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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区文谈天下 回复帖

被回复帖: 陋石的《Re:戈壁红柳912》 [登录] [注册] [发表新文章]  

作者: 戈壁红柳912 收藏:0 回复:1 点击:170 回复时间: 2007.10.29 23:04:41

Re:陋石


  呵呵~~此话不妥.不要客气,向你学习!


删   除    

回帖


回复人: 陋石 Re:戈壁红柳912 回复时间: 2007.10.29 23:34

    雷 公 庙 轶 事
  一
  火圈像听见枪声的兔子,一连蹦下几道五、六尺高的地坎,没路没径地斜刺刺从山坡上冲下来,身后的滚滚黄尘虎势狼烟地追着他直奔村口。
  村口上一道彩门,就是用几根木杆绑成个“∏”字形,上面别了些柏树枝,还有五颜六色的纸花。彩门以里的官道两边挤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个规规矩矩的伫在那里。人手一面三角形小彩旗。旗上写着:“热烈欢迎“四清”工作队!”“坚决把“四清”工作进行到底!”“积极开展社会主义教育!”……
  在彩门下踱来踱去的是雷公庙大队支部书记赵常有,他一脸地焦急,不时朝远处山道上瞅一眼。
  今天工作组进村,一大早他就叫火圈去进山的叉道上迎着,天都这般时候了还没个信。蓦然间,他恍惚看见对面山坡上窜下一个人来,越看越像火圈,手搭凉蓬定睛一瞧,正是这小子。
  这时,火圈离村口还有百十不步,他一边跑动一边挥舞着胳膊,嘴里还喊着什么。
  赵常有急忙回过身来,对着众人喊道:“开始!”
  顿时锣鼓震天,鞭炮齐鸣。人们一个个挥动着手中的小彩旗,扯着喉咙高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赵常有这才满意地取下别在后脖领上的那面小彩旗,晃动着转过身来。
  火圈也跑到了赵书记跟前,他脸色霎白,扑翻着两眼,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大张着嘴就是说不出话来。
  赵常有等得着急,说:“哑巴了!说呀!”
  “不——不——”
  “不啥哩?”
  “不——不来啦!”
  “啥不来啦?”
  “工作组——不来了。”
  刹时赵常有右边那嘴角就抽动起来,他一急右边嘴角就抽动。
  “嘿——”他气地把手中的小彩旗往地上一撇:“你咋不早说?”
  “我说啦!”
  “你嘴里含了个鸡巴,谁能听清!”
  赵常有急慌慌转过身,使劲地扑撸着两手,喊道:“停!停!”
  人们骤然停下来。只有背着身敲鼓的那个后生还眯着眼,两手不住地上下翻飞,照样一个劲地:嗵,嗵,嗵嗵嗵……
  赵常有三步两步窜到这后生跟前,照他屁股就是一脚:“敲,敲你娘那屄哩!没听见叫你停下!?”
  锣鼓声把这后生震瞢了,也是他敲得正在兴头上,竟没发现别人都停住了。他自知理亏,屁股上重重挨了一脚连个屁也没敢放。
  锣鼓声,欢呼声停下了,鞭炮声却停不下来。挂在彩门上的两大串鞭炮在一片安静中更显示出威力:噼哩啪啦不管不顾地一个劲儿响,又脆又亮。这一刻,所有人都瓷瞪了。眼睁睁地看着那鞭炮一直响完为止,却没人敢上前。
  鞭炮响完了,硝烟却并没有马上散去,一闻见这呛人的火药味儿,就想起了刚才那尴尬滑稽的场面。没人说话,鸦雀无声,仿佛这一刻一切都凝固了。
  片刻沉默之后,赵常有一脸沮丧地说:“都回吧!工作组今儿个不来了,该干啥干啥去。”人们哗啦一下散去。他自言自语地:“这可真是和尚住到屄里头——啥寺(事)!”他眼睛一扫落在了火圈身上,说:“扣你10分工!”
  火圈觉得冤枉,来回跑了几十里山路不说,还被扣了10分工。他不服气地瞪着赵书记,想说什么。
  没等他开口,赵书记就说:“要不你把这鞭炮钱出了?”
  火圈一合计,10分工才一毛四分钱,鞭炮得三、四块,就说:“你还是扣那10分工吧!”一抬脚,把一块土坷拉踢出去老远。
  赵常有斜了火圈两眼,说:“火圈,过来。”
  火圈知道书记这时叫他不会有啥好事,又不敢不听,只得慢慢腾腾走过去。
  赵常有指着彩门下那堆已经捆好了的柏树枝说:“背上。”
  火圈说:“好我那叔哩!一大早到现在水米还没沾牙哩!我没劲。”
  赵常有说:“你踢土坷拉咋恁大劲?背上!“
  “我不稀罕。“
  “你不稀罕我稀罕,背我家去。”赵常有说罢,背操着手扬长而去,小彩旗在他屁股后兀自飘摇着。
  在这偏僻山区里,在雷公庙这方圆几十里的地盘上,大队书记就是最高领导,他的话谁敢不听。火圈只得把那捆柏树枝扛在了肩上。他一路走一路在心里骂:“赵常有,你个驴日的。你没儿,你这辈子绝户,下辈子还得断子绝孙……”
  严格的讲,雷公庙并不是一个地名,只是一座庙,大概位置在中条山南端,夏县、绛县、垣曲三县交界的黑狗山上。就因为黑狗山上有了这座雷公庙,这块名不见经传的蛮荒之地,才没有被人类所完全遗忘,被社会所彻底抛弃。
  黑狗山上本来没有庙。只因每逢吼雷忽闪,便起山火,人们说是雷公发怒了,就在山顶盖了座庙。
  说是庙,也就是用石头垒了个两米见方的小屋,塑了尊谁也不认识的泥像,一块小木牌上写着:“雷公祖之神位。”又在石屋前立了根丈余长的旗杆。
  这一摆弄还真管用。从此打雷,山上就不再起火,而那根木旗杆却一次次被雷劈成碎屑。有庙不能没有旗杆。于是就挨家挨户凑钱,置办了一根铁旗杆。黑狗山再吼雷忽闪,那铁旗杆就象一根红火柱,好半天暗不下去。人们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雷公的厉害,雷公庙也因此而闻名。
  雷公庙在黑狗山顶上,村子却座落在一个山坳里,房屋窑洞也都环山而建,沿着山坳围了个半圆,所以这村子叫马蹄凹。
  一个公社下设许多大队。山里的地名很俗,什么老豹滩、母猪凹、小鬼坡、断魂崖,听着就怪瘆人的,唯有这雷公庙听起来既响亮又神气,所以雷公庙大队也就应运而生。赵常有就是雷公庙大队的支部书记。
  自从有了雷公庙大队,马蹄凹快就销声匿迹了。村里拢共二十来户人家,在山里来说就是个大村了。
  赵常有前脚到家,后脚火圈就进了门。
  赵常有往院地上一指,说:“就撂那儿吧!”
  火圈没好气地把柏树枝朝地上一扔,转身就要出门。赵书记把他喊住了。火圈心想:不会是叫我再扛回去吧!
