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走来，像一只猫，在夜里出现，在空空的长巷中，安静的夜空下，有她的高跟鞋踏出的声音，虽然她已经尽力轻些，再轻些，可是声响还是分外清楚。
　　
　　远处偶尔有风吹过的声音，在秋夜里更显凄凉。
　　
　　这条街，走了三十年，每晚都来，每年都来，只是为了寻找六岁那年丢失的一件配饰。
　　
　　突然远处传来自行车的声音，那个每天都迟归一个男人轻轻哼着什么歌。越来越近，她速度躲入暗处，她从来不想吓唬任何人，她善良、美丽，就如她的名字，雩婉。
　　
　　自行车近了，又很快过去了，男人哼歌的声音有点颤，雩婉在心里笑：他这是怕冷还是怕黑？
　　
　　来回的走，风吹过纸片，偶尔跳出来一只猫在她脚边徘徊。
　　
　　天就快亮了，还是没有找到，雩婉心意灰灰，这晚看来又是空寻了。
　　
　　就在雩婉要走的时候，她又听到熟悉的自行车声音。十年了，虽然她从来没有仔细见过他的脸，但是却异常熟悉他的自行车声音，偶尔边寻找东西的时候也边不禁会想这个早出晚归的男人是做什么的。大概是个穷人家的孩子吧，和雩婉不一样，雩婉不知道衣服怎么洗，不知道饭怎么做，她生来就像明珠一样，被大家捧在手心。如果，不是那年……
　　
　　自行车飞一样的驶过，男人的衬衣因为没有扣扣子，在风中飘舞着。打断雩婉的思绪，该走了，东方鱼肚白，如此刺眼。
　　
　　雩婉一身紫绿旗袍，黑色披肩紧紧裹着，慢慢消失在青白的光线中……
　　
　　
　　天色暗下去，新的一夜又开始了，对雩婉来说，每天的开始就从夜幕降临的那一刻开始。
　　
　　雩婉有时会自言自语，因为太久没有与人说话，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失去说话的能力，偶尔雩婉会背一首童谣。
　　
　　《纸鳶》
　　春风吹，万绿新，
　　阿嬷带我去踏青。
　　长长线，深深情，
　　阿嬷就像我娘亲。
　　彩纸鳶，天上飞，
　　阿嬷笑着紧紧追。
　　娃娃乖，最听话，
　　阿嬷才会笑盈盈。
　　
　　这童谣就是雩婉的阿嬷编的，阿嬷是念过几年书的人，儿时家境很好，后来没落了，当年领她来做嬷妈的时候，听说她哭的很伤心，极不愿意。不过来了以后，对雩婉倒是很好，教她识字、唱歌，时间久了，雩婉倒觉得她比自己的娘亲更亲。
　　
　　阿嬷真名叫景蓉，家里的大人都管她叫蓉妈，雩婉叫她阿嬷，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那时的她也不过二十来岁，这样的称呼真是喊得人不老都难。
　　
　　阿嬷虽然在家除了带雩婉还要做其他家务，但她的手却异常的柔软，这么多年过去了，雩婉还记得小时候自己生病时，阿嬷的手轻轻摸着她的额头，心疼的看着她，那双手就像羽毛一样，轻轻抚过，让雩婉感觉病痛少了许多。
　　
　　阿嬷长得很秀气，嘴角左边有一颗小痣，笑起来的时候，特别好看。雩婉的母亲是个大户人家的孩子，出身高贵的她总是有着许多有钱人普遍的俗气，常在家提着嗓门嗔怪：“蓉妈，这个收拾一下。蓉妈，这里怎么回事呀！蓉妈……”
　　
　　雩婉喜欢阿嬷，她善良、聪明。雩婉最喜欢的事就是过夏天，睡在阿嬷的臂弯里，听她讲故事，阿嬷就这样边拍打着扇子，边给她讲牛朗织女、女娲娘娘、嫦娥奔月……然后雩婉迷迷糊糊的睡着。雩婉有一个习惯就是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喊阿嬷，有时眼睛都还没睁就开始喊，一定要听到阿嬷答应了，才肯罢休，然后阿嬷就会放下手上的事，来给雩婉穿衣洗漱。阿嬷从来不会烦雩婉，无论什么时候，阿嬷都对雩婉笑眯眯的。
　　
　　雩婉最后一次见到阿嬷是六岁那年，那一年，雩婉永远的失去了这个爱她疼她的女人。
　　
　　
　　五岁那年生日，阿嬷拿出一个玉坠挂在雩婉胸前，一只蝴蝶的形状的玉坠，并告诉她，她是自己最爱的孩子，这件东西要好好收着。雩婉只是个孩子，当时觉得新鲜，也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重要的，去哪都挂着，也从来没想过取下来，好好保管。
