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时候，算命先生给王老太婆算了一卦。算命先生摇头掐指说了很多，王老太婆觉得算得都准。其中，她认为最重要的、也必须立刻要做的事是：把家里供奉的关公像和佛龛敬送到佛店，因为请的这尊佛太小了，佛龛也小。这佛龛是她让村里的一个“二五子”木匠用旧木版作的，又小又破旧。正因为如此，才造成她家目前还住在破旧的、狭小的土坯房里。然后，请一尊大的关公像，建一宽敞华丽的佛龛。只有这样，以后才能住上宽大明亮的房屋。
　　其实，王老太婆并不很大，才五十刚出头儿。白头发不少，脸皱纹很多，并很松弛。尤其是她有点驼背，这个特征一下子就显得她苍老了许多。她左眼下眼皮往外翻着，露着红红的肉，并且，时常淌着泪水；眼角不超过一个小时就结成一滴眼屎，使得她不停地擦着眼睛。王老太婆在家哄着五岁的孙子小豆豆，豆豆活泼可爱，长的象年画中抱着大鲤鱼的胖娃娃。她的儿子去了城里打工，儿媳妇管理着农田。她老伴儿死了快十年了，从那以后，她就开始信佛了，并且极其虔诚。因为，她那善良寡言的、一生没打骂过人的、几乎不抽烟喝酒的、身体好好的老伴儿却在田间地头突然晕倒，就再也没醒过来。并且，晕倒的时候，好多乌鸦在上空盘旋。后来她请了算命先生，说她家有妖魔，让她请一尊关公佛像，她就照办了。每天一柱香，顶礼膜拜、磕头祈祷。嘴里还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明白的话语，还时常用自己创作的曲调儿哼唱着，虽然跑调儿跑的出奇：“啊呢咳咖吆……弥吼吼弥吼吼……撒溜撒溜喃喃嘻……”
　　信佛之后，这些年很平安。所以，她更虔诚了。她要抓紧请一尊更大的佛像和佛龛。
　　一天上午，天空有着很多大云块儿，各自为政地在天空飘悠。太阳的光芒仿佛象乙炔割枪在切割着厚厚的云块，那火光在云块儿的缝隙中射向大地与要成熟的庄稼，也铺就在这平原上的小乡村的屋顶与院落。有点驼背的王老太婆双手捧着佛龛和佛龛里的关公像，孙子小豆豆跟在她的后面，走出了这个乡村，向离这里几公里的平原镇走去。如果走大路，要多走几公里，所以，她选择了走近路：走田间的小路，再穿过只有一米多宽的、两边是很大的养鱼池的土坝塄，再走田间小路，就到了并不很繁华的平原镇。当走到两个养鱼池中间的土坝塄的时候，小豆豆淘气地掏出他的小鸡鸡往水里尿尿，尿完还说要洗澡。奶奶没允许，只陪着他在水边坐了一会。小豆豆喜欢水，折了一根高高的蒿子，在水边试探水深。试探完之后笑嘻嘻地跟奶奶说，水不深，才到他的胸部。然后用眼神央求奶奶，要洗澡。奶奶还是没同意，也知道鱼池边水不深，她想着请佛的事，也想早点回来。所以，起来叫着孙子就继续赶路。
　　来到了镇里，她找到一佛店，把来意说明一下。然后，戴着眼镜的、脸面积很大、也算白净的、却是兜齿的店主说：“俗话说，‘请佛容易送佛难’，不过呢，无论你什么原因，佛都会原谅你的，因为佛以慈悲为怀。”
　　“谢谢你啊。我还要买……不不，是还要请一尊更大的佛啊，还有更大更好的佛龛啊，”王老太婆必恭必敬地说，随后擦自己眼屎。
　　“对，不能说买，要说请佛。”
　　“记住了啊，对，是请佛啊。保佑我家平安，保佑我儿子儿媳妇，还有我的孙子。也保佑我儿子发财，发大财啊。”
　　“那么，你请哪尊呢？”