  赵常有笑殷殷地走过来,一边拍去火圈肩膀上沾的柏树叶一边说:“你这娃,越吃越憨啦!我说扣你10分工,还能真地扣?你踢那土坷拉啥意思?还不是向我示威哩!”他瞅了火圈一眼,见火圈低着头只顾吸溜鼻子,接着又说:“我是书记,说了就得算。你前天拉粪,我给你多记10分工,不就顶回来了。叔还能叫你吃亏。”
  火圈听着赵书记的话,就觉心里热乎乎地,他后悔刚才在路上不该骂书记。此时,他想对书记表示点歉意,却不知说什么,怎么说。只是仰起脸,瞅了书记一眼,笑了笑就又勾下头去。
  赵常有从兜里掏出一包黄金叶烟,小心翼翼地用他那小手指上特意留下的长指甲挑开,抽出一根,说:“这是专为招待工作组的,你先吸上一根。”烟递给火圈后,他随即把烟盒抿得板板正正又装进了兜里。
  火圈接过这支烟,很是有些激动。黄金叶二毛八一包,折合20分工,两天的辛苦。若不是招待工作组,书记那舍得花这闲钱。一包烟只有20 根,书记自己都没舍得吸,他就吸了一根,还是第一根。这无疑是一种特殊待遇,一般人是绝对享受不到的,他越发地感到这烟的珍贵,眼睛里噙满了忏悔,说:“叔,还有啥吩咐?”
  “没了。”
  “我回了?”
  “恩。”
  火圈出了书记家门,心里盛不下的快活一下子就涌到了脸上。他喜滋滋地瞅着那雪白的烟卷,金黄的烟丝,真想立马点着,美美地吸上一口。他没有,只把那烟用鼻子闻了闻就夹在了耳朵上。一种掩饰不住的愉悦使他情不自禁地挺了一下腰杆,觉得浑身都是劲儿。
  
  二
  赵常有弄不清工作组到底是因为啥没来,他坐在当院的小板凳上,一边吸着汗烟一边寻思。
  这院子不大,却也干净利落。北面东面各三间土坯房,灰黢黢的屋顶上长着一坨坨绿莹莹的瓦松,给人一种年代久远的感觉。
  北面三间里住着赵常有和他媳妇翠翠。东面三间里:南头住着他闺女巧莲,北头是伙房。院地上摊着一堆玉茭棒子,几只鸡儿在院地上悠闲地觅食。黄橙橙的玉茭对鸡儿们极具吸引力,鸡儿们“咕咕”地叫着企图走近,坐在一旁剥玉茭的翠翠一伸胳膊,鸡儿们便猛地一乍翅膀,“咯咯”地惊叫着走开了。
  赵常有思谋着公社传达的“四清精神”;“四清”是进行社会主义教育。在农村主要是“清工分,清帐目,清仓库和清财物”。他觉得自己不管钱不管物,不记工分不管账,再清也清不到他头上。”不觉心里就坦然多了。
  忽然他又想起前天在村边碰上了桑树坪大队支部书记韩来喜,他刚从县里回来,悄悄地对赵常有说:“老赵呵!你说的那是去年的四清精神,现在都六四年八月了,精神早就变了。斜火着哩!叫“二次解放”,你琢磨琢磨这意思——”这时有人来了,韩来喜神经兮兮地慌忙在走开了。
  啥是“二次解放”他弄不清?不觉就想起了翻身解放,闹土改,斗地主。那时他虽然年岁还小,只是跟着大人们哄哄,却也知道运动的厉害。
  都解放这些年了,现在又要“二次解放”,这“二次解放”是解放谁?他想起了整天喊叫地“解放全人类”,全人类就是广大群众。既然有解放对象,那么斗争对象又是谁?他不禁打个寒战,斗争会那场面便浮现在眼前,仿佛他已站在了台上,无数双拳头对准他,无数个声音在喊叫,刹时他额头上便浸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翠翠剥着玉茭,偶一转目,见男人额头上汗水津津,便问:“咋啦?”
  翠翠这一声问把他从“台上”拉了回来,吱唔地:“喔,没事。”
  “没事出啥汗?”
  “烟辣。”
  翠翠嗔他一眼,说:“辣还吸?”
  他支支吾吾地答应着,抬起屁股就出了门。
  翠翠斜睨了男人一眼,目光中似有几分疼怜,却又不完全在乎的样子,低下头照样剥她的玉茭。
  雷公庙人所共知,在这个家里翠翠说了算。她说东男人不敢说西,她说打狗男人不敢撵鸡。并非她男人好捏,实在是她的能奈太大了。
  别的不说,单这雷公庙大队支部书记一职,若不是翠翠,凭他男人那点能水,下辈子也没指望。
  那年春上,县委书记栗敏让公社张主任给翠翠稍来二斤点心。
  翠翠把点心往张主任怀里一扔,说:“二斤点心就想把我打发了!你告敏哥说,我不稀罕!”
  张主任一看这架势,翠翠叫县委书记“敏哥”,也就知道了翠翠跟县委书记的关系非同一般。没几天雷公庙支部书记就落到了她男人头上。
  赵常有当然知道自己这乌纱帽是咋来的,更知道自己的老婆的分量有多重。因而在这个家里,翠翠说一,他绝不说二。
  若说起翠翠,雷公庙这一带没人不替她惋惜。论本事、论人材,她男人给她提鞋她都不要。可她爹偏偏就把她嫁给了一个与她即不相配也不相爱的男人。
  在乡下,尤其在山里,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嫁狗跟狗走,嫁鸡跟鸡飞,翠翠不认命也得认命了。
  翠翠天生的刚强,她为人软的不欺,硬的不怕,心眼也好,村里人都叫她“翠嫂”。
  翠嫂今年三十五、六了,面相却还是那么年轻。她闺女巧莲十七了,长得五大三粗,俩人走在一起别都说像姊妹俩。
  翠嫂哪儿都好,就是一样,爱跟年轻的后生说笑亲近。这种事只要她男人不说,别人都是扯淡。赵常有更想得开;那东西是高级橡皮,用不烂,怕啥!
  翠嫂正剥着玉茭,她闺女巧莲就进了院门。一看就是的是个“铁姑娘”;黑红的脸堂,浑圆的腰身,肩上一把铁铣,袖子挽到肘上,裤腿挽到膝盖。她把铁铣往院墙上一靠,说:“娘,吃啥饭?”
  翠嫂眼皮也没抬,说:“随便。”
  “随便?”巧莲嘻嘻一笑,说:“大便还是小便?”
  翠嫂哭笑不得,说:“像你这没个正形,谁敢要你?”
  巧莲敛住了笑容,说:“多着哩!人家说就冲你,也愿意上咱家来。”
  翠嫂把手中的玉茭棒往堆上一摔,骂道:“放他娘那寡妇屁!那是娶你还是娶我?”