　　
　　然而没过多久，家里就发生了很多的事情。
　　
　　雩婉还小，并不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很多事是后来听别人说的，阿嬷怀上了雩婉父亲的儿子，也就是说雩婉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雩婉的父亲出身远不如雩婉的母亲，所以在这件事上，母亲像一只高高在上的老虎，她要杀了阿嬷，但那个一直以来都不和母亲争吵的父亲却像变了一个人，还放下话说，谁敢动阿嬷一根指头试试。母亲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气，回了娘家，但没有带走雩婉。
　　
　　就在母亲走后，阿嬷在生下儿子不久，她的尸体就被人在城外的江里发现了，虽然报案了，但最终警察局给出的结论还是意外溺水，大概全城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包括父亲在内，但有些事情，就得这么不了了之。一切的纷扰随着阿嬷的离去，风平浪静了。
　　
　　后来，雩婉不得不改掉一个习惯，就是每天醒来喊阿嬷。
　　
　　再后来，雩婉就再也没有见过母亲在这个家出现过，不过雩婉偶尔会去外公家，母亲却不是很亲近她，总是外公和外婆紧紧抱着她，哄着她，而母亲却是浓妆艳抹，消失在雩婉的视线里。
　　
　　父亲格外疼爱那个弟弟，雩婉常常觉得被冷落，但一个六岁的孩子能懂什么？雩婉只记得阿嬷走后，那只玉蝴蝶也不见了，于是雩婉没有事情做的时候就会在自己经常经过的那条巷子里低着头找，时间久了，就成了一种习惯。学校的其他孩子活泼好动，只有雩婉安安静静，放学后总是在那条长长的巷子里逗留很久很久才回家，因为家里没有她要的温暖。
　　
　　
　　年后的一天，熟睡中的雩婉被外公派来的人带回了外公家，然后就是披着白布，捧着母亲的黑白照片，走在很长很长的送葬队伍里，雩婉没有哭，母亲是醉酒晚归的时候被车撞死的。出殡那天，父亲没有来，因为外公在母亲回去之后就停止对父亲生意上的资助，父亲的公司因为流动资金跟不上，已经倒闭，而就在那一天，父亲带着弟弟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雩婉就这样彻底回到了外公家中，外公外婆视她为手心里的宝。可惜好日子总是与雩婉无缘，一直没有孩子的舅舅和舅妈在雩婉到来的一年后生下一个儿子，爱的天平瞬间就偏了。外公外婆虽然还是对雩婉疼爱有加，但他们看孙子的眼神里写满了雩婉看不到的那种感情。
　　
　　十岁那年，外公说要给雩婉过一个最热闹的生日，于是那天的家里真是比过年还热闹，外婆给雩婉买了漂亮的洋装和洋娃娃，舅舅则送了一架钢琴，雩婉很开心。那天家里来了许多人，但雩婉都不太认识，收得礼物都快堆满的房间，只是到了散场，雩婉才感觉到这生日不像是给自己过的，因为没有一个小伙伴，也没有同学，有的就是那个在舅妈怀里笑的很可爱的表弟。
　　
　　拆完礼物后，雩婉偷偷回到自己的房间哭了，她捂住嘴巴，害怕让家人听见。礼物根本就不是送给自己的，那些金叶子、象牙烟斗、玉器，明明就是送给外公的。十岁的雩婉哪会明白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
　　
　　雩婉看着洋娃娃，金黄色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可是它不会说话，而钢琴，这么晚了也不可以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觉得胸口很堵，眼泪突突的流着，就像止不住的泉水。
　　
　　如果父亲和母亲都还在身边，如果阿嬷也在身边，这个十岁的生日会不会充满了幸福？雩婉有点想不起来他们的样子了，很努力的回忆着，却还是一片模糊……
　　
　　模糊的记忆就这样陪着雩婉又走过了七个年头。雩婉从女校毕业了，外公要送她去国外读书，其实雩婉自己也很愿意出国，因为对于她来说，在什么地方，任何时间，自己都是一个人。
