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市井，有市井的地方就有眼泪和人生。
　　
　　赵小易是我认识的一个朋友。就像我认识的很多人一样，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属于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不小心做了你某张照片背景的那些人。
　　
　　我和赵小易认识三十多年了，从小他就跟在我们屁股后面。我们在河里游泳，他就在岸边安静地替我们看衣服，我们玩跳山羊，他永远是那只低下头的山羊，捉迷藏的时候，我们躲在赵小易不远的土坡下看着他从我们身边跑过来又跑过去。我们着急地看着他，甚至站了起来，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但是赵小易一脸的茫然。最后我们都走了出来回家吃饭了，赵小易还在那里跑来跑去。
　　
　　我和赵小易坐在同一个板凳上。上课的时候，赵小易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个男老师，盯的男老师浑身不自在，不停地摆弄衣角，过一会就跑去厕所，把头发弄的湿湿的跑回来，对着讲台上任何可以反光的东西，假装不经意地偷偷照一下。
　　
　　男老师因此得了上课恐惧症，讲着讲着就结结巴巴起来，然后莫名其妙地问赵小易，赵小易你有什么问题吗？赵小易你觉得我讲的对吗？赵小易。。。可怜的男老师，我们上课的记忆里就只剩下他结结巴巴地和赵小易交流，不停地摆弄他的衣角。
　　
　　其实赵小易根本听不懂那个男老师在讲什么。他总是比别人慢半拍，而且总是做出一些莫名其妙地事情。他总是在我们上课的时候放很响的屁，然后扭捏地站起来说，老师。。我。。那个。。不是故意的。
　　
　　唱歌的时候。我们排成一排，赵小易摆动的动作和方向总是跟我们相反，我们向左他就向右，我们向右，他就向左，我们唱低音，他一个人就会发出嘶哑高亢的啊。啊，啊啊。啊。我们无可奈何地看着赵小易，女音乐老师气得脸都青了，指着赵小易声泪俱下，赵小易你就是一锅白米饭里的一粒老鼠屎，就是。。一朵鲜花里的牛粪。。。
　　
　　我看着赵小易。叹了口气，赵小易你长大了该怎么办啊。。。。
　　
　　
　　然后我们就长大了。
　　每个人都在为生活的某一个理由莫名其妙的忙碌。赵小易也在我们不经意的笑谈中被渐渐淡忘。
　　直到有一天，我去学校参加当年那个男老师追悼会的时候，看到赵小易戴着青纱，眼圈红红地忙前忙后。他站在门前，不停地和来人握手，鞠躬，不停地用手擦眼睛。二十多年过去了，岁月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还是淡然的表情，看谁都顺着眼，做高山扬止状，然后讪讪地笑，让你有一种地主的感觉，有一种给眼前的长工两巴掌，然后扬长而去的冲动。
　　
　　我叹了口气，隔着走廊叫他，赵小易，你还认识我吗？赵小易看着我楞了下，然后过来拥抱了下我，哽咽地说，来了啊，老师是昨天跳楼死的，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一直是个好老师。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感到他身体微微地颤抖，不禁也为这个男人的真诚感到动容。我安慰他说，不要难过了，老师知道你这么关心他会很安慰的。
　　赵小易把我领到男老师的灵柩前，有些凄凉地对我笑了笑，你看看老师吧，我先去忙了。然后转过身，消失在一大帮家属打牌喧闹的人群中。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赵小易。后来也听到过一些他的消息，不过都是些江湖传说。赵小易就像我脑海里老家戏台上的那些江湖人物，在一阵喧嚣过后，寂寞地远去。
　　在很久以后一个冬天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坐在老家的板凳上，听一个讲故事的人，不经意地提起赵小易。。。。