  “娶谁还不一样?都是倒插门。”
  “你再胡说!”翠嫂抓起一个玉茭棒就要打。
  巧莲一扭身钻进了屋里。
  山里的夜来得早,只要挨过上午,放屁的工夫天就黑下来。
  乡下人对月亮的观察也很详细,还编成了顺口溜:初一初二看不见,初三初四一条线……今儿是农历八月初六。一弯眉月早早就挂在了天上,融融的月光透过窗户泻进屋来。翠嫂出去串门还没回来。赵常有一个人和衣歪在炕上吸烟,嘬得旱烟锅儿吱吱作响。烟锅一红,他那愁眉苦脸一亮,就像放幻灯片子一样。他那思绪也在这忽明忽暗中翻腾着。
  他觉得这运动,只要上边一运,下边就跟着动。运的人明不明白他不清楚,反正这些动的人一个个稀哩糊涂地跟着跑,摔倒在沟里还不知道。就象哪年反右,县里下了一个指标。啥是右派,谁也没经过,便来了个民主选举,结果选上了陈秘书。起初还没啥,不到俩月就开始揭发、批判,硬是把一个老实巴脚的陈秘书批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戴上右派帽子卷起铺盖卷儿回了家。
  他觉得这些年,他这支部书记之所以能安安稳稳地当下去,靠得就是他那老主义:多磕头,少放屁。不落后,不先进。遇事随大流,天塌砸众人。凡是那些伸头的、冒尖的、聪明过人的、能说会道的,哪个有好下场?凭他一往的经验,多听多看少说话比啥都保险。
  他有一个习惯。头一天晚上就把第二天要办的事梳理一遍,不然就睡不着觉。他合计着明天如何招待工作组,不能铺张,也不能寒酸。下午他看过了,瓦罐里还攒下十来个鸡蛋。翠翠把白面用细罗又过了一遍。茉莉花茶不好也不孬,黄金叶烟不高也不低,鞭炮也买下了,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他就钻进被卧先睡下了,明天还有重要的事要办。
  心里有事,就一下子难以入睡,他迷迷糊糊中看见工作队高举着红旗进了村,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一切都依照他原先的安排,锣鼓咚咚,鞭炮轰鸣,彩旗挥舞,口号嘹亮。他和工作队长走在最前面,后面紧跟着工作队员和社员们。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他款步走到台前,干咳了一声,说?:“工作队的领导们,社员同志们,我代表——”刚说到这儿,就觉得身子直往上飘,还有点疼,不由地睁开了惺忪睡眼,见翠翠揪住他耳朵使劲地拽
  他正要发火,就听见院门被敲得山响,屋顶的尘土哗哗地往下掉。贫协主任刘福娃在院门外扯着喉咙喊叫:“赵书记!工作队进村啦!赵书记——”
  赵常有一听工作队进村了,当时就慌了手脚,光着屁股跳下炕,兜着衣裳就要往外跑。
  翠翠骂道:“急地投胎呵!吊球露蛋的,慌球个啥哩!”
  赵常有两腿一蹬,提着裤子,披上褂子就窜出了屋,开了院门,二话没说跟着刘福娃奔去。
  八月里秋高气爽,一早一晚还有着些许凉意。尤其日头出来以前,地面上雾气霭霭,就像揭了盖的蒸笼。石头,树木好似从水里捞出来的,湿漉漉一层,让人感到潮乎乎地难受。
  天色蒙蒙亮,赵常有跟着刘福娃来到麦场,就见有二十来个人,横七竖八地头枕着行李,和衣躺在场地上。麦场中央立着一面红旗,在晨风中习习招展。“四清工作队”几个大字特别醒目耀眼,有个人怀里抱着长枪坐在石辘碡上打顿,他可能是听到了什么声响,倏地站起来,端着枪警觉地四处张望。
  赵常有老远就打招呼:“同志!同志!我是——”
  “站住——”
  听到这一声喊,赵常有两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也就乖乖地站在了那里。与此同时,躺着睡觉的人也先后叽哩咕噜爬起来,就听有人问:“有情况?”
  端枪的人走到这人跟前,小声说了些什么。这人说:‘叫他过来。”
  “你过来!”
  赵常有走到那人跟前紧忙介绍:“我叫赵常有,是雷公庙的支部书记,同志们睡在这撂天地里咋行!快进村,我去——”
  那人一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扭身坐在辘碡上,长长的打了个哈欠,说:“好了,好了,军不扰民,四清工作队更要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长话短说,我是南山公社四清工作队长谢军,雷公庙四清工作组由张战元和于杰二人组成。张战元是组长,他病了,晚一、两天到,暂时由于杰同志负责全面工作。具体安排由他向你交代。”便扭头喊了一声:“于杰!”
  一个三十来岁穿着四个兜干部服的人,快步跑到谢军跟前,啪地一个立正:“到!”
  谢军对于杰又嘱咐了几句便对着众人喊:“集合!”
  一声哨子响,二十几个工作队员便列好了队,扛着红旗浩浩荡荡地进发了,谢军走在最后。
  赵常有清清楚楚地看到谢队长屁股后高高地蹶起一块,显然那是手枪。刹时他就感到一种不安,倒不是怕,只是有点懵。
  他明显地感觉到这次“四清”和以往的运动不一样。过去无论什么运动,工作队从不带枪。他又想起了韩来喜的话:“斜火着哩!叫二次解放……顿时他心里就扑腾起来。
  “赵书记——”
  赵常有听见有人叫他,这才回过神来,见于杰扛着背包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他讪讪地一笑,就去接于杰肩上的背包。
  于杰两手推挡,说:“不用,我自己扛!”话说的虽客气,那声调却很坚定。
  于杰执意不让,反到使赵常有不好意思。他突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个二踢脚,就是天地两响炮。为欢迎工作队,他特意准备了两个这玩意儿,昨天没用上,此刻却排上了用场,说:“工作队进村是件大事,咋能不声不响的,得叫村里人知道知道。”便划火柴。
  他手捏着二踢脚,心里直扑腾。他没玩过这玩意儿,只是见别人这么着,他也这么着。捏着二踢脚的那只手直颤抖,火咋也对不到念子上去,一连划了几根火柴也没把念子点着。
  于杰笑了一下,接过他手中的二踢脚,不慌不忙地把火对准了念子。就见蓝烟一闪,“砰”地一声,那二踢脚就“哧”地一下从他手中蹿了出去,直冲蓝天,“啪”地一声爆响,片片纸屑像雪片一样飘飘洒洒,飞飞扬扬地降落下来。
  一声脆响划破寂静的长空,赵常有顿时就感到一身精神,更主要的是表达了他的心意。他嘿嘿一笑,领着于杰进了村。
  大队的羊圈就在麦场边上。羊群早已放出栅栏,悠闲地啃食着场边的青草,刘福娃拄着羊鞭塄塄地出神。
  刘福娃是雷公庙大队的贫协主任,也是羊倌,他还有个外号叫“三军司令”是指他家那众多的虱子、跳蚤、臭虫。
  刚才麦场上这一幕刘福娃看得一清二楚,他发现书记赵常有也会低三下四地说小话,心里似乎也就有了一种平衡。突然他发现场地上,有个红红的圆东西。走近一瞧,是刚才“哧”地一下上了天的那玩意儿。他明明看见那东西在天上成了碎片片,地上咋还有一个?一定是书记掉下的。他如获至宝拣起来就塞进怀里。他不知道这玩意叫啥,却觉得这东西很好玩,就那么用火柴一点,“砰”地一下就蹿到了天上,“啪”一声像雷一样炸响,全村都能听见。他很想现在就点着这玩意,再听一声雷响。他感到很惬意,村里人玩过这玩意的,除了书记就是他了。但是他没敢。他怕赵书记听见了会来找他麻烦,这东西不是他的,是他拣的。不管咋着,拣的就不是偷的,他还是把那东西很仔细地装进了兜里。
  他又想起了书记才刚那点头哈腰的样儿,不觉在心里说:“书记有球啥了不起,见了比他大的官还不照样是孙子。还不如自己放羊痛快,天、地、人三不管,看哪只羊不顺眼,就是蹄上两脚,羊也不会犯犟。不由得就嚎了一嗓子:
  手握鞭杆来放羊
  老子就是草头王
  愿打愿罚全在我
   呛呛呛呛……
  “啪——”地一声鞭响,领头的大黑羊仰起头直往前蹿。
  
  三
  赵常有领着于杰进了村,不多时就来到他家大门外,正要抬脚进门,于杰停住了,看了看这砖砌的小门楼,问:“这是谁家?”