　　
　　
　　笛声响起的时候，雩婉看到家人流泪，在那么拥护的人群里，雩婉第一次感觉到不舍，从前一直觉得自己不重要，那一刻，雩婉差点冲动的跑下轮船。越来越远的家人，越来越远的人群，越来越远的码头……雩婉终于流下了眼泪。
　　
　　走回客仓，雩婉觉得很累，但昏昏的睡了，不知过了多久，迷糊中听见满船的人都在叫，雩婉冲出客仓，船上已经乱套了，人挤来挤去，但因为离陆地太远，跑来跑去基本上没有任何用，但本能驱使雩婉也开始跑。跑到快到船头的时候，才知道遇到海盗了。雩婉又随着船头涌来的人群往般尾跑，边跑边忍不住回头，因为似乎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
　　
　　挤到船尾时，人群里有人尖叫，有人哭喊，还有人直接就跳进了海里，雩婉心里清楚，这样跳下去，九死一生。可是明明看见海盗手中的刀沾着血，雩婉突然很想笑，这就是自己的命！命！
　　
　　虽然在船上看海好像很近，真的跳下去时，空中的时间却足够一个人回想许多。父亲、母亲、还有阿嬷……海水又咸又苦，水里的气泡还有船上落下来许多莫明的东西就在雩婉的身边漂着，雩婉慢慢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雩婉再看到这个世界，是那么的不一样，原来死了以后也不是像别人那样会怕阳光，会面目狰狞，雩婉就像睡够了觉一样，格外的清醒。
　　
　　家里是自己大大的照片，像母亲当年那种黑白的放大的，雩婉觉得这张照片不够好看，其实可以换另外一张，那张面带笑容的更漂亮些。家里很安静，雩婉到处看看，随便摸摸，觉得很新鲜。
　　
　　走到后院，听见外婆在抽泣，雩婉从窗外看进去，外婆老泪纵横，在雩婉的房间里坐着。雩婉很想说，自己现在很好，真的没什么的，但却怎么也没有声音没有动静。雩婉每天还是睡在同样的地方，只是没有人知道她在。
　　
　　外婆的身体越来越不如从前，在雩婉离开后的半年，外婆就没能再下床了，又过了两个月，外婆就去世了。只是雩婉在自己的世界却看不见她，也看不见任何人，原因每个过世的人都会有一个特别的空间，雩婉偶尔会祈祷能与别的空间重叠，可以看见别人在怎么样的生活。
　　
　　
　　事实就是这样，当外婆去世后，外公也开始郁郁寡欢，三个月就随外婆一起去了。就在外公走的那天，雩婉发疯的跑到郊外，狠狠的哭，这是她这么大以来最崩溃的一次。
　　
　　是那些海盗，是他们毁了这个家。雩婉决定去找那些海盗，因为上次的事件至今没有被解决，虽然政府出动了大量海上兵力，但海盗们却像消失一样。雩婉突然想起来那个熟悉的面孔，在跳船前，自己认真看过的那张脸，在哪见过，却总也想不起来。
　　
　　海盗总不会一辈子住在海上，总是要回陆地上。雩婉就在离事故发生地最近的海岸反复的寻找，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
　　
　　雩婉快要放弃的时候，偶然一天，雩婉在赌场外发现一个男人，被一群人围殴，是那个人，没错，他蜷缩在地上，任他们拳打脚踢，隐约中，听旁边围观的人说好像是赌钱输太多没钱给。雩婉仔细的看着他的脸，如果不是那天印象那么深刻，现在这个满脸血迹的人真的不太像一个海盗，更不像一个曾经挥土如金的老爷。
　　
　　雩婉的心里在流血，眼前这个人，如此落魄，如此可怜，如此悲哀，怎么会是那个人。雩婉哭着跑回家，而这时更让她惊讶的是，两年多的时间，这个家已经变了，舅舅成了老爷，那个满院子追着丫环骂的人孩子就是自己的表弟，舅妈把雩婉的房间改成了客房，雩婉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这时的雩婉才知道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但他不怪舅妈。
　　
　　去哪？哪里可以去？
　　