　　“我还是请关公关老爷啊。”
　　“哦，好。民间供奉关羽的庙宇已经‘郡国洲县、乡邑间井皆有，’他是救世主、恩主公。关公关羽关云长，本字长生美髯公；世人奉为武圣帝君，佛教称为伽蓝菩萨，武圣关公与文圣孔子齐名。三界伏魔大神威远震天尊关圣帝君，仁勇威显护国保民精诚绥靖羽赞宣德忠义神武关圣大帝。面如重枣，长髯飘拂，勾丹凤眼，双眼俊秀，威武气概，英雄盖世。手持青龙偃月刀和红马鞭，头戴绿色盔头，缀黄绒球配后兜，两耳垂白飘带和黄丝穗，着绿蟒；忠肝义胆，斩妖除魔、辟邪驱鬼、保佑平安、保佑发财。好，很好。那你请这尊吧，”店主唠叨完就指着一尊半米高的关公佛像说，“不过呢，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请佛是不能讲价钱的，讲价钱就是对佛的不尊敬，因为，佛不是商品，是神灵。标明多少钱就是多少钱，那数字是有说道的，有神的意志。数字变了，就不应验了，神也不会显灵与保佑你们了。比如说这尊，标明是：888元，那就是说，神的意志是让你们发发发，发大财。当然，神是注重生灵的，也包含着保佑生命、保佑平安的意思，”店主说完，用手扶一下眼镜，那贼溜溜的目光从眼镜框下面注视着王老太婆。
　　“知……知道啊，不讲价钱，”王老太婆虽然这样说，但是，那灰蒙的脸却抽搐着。很显然，她嫌贵了。但是，还不能讨价还价。她没上过学，不认识字。刚才店主赞美关公的话语，她私懂非懂，只是在说书那里和二人转台词里听到过。但是，她认识数字，也会算帐。看着那888，她更低了一下身子，使得驼背形象更突出，她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店主。店主自然明白她的目光含义：不让我说话讨价还价，我用目光讨价还价还不行吗？
　　“呵呵，你听明白了？不能讲价的。”店主说，然后心里接着说：这种眼神我看的多了。
　　王老太太同意了。店主又给她推荐了一大佛龛，价格是468元，并且告诉王老太婆说，佛龛也不能讲价，因为佛龛是神灵的住所，也有灵光与神的意志。标明的数字也是有说道的，是说明神在保佑请他的人的：468——四路发，意思是：四路发财，八面亨通。也包含着保佑子孙后代路路顺、代代安康的意思。
　　王老太婆有点犹豫，看着店主，眨动没有多少光彩的不大的眼睛。这眼神，还有着明显的讨价还价的乞求，被精明的店主看了出来。店主扶正了眼镜，严肃地说：“请佛要心诚，犹犹豫豫就是对佛的大不敬。你看着办吧，要请就是这么多钱，不请呢，你就可以走了。不过，你家以后的平安与财路没有神灵保佑了。”
　　王老太婆突然感觉到了自己的罪过，并且是很大的罪过。因为她觉得的确不应该犹豫的；犹豫了，的确是对神灵的不敬。对神灵不敬重，那能保子孙后代平安吗？能保佑发财吗？她痛恨自己，掐了自己一下，并呸呸地吐自己两下。这个时候，那个给王老太婆算过卦的瘦小的算命先生摇着扇子从后屋出来了，并且摇头晃脑地、慢满悠悠地对王老太婆说：心不诚，神不灵。她认出了算命先生，并点头称是。她不再犹豫了，立刻掏出1600块钱。店主用算盘计算着，说应该交1356元。王老太婆给了店主14张100元的，然后，等着找回44元。可是，那个算命先生却拿了一块红布，给了王老太婆，说要给神灵遮风避雨挡阳光用，就顶那44元零钱了。再说，不要要那零钱了，要了零钱，以后就没整钱了，神灵是不会帮你凑整钱的。于是，她捧着佛龛与关公像离开了佛店。
