵绵，只觉胸口空落落，身上寒单单。
　　韶光何其好，她竟寂寞寒。世界微尘里，竟无爱与憎。
　　她不会爱了。她也不会憎了。
　　看这徽墨湖笔宣纸端砚都藏起，瞧那金券银元珠玉珍玩都锁箱。
　　他将随身细软尽托出，唯求她坐在对面忍听：
　　——原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祸福事倾刻分明。梧桐，今时局忽喇喇似大厦倾。我万事皆可抛，独独不舍于你，你可愿与我同去？
　　——缘法躲不过。意外料不及。往事留不住。罪过悔不迭。还请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对面的手松松垂下，船票飘落。
　　他半是自嘲半苦笑：错过昨日，又错过今朝。
　　顷刻天涯。流光飞抛，人事更替。中药铺贴上了封条。
　　一切已收拾妥当，搬离的现场，所在的都在该在的地方。
　　她怀捧着老伴的遗照，伶仃地走在街上。
　　红色年代，标语和横幅就像签、就像符。
　　唯有阳光，呈现出十字架的形状。
　　她庆幸他早走一步，不似她还要继续面对厄运。
　　可惜丈夫走了之后，她才发现自己深深爱他。
　　他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家，她却来不及说一句她爱他。
　　她在夜里蒲草席上听着门外动静，伴着梧桐三更雨，声声叹：
　　所谓人生，不过是前半载《牡丹亭》，后半载《锁麟囊》。
　　一切不过是寻常。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眼见青苔碧瓦堆又啼红了山杜鹃，眼看着清冷莫愁湖又迎来了袅晴丝，眼见得红尘孽债富贵荣辱代代纠结，一个也逃不过，一个也疏不漏。
　　日光之下，有何新事？
　　她变成了耄耋老妇，坐在街边卖大碗茶。
　　桐树依旧发着新枝，每到仲春花开绚烂。
　　儿孙们都长大了，如白鹭扶摇直上云雾间。
　　她的眼睛已老花，看不清他们的容貌，也听不懂他们的语言。
　　她自顾自地打发时间，倦了就靠在藤椅上享受安恬。
　　直到有人询问她：
　　——梧桐，你是梧桐吗？声音沧桑而又陌生。
　　她抬头，再转头。
　　她抬眼，再眯眼。
　　眼前翁，白发明确，皱纹深刻，一如自己。
　　正在口唇动：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惜。
　　瞬。电光火石。记忆刷新，宛若桐花初放，云蒸霞蔚。
　　她与他遥遥相对，脉脉不语。没有动静，没有表情。
　　只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岁月情怀，好像存在过，又仿佛从未存在过。
　　【注】原文《桐花梦》，先改编为《那年桐花万里路》，收入个人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