　　
　　我叫赵小易，赵子龙的赵。赵小易在相亲路上不停地拍着胸脯，向这个后来是他老婆的女人反复介绍自己。这是他的第二十次相亲，为了给眼前的胖女人留下好印象，一路上他不停地献殷勤。胖女人盯着手中的瓜子有些心不在焉，赵子龙？怎么听起来更像赵小姨。胖女人两片嘴唇轻巧地一动，扑地一声，两片瓜子壳优雅地飞了出去。
　　
　　赵小易尴尬地笑了笑，忙附和着说，是有点像是有点像，以后你喜欢，怎么叫都可以。
　　女人斜了他一眼，有些不高兴，以后？胖女人嘀咕了下，一包瓜子还想以后，小气。赵小易有些急了，抓住胖女人的衣袖结结巴巴起来，你看吧，赵小易咽了下口水，你长的也不好看，脸上还有几颗麻子，年纪也不小了，也别挑剔了，我虽然长的不高大，可是我有智慧。赵小易停顿了下，盯着女人的眼睛忽然大声地质问，要高大干什么，又不是去种田！
　　胖女人气的脸都青了。把瓜子往地上一甩，冲着赵小易就是一脸的唾沫。赵小易你个王八羔子，老娘就是天下男人都死光了也不嫁给你。胖女人用手指着赵小易的鼻子，又指指自己的脸，咬牙切齿地痛骂，赵小姨你看清楚了，这不是你妈的麻子，这是青春痘！我还是一个处女！
　　
　　后来呢？我低下头轻轻地笑了下。对面讲故事的人也嘿嘿地笑了，后来，他们结婚了，是我给他们做的证婚人，赵小易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在镇上最好的酒店里请所有人吃了一顿。胖女人在婚后的第二天就把赵小易赶下了床，让他把所有吃过饭人的钱都讨回来。赵小易因此还在我家躲过两天。讲故事的人眯着眼沉浸在往事中，两年后，他们儿子出生了，赵小易翻了康熙词典，取名赵昊，源至于《诗•小雅•节南山》昊天不平的意思。赵小易对此很得意，逢人便说生儿子是因为他的能力好，那段时间是赵小易最幸福的日子。
　　那他为什么。。。我张了张口，后面的话忍住了。
　　讲故事的人抽出了只烟，点上，轻轻地叹了口气，江湖经验太少了啊。。。。
　　
　　谁也不会想到赵小易会成为一个老师，而且是一个音乐老师。按他老婆的话说，这不是一个男人应该干的。而且他那又粗又嘶哑的嗓音，参加那些什么男声海选人家都不要。他老婆经常一边对着那些被淘汰的选手抹眼泪，一边对赵小易说，你看人家那才叫唱歌，还会发出海豚的声音，就你那破嗓子，只会骗小孩。
　　事实上赵小易连小孩都骗不了。他们班包括他儿子在内一共有三十几个二年纪的孩子。他们对赵小易教的歌曲一屑不顾。每次上课前总是长吁短叹，哎，那个讨厌的赵小姨又来了。就连他儿子也对他很不满，经常在吃晚饭的时候向他抗议，你能不能教我们一些别的歌曲啊，我们班里的同学都说和你有代沟，还说你。。。儿子说了一半看了他一眼，不敢说下去了。赵小易瞪了他一眼，说什么？我像你们这么小的时候老师都是教这些，这能培养你们正确的人生观。胖女人冷笑了下，就凭你？你也就这点出息，还想培养什么破人生？赵小易缩了下头，小声地抗议了句，是人生观。
　　“啪”地一声，胖女人用筷子打了一下赵小易的头，转过身对他儿子说，儿子说，你们班同学说什么了，不用怕他。
　　儿子有了撑腰，底气就足了。对着胖女人说，我们班同学都说他是从火星来的，根本不懂地球文明。
　　胖女人咯咯地笑了起来，对，对，你们同学说的对，他是从火星来的，连地球的屁都不知道。胖女人笑的前伏后仰，一口饭卡在喉咙里不停地咳嗽起来。
　　赵小易铁青着脸，又不敢发作，只好瞪着儿子，那你们都唱什么？
　　儿子不知是计，兴冲冲地站起来手舞足蹈。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的罪，擦干香水陪你睡。。。。
　　“啪”赵小易终于忍不住把筷子使劲地往桌子上一摔。
　　“谁教你们唱这些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是不是你教的？”起身扬起手就要揍儿子。
　　儿子被吓的哇的一声哭了，躲在胖女人后面比哭边喊，不是我教的，是网上学的，他们说这首歌刺激。
　　胖女人用手拦着赵小易，觉得儿子唱的也不对，就小声地对儿子说了句，以后别唱了啊，转过头瞪着赵小易，你这么凶干什么？还想打人啊，要打打我好了，拿儿子撒什么气，没出息。