  “我家。”
  于杰问:“你安排我住哪儿?”
  “就住我家。”
  “不行,工作队有规定,必须住在全村最苦的贫下中农家里。”
  “先进家吃口饭。”
  “不啦!”
  “这——”
  “这是纪律。”
  赵常有一听“纪律”二字,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他怕落个拉拢腐蚀工作队的罪名,便领着于杰就朝村西头走。
  全村就这20几户人家,屁大点地方,谁家有几根钉赵常有也一清二楚。
  这村里最苦的就数贫协主任刘福娃家了,祖宗三代都是贫农。
  刘福娃的爹刘汝年是个半瞎,看不到一尺远,下不了地。刘福娃小时候摔断了腿,没钱治,任凭自己长,结果就一条腿正,一条腿歪,走道一撇一撇的,干不了重活,只能给生产队放羊。年近四十还没媳妇,老老前年,也就是60年,他花了二斗谷子买了个比他大十多岁的女人。这女人就是不跟他睡觉,到了夜里,他在炕这头,女人就蹲到炕哪头,就这么瞅着。刘福娃一心留住这女人,也就没有强干。整整两个月光景,他连这女人的热屁股都没摸上,后来这女人跑了。
  去年赵常有又给刘福娃说了个傻闺女,还是个瘫子,这回跑不了。为这赵常有也没少费事,还搭了几盒烟,总算说成了。没承想,女方家来刘福娃家一看调头就走,就他家那穷样,一敲四十五里听得见穷声,贫到他家那样也就算贫到头了。
  像刘福娃这样完全彻底的贫农,贫协主任自然就非他莫属了。
  赵常有正寻思着,就来到了刘福娃家。
  没有院墙,也就没了院门,无遮无拦地一眼就看见了那两孔黑乎乎的破窑洞。窑前那一小片坑坑凹凹的土地就是院子。院子里没喂猪,也没养鸡,到也显得清净。一股霉烂腐败烟熏火燎味直扑过来。
  赵常有说:“大队贫协主任家,三代赤贫,咋样?”
  于杰扫一眼这近乎荒凉的院落,如果不是赵书记说,他绝对不敢相信这儿还住着一户人家。窑门上那窟窿,别说猫了,狗都能钻进去。当院里伫着个泥窝窝,就是用泥堆的小炉灶。旁边地上侧着一口没有刷洗的铁锅,几个脏兮兮的粗陶碗胡乱扔在锅里。刹时他心里比这没有一丝火星的炉灶还凉。他本想说再换一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道:“就这儿,越贫越好。”
  赵常有安排好于杰回到家后就咋也坐不住了。他觉得过去搞运动都是依靠支部,这次却是由工作队全面负责。从于杰那不冷不热的态度也能看出,工作队并不相信他,只不过是让他负责安排生活住宿,通知开会罢了。接下来村里发生的事使他越发地坐不住了。
  工作队进村的当天晚上,于杰就招开了雷公庙大队全体社员大会。
  雷公庙大队所辖十个生产小队,四十多个山庄,什么马口崖、七叉里、丈八沟、槐树腰、前狭、后槽……分散在几十平方公里的山旮旯里。有的生产小队只有五、六户人家,有的干脆就是独家庄,像蒿疙瘩就只有一家人,前不靠村,后不靠庄,给谁谁不要,不说别的,光开会你就通知不起。
  工作队召开的是全体社员大会,赵常有焉敢怠慢,连忙找人四下里通知,紧催快赶,都夜里十点多了人还没有到齐。
  乡下人开会历来是:八点开会九点到,十点赶上听报告,墙脚一蹲睡大觉,任你问啥不知道。
  就这样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赵常有凑到于杰跟前小声地说:“要不,先开着?”
  于杰望了一眼屋里这东倒西歪的六、七十个人,心里就有了一丝阴凉。
  这大队部其实就是三间空房。门扇窗户没有一件能关得上,平日赵常有和生产队会计都是在家办公。工作队要来才把这儿打扫了一遍,无非是把常年的尘土清理出去。住人的房子叫屋,不住人的房子和庙差不多,再收拾也透着一股清冷寡气。这儿没有电话,更没有电灯,在一只大粗陶碗里倒上些麻子油,放上一根手指头粗的棉花念子,胳膊粗的黑烟直冒,开完会满脸黢黑不说,鼻孔里准能抠出两粒像中药丸子似的黑球。
  熬到这时,于杰也有点困了。要是在县委机关上班,他早该上床睡觉了。可是现在他不能,打起精神揉了揉通红的两眼,咳嗽了两声,会就算是开始了。
  工作组进村的第一步是发动群众。宣读文件,阐明意义。明确目标,对广大社员提出要求。讲明“四清”是“清政治、清思想、清经济、清理阶级队伍划清阶级阵线。揭发干部的四不清问题。
  特别是文件中最后那几句:“一些原来比较好的党员干部,这时也搞起多吃多占,贪污盗窃和投机倒把来了。这两年资本主义泛滥成灾,许多人的党性革命性被淹没了。在困难面前有一批干部经不起考验,在资本主义势力猖狂进攻下被打倒了。从农村情况看来,特权阶层已经开始形成,有了权就有了钱,就有条件搞贪污盗窃,投机倒把,多吃多占,就要享乐腐化……”赵常有觉得这些话句句是冲他说的,这个会就是专为他开的。他那脸色请一阵,白一阵,若不是在暗夜里,在这昏昏糊糊的灯光下,说啥他也坐不住,待不下去。他就像被人抽去了筋骨,只剩下一堆肉还被皮包着,两臂无力地趴在桌上。再往后于杰说的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见去。
  整个会场里,除了工作组的于杰沙哑着嗓子不停地念文件,解释文件,就要数刘福娃活泛了。他那手总在衣裳里东挠一把,西抓一把,然后两个大拇指的指甲盖一挤,就听“砰”地一声,他又消灭了一个“敌人”。
  会开完了,鸡也叫了,东方泛起一缕淡淡的白光。
  一连两个晚上的发动群众,赵常有就再也招架不住了。回到家倒头便睡,翠翠咋问他就是不吭声,活想一根三秋的黄瓜——蔫了。
  翠翠气得直骂:“像你这书记,一泡尿能捏几个。两个响屁就吓得你缩了脖子,你一头栽进尿盆里淹死算啦!”
