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历元年，洛阳花海。
　　当朝宰相有琴于龙与开国大将军上官行在古树下下棋，两位世交笑地爽朗，不远处的丫鬟们也跟着悄悄笑起来。
　　上官寂灭很犹豫地皱着眉头，看着花丛中轻轻抚摸花儿的有琴藏月的背影。
　　他听爹说，有琴藏月是个比他小两岁的女孩儿，是他爹的世交——当朝宰相的千金，还没到十岁就已经美若天仙，据说有她的地方月亮都会羞愧地躲起来，所以叫藏月，与葬同音的藏。
　　还有，听说她很安静，安静得从来不会讲话，已经十年。
　　他拘束，最终还是春光满面地向藏月移动脚步，藏月一身雪白，似乎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回头，看到了笑容满面的上官寂灭，突然间却被感染，也笑了出来：好可爱的小哥哥呀。
　　有琴于龙听到了，手中的翠玉棋子掉在了石桌上，摔碎了。
　　上官行诧异地顺着有琴于龙的目光，霎时也惊呆了。
　　寂灭和藏月居然都笑盈盈地看着他们喊爹，有琴于龙半晌才回过神，对身边的上官行说：寂灭……是不是让我女儿开口说话了？
　　上官行蓦然点头。
　　然后洛阳花海内又是一片笑声。
　　在那片笑声中，他在心中发誓，他要保护她，一辈子；她在心中，永远留下了那个身影。
　　年少时的两人，就这样初识。
　　只是，那时，他们还太小。
　　
　　国历七年，上官寂灭19岁，有琴藏月17岁。
　　他们都长大了，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都习惯了安静，就像藏月的十年，安静得像是在专门等待着上官寂灭，只为对他说她说的第一句话。可是却总因为等待而错过，在错过中继续等待。
　　可是他的誓言永远都存在，她心中的身影越来越深。
　　
　　最后的错过在国历七年底。12月的洛阳，满城冰霜，很冷，冷得让藏月有种不祥的预感。攻城的军队已经濒临城门之下，上官行与寂灭带领军队一直在做顽强抵抗，洛阳城已经快空了，宰相和大将军却必须奉命留下。
　　藏月觉得，这次绝对逃不掉。
　　可她不对她爹说，不对上官伯伯说，也不对寂灭说，因为他们都抱着仅存的希望在拼命战斗。
　　她一切都不在乎，她知道他对她的誓言，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不会丢下她。
　　可是城门最终还是被攻破了，在她去探兵的那天，上官伯伯在城门攻克的那一刻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藏月很清楚地看见上官伯伯眼睛里的悲痛与绝望，他——开国大将军没能将自己辛苦打拚下的洛阳城保住。
　　上官伯伯死前对着寂灭说：为了效忠，或者为了全家上下72口人，你可以自己选择，我不怪你……
　　藏月惊恐地望着寂灭，寂灭眉头深锁，藏月害怕起来，觉得下一秒誓言就会云散烟消。
　　
　　他们都被俘虏了，没有上官行的军队溃不成军，寂灭很优秀，可是没有足够的经验，而且人人都打累了，不想打了，宁愿坐以待毙了。
　　有琴于龙是在相府被查抄时在家中自杀的，他对着藏月说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然后对藏月笑得很慈祥，说：藏月，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千万别哭……城守不住了，爹走了……爹对不起你。
　　于是藏月真的没哭，眼睛干涩地看着爹的血溅满整个屋子，她的心开始紧缩，缩得说不出话了，然后她收到上官家族的继承人上官寂灭投降的消息，她在刹那间崩溃，以至被前来拷押她的人带走了都浑然不知。
　　杀戮来得太快，藏月一路来到刑场没有耽搁一秒，她给了侩子手她最后一锭金子，说：拜托了，大哥，让我最后一个。
　　侩子手很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说姑娘，何苦呢？
　　于是把她带到铡刀不远处坐下，她只要向右看就可以看到上官寂灭，他的武艺让新的君王很是赏识，于是封他做大将军。
　　藏月都知道，可是她不看寂灭，她宁愿把她知道的都当做一场梦，包括初识都死死地雪藏……
　　她却不知道寂灭看着她颤抖绝望却拼命挺直的身躯，心仿佛被撕开，结疤了，再次被狠命地撕开……