　　赵小易扬起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半天，终于垂了下来。看着儿子半天说不出话来，低下头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哎，这是什么社会啊。
　　
　　赵小易上班的学校是我们镇上一所有名的贵族寄宿学校。很多家长都长年在外经商，只在周末时开车来接孩子回家。每次到周末下课的时候，门口总是停满了各种各样的小轿车。赵小易的儿子一下课就飞快地跑出校门，跑到学校对面一条很小的巷子里等赵小易，他不想让同学看到赵小易骑着自行车接他回家。
　　赵小易本想借此教育下儿子，但毕竟心虚，只好接受，默默地骑到小巷子里等儿子放学。
　　周末的下午，街上到处都是焦躁的车流和步履匆忙的人群。赵小易骑着自行车，感觉像被围在战场中间的俘虏，艰难地在车流中挣扎。看着满大街堵成麻花一样的汽车，赵小易不禁有些得意，有汽车还不一样堵在路上？还是我骑自行车方便。这样想着心里马上轻松多了，对着红灯轻轻哼起了歌。
　　“你的泪光柔弱中带伤 惨白的月弯弯勾住过往 夜太漫长凝结成了霜 是谁在阁楼上冰冷地绝望。。。”
　　“吱呀”一声，赵小易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歌声中，忘了已是绿灯，旁边一辆黑色奥迪擦着赵小易停住了，差点就撞上了。 站在马路中央的交警马上跑了过来，指着赵小易就骂：“骑自行车的，你没长眼睛啊，没看到是绿灯啊。”赵小易心里想，我就是没看到才停在这里，而且老子也不叫骑自行车的，老子是人民教师。
　　想归想，赵小易连忙把车挪到一边，对着交警不停地点头：“对不起，对不起，刚才没看见。。哈哈”赵小易莫名其妙地笑了下，骑上自行车要走。
　　旁边的奥迪摇下窗子，一个中年妇女皱着眉头刚想骂，看到赵小易楞了下，马上舒张了眉头。
　　“哎呀是赵老师啊，我是王小美的妈妈，你这是去哪啊，要不要我开车送你下啊”
　　王小美是他们班里的学生，整天带着她妈妈的高级化妆盒来学校，班里的绯闻大多数是从她那里传起来的。赵小易讪讪地笑了笑，对着车窗说：“不用了，我去买菜，骑自行车方便”说完骑着自行车飞快的跑了，听到后面的中年妇女叹了口气，不无怜悯的说，现在的老师真是不容易啊。
　　赵小易憋着一肚子气，骑到小巷子正看到儿子耷拉着脑袋拖着书包一瘸一拐的走进来。不禁把气都撒到儿子身上：“老子没给你吃饱啊，无精打采的”看到赵昊没吭声抱着脚上了自行车，便又皱着眉头问大声问赵昊：
　　“你脚怎么了？是不是又打架了？”
　　赵昊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没事。。小伤，走吧。”
　　赵小易把车停在路边，把儿子抱下来，掀起赵昊的裤脚，看到儿子的脚一大片淤青，有些地方已经肿起老高了。不禁又心疼又生气，瞪着儿子一字一顿的说：
　　“快说，怎么了？和谁打架了？”
　　赵昊低下头有些委屈：“是隔壁班的男生，他们说你坏话，我就冲过去了”
　　赵小易焦急地说：“那你应该告诉老师啊，怎么能打架呢？”
　　赵昊唉了一声，看着赵小易有些恨铁不成钢：“老爸，不是我说你，你真的好象是火星上来的，现在这个社会谁要跟你讲道理啊，要想别人尊重你就要别人怕你，人都是自私的。”
　　赵小易看着儿子，呆呆的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想不到这是九岁的儿子说的，就像是他老子在教训他一样。赵小易叹了口气，默默地骑上自行车，回过头对儿子说了句：
　　“走吧。”
　　
　　胖女人这几天一直很窝火。自从儿子上次打架伤了脚后，她就要儿子以后去学校都要带一把铅笔刀用来防身。赵小易说不过她，每次一提都招来一顿臭骂。而且最近学校职工分房，赵小易又迟迟没有动静，这让她更加不满。
　　赵小易现在住的房子是胖女人过继过来的，是那种八十年代的老商品房，三十多平方米隔成两个房间，他和他老婆住在大房间里，儿子就住在隔壁。每次做爱，胖女人快到高潮想呻吟几句时，儿子就在隔壁房间里咳嗽，赵小易本来还强忍着坚持，一听到儿子咳嗽便马上缴械投降了。胖女人每次都气得咬牙切齿，一脚把赵小易踢下床去，让他在地板上做一百个俯卧撑才准上来。赵小易因此每天都无精打采的，有了更年期的早先症状，有时候上厕所上到一半听到旁边有人咳嗽，便倏的一惊，再也尿不出来了。