  翠翠再骂,赵常有就是不吭声。他把自己蒙在被窝里,他不瞌睡,也睡不着,只是一门心思地琢磨工作队那报告:什么党性被淹没了,被资本主义势力打倒了,多吃多占搞特权,享乐腐化了……球!想腐化,腐化得了吗?队里穷得直冒穷气,满打满算就那仨核桃俩枣。别说多吃多占了,哪回上边来人他不得领回家吃饭。鸡蛋、白面自己舍不得吃,全都填了领导的肚子。一年到头就补贴那几十个工,还不够买烟卷的。这些年除了多听别人叫几声书记,连个屁也没捞着,他越想越觉得冤枉。忽然他又想到。自己当书记这些年,坏事虽然没做过,也不可能不得罪一两个人,这些人要是趁这机会报复他咋办?他想着想着就又想回来了;心里没鬼,不怕半夜鬼叫门。白的黑不了,假的真不了。大不了开除党籍,党票又不能当饭吃,书记不当了还当老社员。但他一想起被揪到台上批斗那阵势,心里不免就又“扑腾”起来。
  他隐约听见院里有人说话,也不想搭理,心里说:“还不是来问生产的事,管球他,不种不吃都饿着。”就觉得有人拽他的被窝,探头一看是翠翠,他不耐烦地翻她一眼,干脆把头蒙进了被窝里。
  翠翠压低嗓门说:“是工作队的人。”
  一听“工作队”三个字,赵常有脑袋“嗡”地一声就懵了,心说:“找上门来了。”手脚也不听使唤,抓过裤子找不着裤腿,两条腿硬朝一条裤筒里钻。
  翠翠不慌不忙地坐在了炕沿上,说:“急啥?沉住气不少打粮食。”
  赵常有总算穿好了衣裳,出了屋门,院里坐着两个陌生人,一个行李卷儿扔在院地上。他猛地想到莫非是雷公庙工作组组长?怎么会是两个?管他几个,工作组的都是领导,便紧忙吩咐翠翠,说:“快!倒茶!”
  两个人中,较为年长的那个淡淡一笑,说:“喝着哩!”用手一指旁边小方桌上的茶碗,接着又说:“我叫张占元。”
  赵常有一步跨上去就握住了这人的手:“张组长,你可来啦!咋不稍个信叫人去接你,山里这路不好摸。”
  张占元哈哈一笑,说:“没事,我有向导”指指他旁边那个年轻人。
  赵常有这才认出,张占元说的这个向导就是蒿疙瘩刘寡妇家的二小子榆钱。就顺手在榆钱头上轻轻拍了一巴掌,说:“这小狗日的,滑耍着哩!”脸又转向张占元,问道:“还没吃哩?”
  张占元呷了一口茶水,似笑非笑地:“光喝了。”
  赵常有一声吩咐做饭,翠翠两手握着五六个鸡蛋就走出了屋,舒然一笑,说:“山里可没啥好吃的,鸡蛋捞面行不?”
  在当时,能吃上捞面条就算是上等好饭了,再炒上几个鸡蛋,决不亚于今天的海鲜大餐。张占元只笑了一半,说:“随便吃点就行”
  翠翠抿嘴一笑,佯嗔他一眼,说:“工作队也不能背着锅,俺可不敢愧待了你,要是在你家俺还不管哩!”
  张占元裂来大嘴笑了,说:“好吧!客随主便。”
  翠翠宛而一笑,说:“这还差不多。”便去到火房动手做饭。
  这张占元倒是个当兵的出身,只是这些年在机关里养尊处优贯了了,才五十来岁就有点发福,十几里山路就走得他有些乏困,不觉就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
  赵常有见他这样子,试探地:“要不喝两盅,解解乏?”
  张占元也没客气:“有就抿两口。”
  赵常有乐哈哈地走回屋拿酒。他觉得这张组长跟于杰就是不一样,起码人家没把他赵常有当外人。支部书记是啥?是党的依靠对象,他又找到了以往工作队来他家的那种感觉,此刻他也特别留恋这种感觉。
  他拿出一瓶津垣烧,虽不是什么名酒,却是纯高粱做的。用牙咬开瓶盖后,把碗里的茶水泼在地上便用来盛酒。
  “哎哟!”随着这一声吆喝,翠翠已奔过来,伸手夺下男人手中的酒瓶,说:“热酒喝了养人,凉酒喝了伤人,这酒不烫,喝坏了张组长身子你吃罪得起么?等着!”说着把酒瓶往桌子上一顿,转身出了门。
  翠翠这几句话说得张占元心里美滋滋的。望着翠翠那背影,他真有说不出的感慨。他咋也没想到,在这穷乡僻壤竟有如此出众的女人。她那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就会说话,而切能说到你心里去。阿娜的身姿,浑圆的臀部,倩细的腰身,他一直把她目送进对门的那家人院里。
  淑贤正在院里收拾玉茭,翠翠推门就进来了,说:“把你家那烫酒壶借我用用。”
  “来客人了?”
  “嗯,工作队的张组长。”翠翠不遮不掩地说。
  淑贤进屋拿了温酒壶交给翠翠,说:“你又得忙乎了。”
  “嗨!当这书记就得支这差,没法呵!光听这话音象是很无奈,却还是喜眯眯地接过烫酒壶快步走去。
  翠翠回到伙房三下五除二就弄好了下酒菜,酒也烫好了,便端上来。
  小小的方桌上一尘不染,白净的瓷盘里盛着黄灿灿的炒鸡蛋,一盘碧绿晶莹的腌香椿,一盘红格莹莹的咸辣椒,还有一盘洁白如玉的小葱段,这红、黄、绿、白四样小菜摆在一起,切不说香味扑鼻,吊人胃口,色调搭配的也极为和谐。一只大茶缸里盛满了开水,在那热气腾腾中伫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烫酒壶。
  三只酒杯早已摆放停当,翠翠伸出莲花指轻巧地从开水中捏起烫酒壶,对着酒杯只那么一下一上地轻轻一点,便是满满盈盈的一杯酒,一点有没有外溢。动作娴熟飘逸仿佛她是在做一种表演,实在是让人叹为观之,张占元两眼都看直了。
  在这样的山野之乡,在这样的年代,能有这样的酒菜,这样倩巧秀丽的女主人招待,也着实是一种享受。此时,张占元还真有点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感觉,两眼笑成了一条缝,直勾勾地望着翠翠,说:“你也喝上些?”
  翠翠俨然一笑,说:“我也喝,谁给你做饭,光喝就能喝饱?”说完“咯咯“地笑着回伙房去了。
  张占元被翠翠那话噎得说不出话来,心里却格外地舒畅,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当赵常有再次斟酒时,张占元对这烫酒壶产生了兴趣,便接过来在手中细细地把玩着。
  这烫酒壶是银制的,很像一个长颈烧瓶。壶上刻着花鸟虫草,还有几个镂空篆字:梦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旁边是一行小巧的行书:雍正年辛丑月国泰银楼制。
  张占元不由地冒出一句:“山里还有这般好东西?”
  赵常有说:“哪儿好?我咋没看出。”
  张占元忽觉走了嘴,便说:“啥好,都是四旧的玩意儿。”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把烫酒壶很随意地放回桌上。
  赵常有忽然想起什么,说:“把于杰同志也叫来?”