　　雩婉突然想起那个人，回头去找，却发现人群早已散了，找了许久，才在一个破烂的角落找到他，他缩在那里，手里不知道哪个好心人给的馒头。这个好心人一定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可怜的人曾经是海盗的一员。雩婉突然间对这个人充满了恨，恨他把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庭，很多人的生命毁了……
　　
　　雩婉气得流泪，恨不能立马杀了这个人，可是就在那一刻，雩婉看见他挣扎着爬起来，然后沿着墙边走着，雩婉不知道他要去哪，但却下意识的跟着他。他衣衫破烂，浑身肮脏，因为刚才被打，可能伤的比较重，所以每一步都很痛苦的样子。特别是路过一个长长的巷子时，他摔倒了许多次。
　　
　　天暗了，他好像还没有到自己要去的地方，雩婉也不记得跟着他走了多久，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不停的在身上找，那一身破衣服又能藏住什么宝贝呢？没有找到，他瘫坐在地上，然后开始往回爬，有些精神恍惚的边爬边喊：景容啊，我找不到了，找不到了，坚儿也找不到了，玉蝶也找不到了，雩婉也找不到了……
　　
　　
　　雩婉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他爬着，爬不动了，然后吐出一口鲜血，最后痛苦的死去了。
　　
　　雩婉开始怀疑，这悲惨的一切是不是由自己引起的？所有的不幸就像夏天的雨，一场接着一场的下，淋得人没有喘气的时间，淋得人无处可躲。雩婉不敢哭，她害怕自己的眼泪又会惹来一场大雨，淋透整个阴霾的世界。
　　
　　他死了，好像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还有什么需要雩婉去做呢？对了，玉蝶和他喊的那个坚儿，它和他在哪呢？找到它，然后交给他。雩婉心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于是，一天一在，一年一年，雩婉就这么找。时间久了，雩婉开始不喜欢白天出现，雩婉也突然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出现在夜晚，夜晚，安静而美丽，仿佛更适合出来找寻。
　　
　　时间久了，雩婉觉得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就像心里偶尔会绝望的认为，不可能找得到了，但还是忍不住要去那里徘徊。
　　
　　……
　　
　　一个好日子，巷子里异常的热闹，巷子里到处是撒欢跑着的孩子们，雩婉忍不住要看看，这个又穷又偏的地方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原来是办喜事，雩婉正在走的时候，却发现，原来是那个男人，那个晚归时会哼歌的年轻男子，雩婉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的样子，他脸红红的笑的很开心，自行车后坐着一个红袄女子，笑颜如花……
　　
　　听见旁边有人起哄：上官坚，老婆这么漂亮，要看严点呀。
　　
　　上官？雩婉很久没有听见别人提起过自己的姓氏了，此刻雩婉这才惊觉，这个人虽然第一次看见，却没有一点的陌生感，那脸上分明有着父亲和阿嬷的容颜。
　　
　　就在此时，那个上官坚从衣服里拿出一块玉佩，在人群一阵欢呼中戴在新娘子脖子上，然后轻轻在她耳边说：我很穷，但是你相信，我会努力让你过上好日子的。新娘子没有说话，只是用闪着泪光的眼睛看着他，认真的点点头。
　　
　　雩婉看着那块玉蝶，许久不能理解，它怎么会在他手里？但雩婉无法去问他，或许这个问题到来生也不会知道了。
　　
　　另一个空间里，景蓉看着自己的孩子大喜日子，也为自己努力找到玉蝶能给孩子而欣慰。
　　另一个空间里，雩婉的母亲仍旧在喝酒……
　　另一个空间里，雩婉的父亲在慢慢的走着，夕阳下有拉长的影子……
　　另一个空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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