　　83个人，藏月亲眼见到全家83个人被杀，每个人面对死亡，都会看着她温和地笑，叫声小姐，然后再也无法出声，血不住地流，却仿佛流进她的眼睛。她遏止不住颤抖，却还是逼迫自己把那残忍的一幕幕永远记在心中，那是一辈子也难以忘记的仇恨。
　　最后一个人也死掉了。
　　藏月却停止了颤抖，头埋地很低，两个大汉把她架到铡刀前，侩子手轻轻叹息，她的嘴角却隐约绽放出笑意，她突然抬头，对着君王笑，很轻盈，不虚伪的笑，仿佛可以融掉洛阳城所有的坚冰。寂灭突然一股前所未有的寒冷，却转瞬即逝，电光火石……一瞬间！
　　君王猛喊停。
　　所有人都惊异地望着君王，君王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她留下。
　　她从台上站起，站在血泊中，那是她复仇的第一步，她会把那个王朝失去的，让这个王朝来加倍失去，她会让那些死去的人的债，让这个王朝所有的人来偿还！
　　
　　她进了宫，君王为留她狡猾地说她不是宰相府人，她也笑盈盈地回答：我叫苏妲己，那笑就像那一天的笑，美地让人心醉却不敢触碰，似乎任何一点靠近都是对神的亵渎。
　　谎言传出千遍就是真理。
　　她的改名换姓与她的笑脸让任何人都认为她就是苏妲己，与前朝没有任何关系，于是她成为后宫佳丽三千的主上，君王却独独宠她一人。
　　她满脸是笑。
　　他满眼是痛。
　　只不过没有人去察觉。
　　
　　她的心越来越狠，设局将后宫所有女子一律处死，朝野中的忠臣奸臣无一放过，有直言者开始觐见，说她是个妖后，留不得。
　　然后她根本不用担心，下一秒那人就会立刻被君王赐死殿上。
　　只为博她那蛊惑的笑容。
　　可寂灭从来都没说过丝毫，他总是在那些不知死活的家伙被赐死的时候看着她，他看见她的笑脸从未变过，可她的眼睛有时却会瞬间的失神。
　　有一次碰巧她遇到了他的目光，他怔住，她却对他笑，笑里满是嘲弄，他却感觉到了一丝悲哀。
　　可是从那以后，她看到别人死去时，眼睛里再也没有闪烁。
　　寂灭苦笑：原来柔弱安静的她，在面临那样让人崩溃的境地，会变得要强起来，即便是那样善良的她，也会因为这些，而深深记住那些血腥的杀戮。
　　
　　夜幕。
　　寂灭依然如旧，在君王寝宫外当值，有时他苦笑着嘲弄自己这是不是注定地报应。
　　这是她进宫来的第二个冬天，君王和她的寝宫已经和为一处，除藏月外只有他知道，她每晚都在君王的酒里下药，因为与君王接近的明白人只有他——唯一一个。
　　那是一种喝很久后就会变得痴呆的药，他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寝宫的灯笼都会在君王进去后不久就关，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丝欣喜，他才发现原来这么久之后他还记得那个誓言。
　　然后，窗前的那个小灯笼就会点起来。
　　然后，他就看到一个人影静静坐在那里。
　　很久很久。
　　有时候是一个晚上，他就看那个人人影一个晚上。
　　某天他又看到小灯笼亮起，却突然地苦笑，想到他不能在像小时侯那样听她说他是好可爱的小哥哥。
　　他便往寝宫前的小桥流水走，站在流水前好久，回过头，他却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坐在水岸的石柱上，头埋的很低，像那一次那样，安静地把头埋的低低的，将仇恨刻进心里。
　　这次，四周没有了怨。
　　他发现她的头发好长好长，长过了衣衫。
　　她突然抬头望着他，眼睛里是他记忆中的柔软与脆弱，他听见她静静地对他说：大将军，陪我坐一会吧。
　　恍惚间……
　　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在她不远处坐下，她苦涩的笑：不敢接近我？是怕我的狠毒，还是想起你决绝地背叛整个用心血凝结的城？
　　他突然间抬头，说：原来你还在那样恨我？
　　她把头望向天空，一片漆黑：从来都没有恨过，怎么能说“那样”恨呢？
　　他安静地看她，却一言不发。
　　她笑了，说：其实很感谢……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月亮的样子啊……听爹说，有我的地方就没有月亮的光明，所以从我出生后洛阳的人们就再也没有在城内见到过月亮……
　　他轻声说：我爹告诉我因为你太漂亮，月亮不敢出来。
　　她却不笑了，说：我知道……所以我才感谢，让我有能力来报仇。