  张占元筷子一挥,说:“不用,在路上碰见他了。他去公社回报工作还没回来哩!”
  这顿饭,主人殷勤招待,客人开怀畅饮,皆大欢喜自不必说。临时向导榆钱也跟着开了一回洋荤。
  酒足饭饱之后,翠翠送到门外。
  赵常有前面带路,张占元跟着,榆钱扛着小行李卷儿尾随其后。
  翠翠扬着手儿,扯着嗓子喊道:“张组长,有空就过来呵!”
  张占元转身挥了挥手,说:“你准备下好吃的就来!”
  “只要你不嫌弃就行!”她这话声扯得又高又长,仿佛不是说给张组长听的,而是说给别人听的。尤其那娇柔的笑声,“咯咯”地响个不住,久久在这小山村的上空颤颤巍巍地荡漾。
  对面院里的淑贤听到翠翠这刁声浪气的招呼声,好奇地跑过来趴在门缝里朝外看。她一眼就瞧见了扛着行李卷儿的榆钱,顿时就软瘫在了门后。
  四
  好半天淑贤才缓过来。榆钱那影子还是在她脑子里晃来晃去,晃得她头晕,干啥也没了心事,愣愣地坐在当院里。一想起两个月前的那个夜晚,他就浑身颤栗,心跳不止。
  淑贤的家原在县城里,她父亲早在四五年中条山战役对日作战中阵亡了。她母亲原在县立一中教书,两个月前突然病故了。
  淑贤只有一个姨妈,家在雷公庙,离城里五十来里,她从没去过,举目无亲,也只有走这条路了。
  安葬了母亲之后,她身上仅剩下唯一的一张五元钱,就花了八毛钱买了两包饼干,连同那四块二毛钱装进一个布兜里,拎着就进了山。
  山里的路是估计出来的,说是五十来里,其实六、七十里也不止。
  一大早淑贤就上路了,饿了就喝点河沟里的水,布兜里那两盒饼干她舍不得吃,那是给姨妈的礼物。她从没出过远门,更没一个人走过山路。独自一人走在这深山里,就像来到了另外一个星球。此刻她顾不得害怕,也管不了那么许多,脚下那条隐隐约约永无止境的小路催促着她一刻不停地朝前走。
  山里的夜来的特别早,也特别快。太阳一落山,四周就暗下来。转眼工夫眼前就一片模糊。前不靠村后不靠店,连个人影也没有。她心里很空,什么也不想,就觉得头上的冷汗不住地往下淌,在一种潜意识地支配下懵懵懂懂地一个劲地朝前走。
  脚下那模模糊糊的小路渐渐地消失了,她几乎是凭着一种感觉朝前摸,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催促着她别停下,千万别停下。
  在一片漆黑中,在她走投无路时,突然眼前一亮,是那种黑暗中的一丝光亮,她急急向那亮处奔去。
  是一户人家。窑洞里映照出来的火光在这黑暗里却分外明亮。路边蹲着个人,这人早就看见了她,手里捧着一个大碗,怔怔地望着她。
  她走到这人跟前:“大叔,这儿是雷公庙吗?”
  “这儿是蒿疙瘩。”那人说话的声音很含混,但还是能听得清。
  “离雷公庙还有多远?”
  “你走错啦!雷公庙在西边,离这儿有三十多里。”
  她脑子里“嗡”地一声,差点晕倒。一整天没吃东西还在其次,这大黑天,路生地不熟的,三十多里山路如何走得到呵!不觉鼻子一酸,眼泪就涌了出来。她稍稍镇静了一下,说:“大叔,求你个事,能借宿一晚吗?”
  “借啥书?”
  “就是在这儿住一夜。”
  那人没说行,也为没说不行,端着碗就往回跑。刹时就领着个中年妇女走出窑来。
  这女人来到淑贤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眼,说:“进来,进来。”便拽着淑贤走进窑里。
  窑门的旁边有个炉灶,灶坑里只剩下了火炭。那男人端下炉灶上的锅,往火炭上加了几根柴禾,红彤彤的火苗就窜了起来,窑里顿时就亮堂了。
  就在火光亮起的一刹那,淑贤看清了那男人的脸,她差点叫出声来。那男人是个豁嘴,俗称兔唇。上嘴唇分成两半,像两片风中的树叶,不住地煽动着。
  她禁不住身子朝后一闪,一屁股坐在炕沿上。
  那男人也看见了淑贤惊慌的样子。他知道她为啥惊慌,便匆匆躲到黑影里去了。
  瞬间,淑贤就觉察出自己的失态,她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把目光转向别处。
  窑后有一铺炕,炕上堆着被褥还有乱七八糟的东西。窑地上摊着一些玉茭棒子、红薯、还有南瓜。
  淑贤坐在炕沿上,那女人坐在炕对面的一个木墩上。
  女人问:“城里的?”
  “嗯”。
  “看着就像,多大啦?”
  “十八”。
  “去雷公庙有事?”
  “找我姨”。
  “谁家?”
  “火圈家”。
  “哦,还没吃饭吧?”说着就起身去拿了个碗,掀开锅,盛了一碗饭端过来。
  淑贤那手似乎动了一下,却没有去接。她知道人家并没有做她的饭,说的是借宿,咋好意思再吃人家饭呢?
  那女人抓住淑贤一只手放在了碗底上,笑殷殷的说:“没啥,赶上就吃。”
  淑贤这才接住碗。
  这是一碗热腾腾稠乎乎的米淇,是一种特有的地方饭,就是米、面、萝卜一锅煮。山里没菜,做饭全靠粮食。黄橙橙的玉茭糁糁里下着些杂面条儿。
  所谓杂面就是把黄豆和麦子一起磨,擀出的面条儿既筋道又滑溜,还有一股很好闻的豆香味儿。这喷鼻的香味使淑贤口水四溢,她急不可奈地吞了一大口,撑得两腮都鼓了起来。
  那女人笑了:“慢些,别烫着了。”
  这女人不说,淑贤还没觉得什么。她这一说,淑贤顿时感到一股滚烫的热流顺着她嗓子眼往下蹿。是她还没嚼就把饭咽了下去。
  淑贤确实是饿了,几声“唿”响,碗里的饭就下去一半。正吃着,一个人大大咧咧进得窑来。
  这人二十来岁,留着三七分头的,精瘦的脸上透着一股机灵,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他很是注意地看了淑贤两眼,说:“哦,来人了?”
