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嫂说：苦了这些年，现在终于熬过来了 ——题记
　　
　　早上八点钟，赵欣准时赶到城南长途客车站，搭乘上了回老家的客车。
　　客车是家乡至省城来往的专用车。因为路途遥远，两趟车对开，早上八点钟，一趟车从省城开往家乡，而另一趟车从家乡开往省城；晚上八点钟，也照样，一辆从家乡直抵省城，而另一辆，从省城直奔家乡，循环模式。
　　已是阳春三月，春暖花开的时节，天渐渐热起来。为了避免路上干渴，赵欣上车之前，特意买了瓶矿泉水带上。
　　此次回老家的目的，是应邀表嫂多次的电话催促，“——无论如何，您得准时赶回家来参加孩子的婚礼，您是孩子唯一的亲表叔呢！”看，表嫂的口气这样强硬，他怎好意思回绝表嫂的一番盛情呢？
　　赵欣老家就在晋豫边界靠近黄河西岸的某一个小村庄。村庄背靠蚁山，脚扎黄河岸边的青石板，面朝河南高高的青山。一年喝的是庄里的井水，烧的是山里的柴禾，穿的是自家土地里种出来的棉、弹出来的花、纺出来的线、织出来的粗料布。因为一切靠的是山来源，没有珍贵的山货变钱，可苦了山里的一辈又一辈。尤其赵欣听母亲说，她自个过门的时候，只让赵欣的爸爸送了几斤棉花，就过了门了。婚事前后，只让赵欣的爸爸破费了总共不到十元钱。不管怎样穷苦，山里是过了一辈又一辈，那家也续了娃儿，那家也娶了亲儿，那家的娃儿也多多少少地上了几年学儿，识了几个字儿。可时不逢机，山不转水转，石头不转磨转。随着改革开放大潮的迈进，人间的风俗变了，变得鸟往树稠的地方飞，人往热闹的地方跑了。村里的小学，因为有几个孩子的父亲在外工作，把孩子带往城里上学去了，有些许的年轻娃儿也跑往城里做起生意了，一个个漂亮的妞儿也嫁往城里的年轻娃了。眨眼间，村里冷静了，学校散了，娃儿不见了，年轻人也跑光了，只剩了些老弱病残和没本事往外溜的人在家，死死地挨着寂寞，苦苦地啃着山里的几亩薄地。赵欣的表嫂也在其内。
　　他的表嫂是个能干手。他表嫂进他表哥家门没过五年，就痛快地给他表哥添了三个小子，真可谓人丁兴旺。但兴旺却带来了愁苦，计划生育罚得他两口子抬不起头，直不起腰，张不开嘴。几个娃儿也饿得面黄肌瘦，黑黑的大眼珠子深深地陷进去，活像个小娃娃老头。娃儿小，放不下，没人管，田头里的庄稼也得收。还真亏了赵欣他表嫂有本事!干脆把不满周岁的娃儿捆肩上，去地里割麦！肩上背着娃儿，手里干着活儿，却也惊喜地不少干活！这还不算为苦，到了娃儿岁数大了些时，该上学了，却缴不起学费。赵欣的表哥是个实在人，不愿多说一句话，就实话实端：“没钱就不让他上了！”没想到这话触及赵欣表嫂的心痛处，抱着孩儿在屋里呜呜大哭。赵欣他表哥火气一上来，就重重打了赵欣他表嫂一耳光。这下，更伤及赵欣他表嫂的痛处，竟然服了毒药。幸亏发现的及时，抢救得早，用反胃的办法使她呕出了喝下去的东西，才没事了。亲戚家出了这么大的事，至亲的亲戚是理当关心和应该看顾的。赵欣当时正好在假期里，还没去省城学校，就受他爸爸的委托，去看往他的表哥和表嫂。赵欣的爸爸是赵欣表哥的亲舅舅，赵欣代替他爸爸轻重缓和地说了表哥几句。表哥也没二话，倒是表嫂，红肿着眼睛和赵欣说个没完没了：
　　“表弟呀，你也见了，我来到你表哥家里享受着什么福了？我进了他家门这几年，哪一天不是苦苦地干着？生了三个孩子，月子刚满，我就跟他忙地里，回来还忙屋里，比他没少干一点。如今，生下了这三个男娃养不起了就不养了？就不让上学了？不让上学了你给我好好说呀，我也是个人，是个大人，是三个孩子他娘了，你却这样地打我耳光子，你说我还有什么脸活？我还有什么活头。。。。。。”
　　表嫂说到伤心处，又开始哭。赵欣赶紧又劝慰了一会，才没事了。
　　可临到大孩子大树在村小学里上四年级时，学校散了，娃跑了，老师飞了，学校里的教室空了，小村里的人声没了，这给本来就不大的山村造成了一片空寂，小村遭受到前所未有的阵痛。