　　毕竟进了镇里，也到中午了，她想给孙子买点儿水果，确切地说，是给佛买点儿贡品。她在水果摊儿问着，问哪都觉得贵，即使是每斤差一角钱。她讨价还价着，后来，她买了不算便宜的香蕉、苹果、橘子和葡萄。买完之后她领孙子找小吃部，边走边想起了孙子偷吃贡品的事。然后，又教诲看着水果流口水的孙子说：“豆豆啊，再别偷吃贡品了啊，再偷吃，佛就生气了啊。佛呢会让你饥饿一辈子啊，知道了吗？”小豆豆点着头，但是，眼睛却盯着塑料袋里的水果。“好吃的，佛要先吃啊。等贡品烂的时候啊，奶奶再给你吃，因为啊，那是佛不愿意吃的，是赐给你吃的啊。明白吗？”小豆豆可怜巴巴地点着头。她的那只眼睛太难受了，于是，轻轻地放下佛龛，使劲地揉着眼睛、擦着黏糊糊泪水，然后，她们找到一个小吃部，豆豆想吃锅包肉，可奶奶没舍得钱，她只要了两碗面条，一起吃完就按原路往家走了。
　　天阴沉了下来，大云块儿连接在一起，厚重、紧密，使得太阳的光芒也切割不透。云块互相拥挤着，也似乎是互相拉扯着。已经把阳光与大地阻隔，大地灰暗下来。王老太婆双手捧着佛龛，孙子在后面跟着，小心翼翼地往家走着。她还在责怪自己，心不诚，怕花钱。从家拿钱的时候就心疼钱，家里仅有三千块钱，却拿了一千六，很抠门。请佛的时候还心疼钱，那能说明诚心吗？不诚心佛不怪罪吗？她懊悔，懊悔不应该有那杂念；她自责，责怪自己亵渎了神灵。
　　她们走出了镇，走上了田间小路。这个时候，风刮庄稼嗖嗖地响，天上的黑灰色的云块已经都靠在了一起，每块大云块都象蘸满了污水的海绵，拥挤在一起，并且拥挤的开始变形，向大地压了下来。于是，海绵的污水被挤出来了，洒落在大地，也洒落在王老太婆和孙子的头上。她让孙子在后面拽着她的衣服，她佝偻着腰捧着佛龛，尽量让雨别淋着佛龛，虽然佛龛被那片红布蒙着。
　　雨，越来越大，她们已经走到了两个大养鱼池中间的窄窄的土塄上。土路很泥泞，小豆豆拽着奶奶的后衣边，几乎是被奶奶拖着走。雨更大了，并且还有风助纣为虐，她们几乎睁不开眼睛了，艰难地行走着。王老太婆的腰已经弯成了九十度，那佛龛被她紧紧地抱着。她小心地走着，因为几次差点滑倒。而孙子拽着她旁边的衣襟，哭叫着走着。风和雨加大密度地吹打她们，她们艰难地挪动着脚步。忽然，小豆豆惊叫一声：“啊！奶奶！”他滑落到鱼池里。
　　“豆豆啊！”王老太婆也惊叫着，然后也滑倒了，佛龛和佛像滚落在另一边的鱼池里。
　　“奶奶！”小豆豆喊叫着。
　　“豆豆啊！”王老太婆在大雨的缝隙中看到了孙子，一窜一窜地，露着小脑袋。她回过头，也看到了在水上漂着的佛龛和红布，还有关公佛像大头向下地扎在了水边，她的心象被扎了一下，一阵一阵地疼痛。
　　“奶奶！奶奶……”
　　“豆豆啊！”她看着呼叫着的、拼命挣扎的孙子。
　　“忽……”一阵风雨又扫了过来，她又回头看见佛龛被漂走了。
　　“奶奶……”
　　“豆豆啊！”她看孙子。
　　又猛然回头看漂流的佛龛。
　　“奶奶，奶……”
　　“豆豆啊！”她又看孙子。
　　然后，又激灵一下回过头看倒栽葱的佛像。