　　然后眼神就突然间地明亮起来，亮得仿佛刺破了黑夜，仿佛就是洛阳十多年的月光：大将军啊，我没有你那般受人欣赏的武艺，也没有大将军能保住72口人的大义啊，呵呵，可地下83个家人在保佑我。
　　又是蛊惑的笑容，寂灭叹口气：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停止……
　　她笑，说：等到这个王朝败落。
　　他看着她，轻轻地，似乎在哀求：藏月。
　　她的笑容却又不见了，只是语言还是轻柔：大将军，我想你搞错了，我不叫藏月，我叫苏妲己。而且……
　　她没有说完，起身向前走。
　　而那句话，从洛阳瓦解后，就再也无法说出。
　　
　　而且……
　　命运的红线……
　　一旦断了……
　　就再也无法连接……
　　从一切都失去的那一刻……
　　开始………………
　　
　　国历十年。
　　她进宫的第三个冬天，异常寒冷，宫里冷清的诡异，朝野上，已经没有可以劝谏的人了。
　　她立身于君王身边，眼睛里依然有笑容，亘古不变的笑容。
　　他上奏，说：王，敌军已经进攻到城下了。
　　君王双眼迷糊地看着他，他抬头，看见诡异的妖艳在她脸上绽放，她轻声说：时候到了。
　　然后敌军就将上任君王只维持三年的洛阳攻陷了。
　　朝廷一片恐慌，在君王已经毫无主见意识的情况下四处逃散。
　　他冲上王座，拉着她说：走，快跟我走。
　　她笑：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他一下子愣在原地。
　　她继续说：跟着你一起去投降吗？
　　然后笑得更加灿烂：我要看着他死，我要亲手葬送他！
　　可是他看见，她的眼神里却满是复仇的火焰，一点点更加浓烈了。
　　他松手，说：好。
　　然后就带领军队抵抗冲进宫廷的敌军。
　　偌大的宫廷容纳了整个敌军军队。敌军的统帅笑得很自信，他很迷惑，却一下子就明白为什么了。
　　他看见……他看见……统帅的剑，直挺挺地逼在他娘的脖子上。
　　统帅的身后，是他全家72口人。
　　统帅说：大将军，我很早就听说你武艺超群了，你的名声早就传遍整个疆域……怎么样？你可以选择和我一起来治理国家，我可以让你的家人衣食无忧。
　　他紧握着手中的剑，心中却寒冷地发抖，为什么这些事情总是发生在他身上？为什么他不可以自由地做自己？
　　他轻声说：藏月，你又说对了……
　　然后他像是想把多年的委屈全部发泄，将剑狠狠地刺在地上。
　　那宫廷的正中央，黄金铺成的无坚不摧的地面，只看到了深深刺入的剑柄，剑刺入那里，仿佛已经与黄金合为一体，再拔不出来了。
　　统帅朗声大笑：识时务者为俊杰，大将军果然爽快。
　　他回头。
　　却看见。
　　她悲伤……
　　……绝望……
　　……怨恨……
　　……的眼神。
　　然后她笑了，对着他笑，笑地凄惨：到头来……那誓言，终究是儿时的玩笑不是吗？
　　他看着她，想解释，喉咙却紧紧地收束起来，无法说话。
　　他想对她说不是，说他从来没有想过违约，却发现自己原来理屈词穷，却发现原来一直错的都是自己，却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对不起她那么多。
　　大殿安静下来，统帅嘲讽的笑容落在嘴边，他们都想看看接下来的好故事。
　　
　　然后他大惊，说：藏月！
　　声音沙哑，伴随着血丝。
　　那个覆灭的君王狠狠地盯着身边的藏月，君王已经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一把尖刀在她身后向她刺去，所有人都屏息了。
　　然后是血光飞溅，将整个大殿染红，每个人的身上都残留着血腥。
　　最后是重重的倒地声。
　　他从君王的那把刀亮出来后就不禁闭眼，他根本来不及救她，只能放任血腥在他衣服上染红。
　　可是，他感觉血腥的异样。
　　还有统帅的大笑。
　　统帅朗声大笑说：好！好！奇女子！
　　他睁眼，却发现君王的尖刀躺在地下，她手中的匕首却将君王的心脏处刺了一个窟窿。
　　原来流血的是君王，倒地的也是君王。
　　可是……
　　从那窟窿看，没有功夫的人怎么刺得出来……
　　他不知道她仅仅为了今天的一击练了整整十年，从全家死去那一天开始。
　　她款步走下，统帅对她说：女子，你很有胆量，看起来你很有功夫，不如你也投靠我，我可以破例封你为都尉。
　　她轻笑，他看见她眼里没有了愤怒，是以前一样的柔和。
　　她经过他身边，淡然地看了他一眼，行礼说：大将军好。
　　然后她直直地看着统帅说：统帅果然是豪杰之士……不过我没有兴趣。