　　后来，赵欣大学毕业，分配了工作，很少有机会去看望表哥表嫂了。只是从他爸爸的口中断断续续地得知，他表嫂为了三个孩子上好学，专门到镇上给一家人当了保姆，另外还要抽出一定的时间，做她三个学生的饭。她给做保姆的这家主人是个老红军，八十多了，儿子儿媳都在外地工作，本来要接他出去享福，这老人家却死活不去，就愿意在这家乡的小镇上图个心静。儿子儿媳无可奈何，不得不依了他。老红军是在工作岗位上退下来的，一个月退休金一千多，他就每月拿出二百元给保姆，另外还管保姆的吃喝住。赵欣的表嫂当然很乐意，也很尽心。她在做好照护老人的同时，既挣了工资，也做了三个儿子的饭，还节省了灶费，何乐而不为呢？
　　记得那一年腊月，赵欣携妻回家和父母团聚过年，表哥表嫂连同三个孩子，都去了自己家的。表哥表嫂因为连年的体力劳动和太多的操心，似乎很老了，但依然精神。三个孩子，大树、二树、三树，好厉害，都长高了。尤其老大老二，个子跟赵欣差不多了，老三低点。三个孩子一个是初中二年级，一个是初中一年级，一个是小学五年级。表嫂愁苦地对赵欣说：“愁死人了，三个上学，一年捏得再紧，乱七杂八下来也得一万多，其他还不说，学习又都不一定怎么好。咋办呀，就不让他们上学来说，也还要给他们建设地方，娶媳妇。现在娶一个媳妇，就得好几万，苦死我和你哥哥了。咋办呀？”表嫂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赵欣忽然感觉到表嫂过得太很凄苦了。
　　这些都是早年的事了。
　　前几年，从家乡传来消息，说国家在家乡那块要兴建一个水利工程，那边黄河沿线一带都要搬家，由国家统一安排，统一组建地方，划分地块。赵欣在省城里听说了，高兴坏了，特意把电话打到了爸爸那里，果然证实了这件事。并确切地知道，表嫂那个新村庄的地盘，也被划进了县城里，表嫂老家的几间烂窑洞破房子，给作了八万多块钱呢！好厉害！赵欣想，表嫂这下一定吃了定心丸了！
　　半月前的一天，表嫂忽然把电话打到他的门上来，咯咯地笑着说：“表弟，您没想到是我吧？再过些天，也就是下月初三，是您表侄大树的结婚日，我邀请您务必得回来！务必！不准找借口，要不您就拾不起老嫂子这个脸！您不要怕花来回的路费，我给您打发！我现在有钱了，不像前几年了，也不再熬煎给几个孩子说媳妇了。我现在移民搬县城住了。自由了，方便了。我开了个豆腐坊，您表哥每天除过到街上卖卖豆腐，还另外养了十多条猪。三个树都长大了呢，个子都超过了您，您一定见面不敢相认了！大树现在开了个酒馆，说的媳妇也是城里人，她爸妈也是做生意的，家里很有钱，她自己还是个老师呢！二树和三树也都有活干了，都挣钱了。二树买了个面包车，在街上跑岀租；三树也去给人家照护搞摩托维修去了。你回到县城后，打现在这个手机号也中，这是我使用的。打大树的也行，我过会叫大树用他的手机把他的手机号码用短信给你发过去。您回到咱县总站下车后，就打电话，让大树二树他们开车去接您！”
　　放下电话，思想着电话里的声音，一些情，一些景，使赵欣傻傻地发呆，怔了好一会，才转过神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会是事实。
　　一路想着往事，已是好几个小时过去。客车匆匆疾驰，也不知跑了多远的路程。沿路的风景，借着春暖花开的时节，好看极了。
　　赵欣细凑了凑手机上的表，辨了辨外边早已无法认识的地界，划了划车起始的时间，感觉离老家的县城不会太远了吧。
　　他打开手机，翻到号码薄，查看了看表嫂和大树的手机号都在，就合了手机盖，得到了一点安慰。
　　有点渴。他拧开矿泉水瓶子的盖，一口一口地慢饮起来。
　　
　　2008年5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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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泽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