　　突然，王老太婆纵身向佛像处跳去，她把佛像抱了起来并举着，庄重地放在土坝塄边上。土坝那边豆豆还在喊叫着奶奶，声音有点弱了。王老太婆听见了，但是她却又向佛龛走去，心里默念着：孙子啊，别着急，神灵在保佑你。鱼池边的水的确不深，只到她膝盖上面。佛龛和红布被漂到了十几米远，她奔向佛龛和红布。土坝塄那边的小豆豆还在呼叫着奶奶，可是，声音已经很微弱了。她把佛龛抱了起来，走回土坝塄，举起来轻轻地放在土坝塄边上，然后，奋力往土坝塄上爬。可是，下土坝容易，上土坝塄的时候就没那么容易了。她双手抓着土坝斜坡的草往上爬，滑了下去；又双手抠着泥土往上爬，还是滑了下去……
　　“奶……咕噜……咕噜……”小豆豆还在喊，王老太婆也隐约地听到了咕噜咕噜的呛水声。
　　王老太婆继续往上爬着，也继续滑了下来。土坝那边再没有了豆豆的喊叫声。她又狠命地抠着坝土往上爬，还是滑了下来。就这样反反复复，复复反反，后来她薅住了旁边的一棵小榆树树根才上来了。她把佛像放在了佛龛里，用红布蒙上，然后，跳到了孙子落水的地方。小豆豆在水上漂着，她把孙子抱了起来，也费了好大劲才上来。然后，叫着孙子的名字：“大孙子啊，醒醒！豆豆啊，醒醒！”
　　豆豆的身体很绵软，肚子却很大。王老太婆把豆豆放在自己的腿上，拽着他的双脚，拍打他的后背，往出控水……
　　小豆豆淹死了。
　　王老太婆哭嚎着，然后抱着孙子，跪在佛像前。给佛像遮风挡雨的同时，哭唱着、念叨着只有神灵能听懂的曲调和语言：啊呢咳咖吆……弥吼吼弥吼吼……撒溜撒溜喃喃嘻……
　　雨还在下，但是，越来越小了。
　　风还在刮，但是，也越来越小了。
　　过了半个多小时，雨停了。乌云被阳光切割着，终于，被切开了，并且被切割得无数碎块儿。阳光象被憋疯了似的，向大地怒射着。天边一弯彩虹，感谢着光和水与雾给它带来的绚美。风也小了，在水面上撩拂着，似乎在戏谑那留在水里的魂灵。王老太婆哭叫累了，满身满脸都是泥。这个时候，淹死豆豆的鱼池水面上划过来一条船，她叫划船人。
　　她对划船人没说那么多，只说孩子不慎落水淹死了，她求划船人帮她把豆豆抱回家。她简单地擦了一下脸，然后把佛龛洗干净，又把佛像洗干净，庄重地放进佛龛里，用洗干净的红布蒙上了。
　　她在前面走，划船人端着豆豆的尸体跟着。她往左歪一下头，用左胳膊擦几下眼睛，佝偻着腰捧着佛龛念唱着：“啊呢咳咖吆……弥吼吼弥吼吼……撒溜撒溜喃喃嘻……”
　　豆豆的死，她对儿媳妇和后来回来的儿子以及乡亲们是这样说的：雨大路滑，孙子豆豆滑落在鱼池里，她也立刻跳下去救孙子，可是自己也淹着了，呛蒙了。等清醒之后把孙子救上来的时候，孙子已经呛水呛死了。没人不相信她的话，因为，都知道豆豆是她的亲孙子。
　　然而，每次她说完自己编造的救孙子的情节之后，就双手合在一起，在胸前晃动着。心里念叨着：我佛慈悲啊，宽恕我吧，我是虔诚的啊。啊呢咳咖吆……弥吼吼弥吼吼……撒溜撒溜喃喃嘻……
　　从此以后，她语言更少了，但是，更虔诚了。她每天都在关公像前谴责自己：都怪我那天心不诚啊，怕花钱请佛啊；也怪自己用眼睛讨价还价，神灵生气了啊。所以，立刻倾盆大雨，遭到了报应啊……儿子没了儿子，自己没了孙子。关公老爷啊，让我的儿子再有个儿子吧，知道你是注重生灵的啊，求你了，求你了啊。以后我不再有私心杂念了，虔诚地供奉着你啊……啊呢咳咖吆……弥吼吼弥吼吼……撒溜撒溜喃喃嘻……
　　写于2007。12。修改于200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