  那女人转过脸对淑贤说:“这是我二儿子,叫榆钱。”又指指蹲在黑影里的那男子,说:“那是我大儿子,叫不撂。”
  淑贤一边喝着饭,一边哼哈地点着头对榆钱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榆钱端着饭碗走过来。他见淑贤那狼吞虎咽的样子,碗里的饭已经不多了。他脸上晃过一怜悯地笑意,一抬手,把他那碗饭倒在了淑贤碗里。
  淑贤碗里的饭一下子胀满了。她仰起头瞅着他一时间怔住了,她嘴里含着一口饭说不出话来,当她咽下那口饭正要说什么时,饭从碗边就要流出来,她急忙大口地吸溜,才止住了饭的外溢。
  她嘴里鼓鼓囊囊地,胀红了脸,很不好意思地望着他,眼里堆满了感激。
  榆钱似乎并不在意地说:“我在外头吃过了。”
  那女人佯嗔地笑着瞅了儿子一眼,似乎她对儿子的举动表示赞许,起身干别的去了。
  淑贤还是低着头喝饭,头一碗米淇下肚已经压住了饥,她还是不停地喝,只是速度比一开始慢多了。
  她庆幸自己遇上了好人,又吃上这稠乎乎香喷喷的米淇,而且不是一碗,是两碗,这对她来说是一种意外,也是绝处逢生。她本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可怎么也说不出来,一张嘴就想哭。她赶紧喝口饭连同那泪水一起咽下肚去。
  榆钱拣了几个红薯放在了炉膛里的火炭上,又点燃一根很粗的火把。走过来笑着对淑贤说:“没见过吧?这叫天灯。”
  难怪山里人走夜路都举着一根火把,这玩意儿比手电筒可亮多了,照得窑里通明。
  这种火把有胳膊粗,是用一种叫做黍草的杆子卷上捣碎的野大麻仁,一层层的捆绑起来。既明亮又耐着,只是烟冒得很厉害,那势头有点像火车头上窜起的黑烟。
  淑贤吃完了饭,那女人过来取碗。淑贤从那盛饼干的布兜里抽出一张暂新的两元钱,一并递给那女人。
  榆钱一步跨上来,一手接过碗,一手攥住了淑贤那捏着钱的手,说:“吃碗饭还给钱,看不起人咋的!”
  淑贤见他那样中肯,又实在让他不过,只好笑了笑把钱又塞进布兜里。
  那女人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很认真地描了两眼淑贤手中那方方正正的布兜,走去。
  一股烤红薯的甜丝丝的香味飘过来。
  榆钱拿着两个烤好的红薯走来,自己留了一个,一个给了淑贤,
  淑贤乐哈哈地拍打着红薯上的炭灰,剥去红薯表皮的焦糊,咬一口稀软香甜的红薯,心里真有说不出的美。
  在窑门外的光亮处,不撂搬来铡刀和玉茭杆。
  那女人也刷洗了锅碗去帮不撂铡草。她蹴在地上,怀里夹着一搂玉茭杆就填在了铡口下。
  不撂两手握住铡刀把,整个身子朝下一蹲,就听“卡哧砰”一声响,半寸长的玉茭节就像爆玉茭花一样从铡口里飞溅出来。
  铡刀一张一合,那斩钉截铁的沉闷声里透着一种力,是把全身的劲儿在一瞬间爆发出来的那种力,听起来很过瘾。
  在擦汗的当儿,不撂也朝淑贤瞟一眼。他那汗浸浸的脸上漾着一种豪迈与得意,却也有着几分自卑。
  淑贤瞧瞧榆钱,意思是说:要不要去帮不撂?
  榆钱也看出了淑贤的意思,说:“不用管,这点小活,俩人就行了。”他还是不停地扯闲,虽然东一犁西一耙的,却都是些山里的事,淑贤感到很新鲜。
  从榆钱的谈话中淑贤得知,榆钱跟不撂这名字也是有来历的。
  山里人虽没文化,给孩子起名字也有讲究,就是一大早起来,抬头看见的头一样东西就是这孩子的名字。
  榆钱就是他爹一早起来第一眼就看见了榆树上飘落下来的榆钱,就给孩子起名叫榆钱。
  不撂却是例外。一生下来就是个豁嘴。他爹说:撂了吧。他娘舍不得,不让撂。后来就给孩子起名叫不撂。
  玉茭杆铡完了,也归弄停当了,那女人进得窑来对榆钱说:“下黑跟你哥看庄稼去。”
  榆钱很不乐意地:“有啥看的。”
  那女人白他一眼,说:“你看不见睡不下?”
  “这么大个炕还睡不下你俩?”
  “我打呼噜,人家睡不着。”
  “那她睡这儿,娘上我那边窑里睡。”
  “说那是你娘那脚,你还吃奶哩!”
  榆钱辞辞磨磨不想走,那女人说:“人家闺女走了一天的路,乏了,也该歇息了。”便往外轰儿子。
  榆钱这才极不情愿地起身跟不撂下地看庄稼去了。
  这女人拿了火把将淑贤领到东边的窑里,说:“你就睡这儿,这俩鬼东西脏,你别嫌弃。”
  淑贤笑了笑没说啥,她有什么可嫌弃的。若不是这个家,她只有露宿荒郊,住在窑里咋也比睡在野地里强多了。因为她人家哥儿俩去住窝棚,她真有点过意不去,打心底里感激这家人。
  那女人拉开被子,看着淑贤把那方方正正的小布兜挂在了炕里边窑壁的木楔上,又吩咐说:“盖好被子,别着了凉。”便拿了火把走去。
  没了火把,窑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淑贤只得钻进被窝。
  这一躺下,她才觉得身子就像散了架,酸、麻、胀、疼,浑身上下没个好受的地方。尤其那两只脚,木滋滋地发烫,就像有无数小虫在里边拱动,钻心地难受。肚子也不安分地“咕噜咕噜”响,还有点丝丝拉拉地疼。她知道是吃得多了,两大碗米淇,几个烤红薯。肚子一“咕噜”,就想放屁,尽管这窑里就她自己,她也不敢放肆。窑里太静了,连自己出气的声也听的清,要是放个响屁那还了得。
  她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世,想起了姨妈。姨妈家是个啥样儿她不知道,也猜不出。她只知道姨妈有个儿子叫火圈,多高?啥样儿?她从没见过。身子困乏,肚子难受,她翻来复去睡不着,脑袋木胀胀的似睡非睡,就那样迷迷糊糊地躺着。
  大约在后半夜,她恍恍惚惚听到门响,一骨碌坐起来。就见窑门闪开了一条缝,在一片天光里,她清楚地看见有个披头散发的黑影伫在了窑门口。
  鬼!她听人说过,荒山野岭常闹鬼。刹时她头皮发麻,身子一颤,那颗心就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那黑影倏然长大,平展着双臂伸出十个长长的手指头,正一步一步向她逼近。她本能地朝后退缩,颤抖的身子屈成一团蜷缩在旮旯里。
  那鬼影蹑手蹑脚地来到炕边,跪在炕沿上,一只手支住炕,另一手便探向炕后窑壁上那木楔,很轻巧地取下挂在木楔上的布兜。
  这时,一个黑影出现在窑门口,并轻手轻脚的走进窑来。
  就在这鬼影转身下炕的时候,那黑影一把将鬼影拦腰抱住按倒在炕沿上。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之后,黑影便在鬼影身上恣肆地涌动起来,还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又是一个黑影出现了,一声怪叫闯进窑来,胡乱抓了一把,原先那个黑影就滚在了地上。接着就听见划火柴的声音,只是星火一闪,又一片黑暗。一连几声划火柴的声响,终于划着了。是不撂!他一根接一根地引燃火柴,在微弱的火光下查看窑洞里的每一个角落。见淑贤蜷曲在窑旮旯里浑身像筛抗一样,就说:“不怕,不怕,你睡。”便退出窑去。
  好半天之后淑贤才回过神来。她第一想到的就是逃,便去摸窑壁上那木楔,无意中在炕上触着布兜,怎么在这儿?他猛然想起那鬼影,那黑影,还有火柴光下的不撂,她又想起曾在从这布兜里取出过二元钱,把这些联系在一起,她恍然大悟,在心里怨道:“大婶呵!布兜里是两盒饼干,不是钱,你要就给你,干吗吓我个半死呢?”她终于明白了那窸窸窣窣的响声和那呼哧呼哧地喘气声是咋回事,一阵恐惧又骤然袭上心头,一刻也不能停留。她颤颤巍巍翻身下炕,穿上鞋,心里就一个字,逃!