　　统帅一愣，又笑起来：好好！果然不同常人！我就是欣赏你这样的女子。
　　她看着统帅，一脸笑意，好亲切。
　　统帅说：不如我就认你做妹妹了！怎样？
　　她呵呵地笑而不答！
　　于是所有的人都认为她默许了。
　　后来，洛阳重新恢复了旧日的繁荣，在那个统帅的治理下将洛阳治理得发展到富饶的巅峰。并且将周边数十个城市全部融合。他几乎开始认为他当初投靠统帅是明智的。
　　他与她共同努力帮助统帅，他以为他们可以回到从前了，她却每天只是笑，笑得让他感觉他们越来越遥远。
　　在那一段时间内，洛阳城内的居民夜不闭户，酒家酒店里每天谈论的话题都是两位英雄，一个是大将军，一个是公主。据说一个俊得惊世骇俗，一个美的倾国倾城……
　　
　　国历十三年。
　　平静安宁的洛阳再次惨遭突袭。
　　他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在统帅用绝望的眼神看着淡漠的她时，他刹那间明白了，他看见待自己亲如兄弟的统帅眼睛里的绝望，他怒吼：为什么！
　　她的笑容一直不变：不为什么！
　　大哥难道对你我不好吗？
　　那只是你的大哥。
　　藏月，你不是这样的……
　　那我是怎样的？藏月的眼光中满是寒冷：洛阳是前朝的都城！只能是前朝的！
　　然后一把剑就狠狠地从她咽喉洞穿。
　　统帅呆住了……
　　……他呆住了……
　　她很清醒，却说不出话来了，眼睛里噙满笑意。
　　寂灭……
　　寂灭……
　　寂灭……
　　她沙哑着嗓音，颤抖着叫他的名字。
　　……寂灭……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已经呆住的他，剑一寸一寸的从咽喉后面伸出。
　　……她用手背盖住他的眼睛，说：寂灭哥哥……藏月从来都没有忘记那个誓言啊……她刹那间哭了：可是你为什么要一次次地背叛……上官伯伯……我爹……他们付出那么多的心血……却被你葬送了……我答应过我爹不管怎样都不哭的，可是……为什么还是会在死前哭泣……
　　她的嗓音只有嘤嗡声，他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他的眼睛突然湿得灼伤了她的手。
　　她突然听见自己坠地的声音……
　　他突然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他蓦然转身，对着统帅说：大哥，我请命去城外杀敌。
　　统帅呆愣地看着瞬间发生的一切，点点头。
　　他疯狂地杀出去，他看到城门外，所剩无几的自己人，看到浩浩荡荡地敌军队伍，他有一瞬时的彷徨，他想他什么时候已经习惯了懦弱，习惯了投降。
　　那边的将领说：大将军，如果你投降，我们保你荣华富贵！
　　他仿佛听见她的冷笑，冰冷得让他打一个寒噤。
　　他冲上去，用尽生平最大的气力，血液飞溅……就像她的咽喉被刺穿的霎那……
　　藏月……
　　原来你那时说的是假的啊……
　　你根本就很恨我不是吗……
　　要这样来惩罚我……报复我……
　　对不对……
　　
　　不知多久之后，当洛阳城里的老人们回忆起那场战役，都会感慨大将军的英勇。许多人流传，说大将军死的那样壮烈，所有弓箭手的箭全部刺在他身上……，可从战场上逃回来的士兵却说，大将军死前，眉眼里满是笑容，就像多年的心愿终于了却。
　　后来入侵的将领进入了她的禁地，推开门时，看到了76个灵位。
　　据说那些灵牌上的名字是有琴家族死在铡刀下的72个人，她自杀的父亲，崩溃而死的上官行，还有她和他的……
　　
　　那场战役给洛阳的居民带来太多的诧异与震惊。
　　他们以为大将军和妲己公主才最般配，可是大将军死时叫的却是一个叫藏月的名字。当然他们永远不知道那个被埋葬的秘密。
　　而且，就在妲己公主和寂灭将军死的那天晚上，23年没有月亮出现的洛阳城突然被月光笼罩似白昼，就像被压制了23年的月光像在这一刻全部迸发。
　　那场战役留给人们太多的怀念……
　　那月光见证的是一个悲伤的诅咒……
　　……和古老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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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丄帝都墮落,我侑葚麽資格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