　　赵小易自己也觉得对不起胖女人，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还是决定去张校长那里走走关系。但是他又有点矜持，不想让人一眼就看出来他是来送礼的，在街上来来回回磨蹭了半天后，最后买了一篮水果，放在自行车后坐上，哼着歌慢悠悠地骑向张校长家。
　　张校长住在镇上一个叫香榭里的高级小区。赵小易在门口按了按门铃，一个声音忽然在墙上响起，把他吓了一大跳。赵小易仔细地看了一下发音位置，墙上一个小洞里出现了张校长微秃的脑门和有些不耐烦的声音：“哪位？”
　　赵小易赶紧把脸凑了上去，对着张校长的脸结结巴巴地说：
　　“您好张校长，是我。。。赵小易”
　　张校长迟疑了下，随即啊了一声“是赵老师啊，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赵小易看了看周围，正是吃晚饭的时间，小区里华灯初上，一点也不晚。但毕竟没什么心理准备，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扭捏了半天后，赵小易对着张校长的脑门说
　　“我上街买菜从这里路过，顺便来看看你。”
　　赵小易看到张校长的秃头上冒了一点汗，然后听到张校长压低声音小声地笑了下，门随即“哐当”一声开了。
　　
　　赵小易在门口写着恭喜发财的擦脚垫上使劲地插着他的皮鞋。客厅里铺着光滑洁白的大理石瓷砖，在两盏法国吊灯的反射下，发出黄金般的光泽，使赵小易有些迟疑。张校长看到赵小易在门口不停的插着他的鞋，忙热情的招呼：“赵老师，不用脱鞋了，反正等一下保姆还要拖地，进来一起吃饭吧。”赵小易小心翼翼的走进客厅，把水果篮放在桌子上，看着张校长豪华的客厅，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校长看看了赵小易，又看了看桌子上的水果篮，脸马上沉了下来，严肃地说“赵老师，你这是干什么？”
　　赵小易本来就心虚，看到张校长这么严肃的脸，马上就结结巴巴起来“我。。张校长不是的，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知道你喜欢吃水果，所以。。。”张校长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赵小易，搂着他肩膀像兄弟一样坐在沙发上“赵老师，我知道你今天来的目的，也知道你家的实际情况，大家将心比心嘛，我知道你很不容易，像你这么正直的人今天能上我家来，肯定是做了很多思想斗争的，不容易啊。”不过，张校长皱了皱眉头接着说“这分房子的事情，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是镇里教育局批的，其实我很想帮助像你这样有正直感的人，但是这里面的厉害关系太复杂了”张校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接着又补充了句“哎，太复杂了。。。你看我头发都快掉光了。”
　　赵小易直直的看着张校长，感动的都快要哭了，差点就脱口而出，知我者张校长啊。
　　赵小易拍了拍张校长的手，有些安慰的说“张校长你也不要太辛苦了，要多注意身体，你有这份心就行了，房子的事情。。。我不会为难你的，我知道你也不容易。”说完，站起来长长地出了口气“那张校长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休息了。”
　　张校长马上也站起来，握住赵小易的手“吃了饭再走吧，现在也不晚。”
　　赵小易豪爽的笑了笑，在擦脚垫上使劲跺了一下他的皮鞋“不用了，我老婆还在家等我呢。”走出张校长家的时候，赵小易转过身，莫名其妙地又对张校长说了句“张校长我觉得你这个人，够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