  她小心翼翼地拉动窑门,就听见一声轻微的门扣响。天哪!门在外面反扣上了。她就觉心里“轰”地一热,身子像面条儿似的顺着窑门滑坐在地上。
  她不敢硬拽,更不能喊,那样会惊动他们。被关在这窑里插翅难飞,她还是不死心,扭过身从门缝朝外看企图寻找一线生机。
  一弯眉月孤零零地挂在天上,清冷的月光洒满窑院,幽深的夜死一样沉寂。
  不撂坐在当院的石墩上,怀里搂着根木棍。
  她彻底地绝望了,这黑大汉就在外边看守着她。她恨,她怨,怨恨自己,早知如此就是摔死在山里,喂了野狼,也不进这家人的门。她不再想逃,也逃不了,无声地泪滚滚而下。
  天色麻麻亮时不撂开了窑门,说:“走!”
  淑贤揉着那通红的眼睛,他不知这黑大汉要把她弄到哪儿去,愣愣地站在那儿不知何去何从。不撂啥也没说拽了她就走。淑贤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人牵着的羔羊,身不由己地跟着跑。
  跑出好一截子不撂才撒开手,叫淑贤前边走,他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肩上扛着那根木棍。
  一口气走出十来里,在一个叉路口不撂喊住了她,从怀里掏出两穗烤玉茭递到她手里,指着另一条道说:“一直走就到了。”
  此时,淑贤才完全明了这黑大汉的用意,她获救了。止不住眼眶里就噙满了泪水,带着哭腔:“大哥——”她再也说不下去。不撂摆摆手示意她快走。她随即掉转头,飞快地跑去。
  已经跑出很远很远了,她还能听见身后远远传来的“嗷——嗷——”地喊山声。
  俗话说: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淑贤来到姨妈家快两个月了,那晚的恶梦已渐渐地淡忘。今儿一见着榆钱,她不由地就心惊肉跳,越想越后怕,仿佛这榆钱随时会出现在她眼前,便慌慌张张逃回窑里,“叽哩咣当”插上了门。
  五
  淑贤的姨妈正盘腿坐在炕上往筐里划玉茭,见淑贤那慌里慌张的样儿,问:“咋啦?跟狼咬住似的。”
  “没事。”
  “没事关门干啥?开开,黑。”
  淑贤慢慢腾腾地开了门。她恍然觉得自己开笑,这不是自己吓自己么?便把门开得大大的,院子里的日光映进窑来。
  “贤,去院里坐坐。”
  淑贤将姨妈掺下炕来。
  淑贤的姨妈坐在炕上倒也平常,一下炕就看出了她是个残疾。那身子弓得像个问号,头与臀部处在一条水平线上。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淑贤,踉踉跄跄走到院里,坐在一个有靠背的小板凳上。
  秋日上午的太阳虽红,却并不炎热,淑贤的姨妈就坐在太阳地里,她喜欢这样,也需要这样,她在窑里待的时间太长了。
  红红的日头晃得她睁不开眼睛,她眯着眼端端地坐在那里。惨白的脸上挂着隐隐地灰谙,一动不动,宛如一尊泥塑。她不像别的乡下女人那样,头发盘在脑后挽成个髻,她留着剪发,就是头发的长短与耳垂平齐,在当时的山里,这种发形极为少见。她四十出头,鬓角就添了几根白发,而眉宇之间却凝滞着庄重。从她那弯弯的秀眉,小巧的鼻子,轮廓分明的嘴唇,尤其是那冷竣肃穆的神态,使人感到她有一种乡下妇女所没有的那种气质。的确,她本来就不是乡下人。
  她原名叫石惠茹,是省城人,曾就读于女子师范。42年,日寇大肆侵华。国难当头,匹夫有责,那时的女青年也很激进,她便改名石铁军,投笔从戎。她姐夫,也就是淑贤的父亲,在国民党第一集团军一八一师任团长,把她介绍到军部任机要秘书。45年中条山战役国军残败,是火圈他爹从黑狗山上的死人堆里把她拣了回来。
  腰部负伤,在炕上躺了大半年,当她下地时那腰就再也直不起来了。
  火圈一生下来他娘死了,把时火圈还不到一岁,石铁军就留下来,再也没离开过雷公庙。
  她极少与别人搭言,从不与别人来往,日每就是这院里窑里,窑里院里,把自己封闭在这小小的天地里放飞思绪度时光。。
  她姐姐也就是淑贤的母亲,为此从省城来到这个山区小县里教书,也时常接济一点妹妹,只是很少走动,山路太远,也实在太难走了。
  两个月前淑贤来这里找到姨妈,二人抱头痛哭自不必说,淑贤也就落脚在这雷公庙,那时,在农村落户是件很容易的事。
  淑贤在院地上划玉茭,石铁军还是端端地坐在那里晒太阳。
  火圈一头闯进门来,抓起扁担绳子就要走。
  淑贤问:“风风火火地干啥去,快晌午啦!”
  “搬家。”火圈说着来到水缸跟前,抓起水瓢舀了半瓢水,说:“蒿疙瘩的榆钱家搬咱村来啦!”一仰脖儿,那半瓢就“咕咚咕咚”下了肚。
  淑贤听见榆钱这两个字,心里就“咯噔”一下,说:“搬咱村干啥?”
  火圈一伸胳膊,用袖子抹了一把嘴,说:“就为这工作队的张组长都发火了。赵书记叫工作组住到刘福娃家,那是人住的地方?看跳蚤虱子能把人吃了不。张组长说了,赶天黑搬不来,就叫赵书记去那窑里喂跳蚤。这不,全村的壮劳力都得去给榆钱搬家,这狗日的成香饽饽了。”
  淑贤没听懂,问:“他家搬来就没跳蚤啦?”
  “哎呀,你咋还不明白。榆钱家跟工作组都住到队里那五间油房里,榆钱妈做饭,工作组就不饿肚子了,这两天于同志前心都贴住后心了。不说了,我得走啦!”把瓢往水缸里一扔,转身出了门。
  石铁军坐在那里没事人似的,对于外边的事她从来就不闻不问。
  淑贤却坐不住了,总是心不在焉地朝门外瞧一眼。前晌一见着榆钱,她就像饭里吃出个苍蝇,打心眼里恶心。好在蒿疙瘩离雷公庙十好几里,轻易碰不上面。榆钱家要是搬到这村里,低头不见抬头见,这可真是赖蛤蟆蹦到脚面上——不咬人恶心人。但她一想起不撂,心里就有一种感激。不撂其貌不扬,却有一付好心肠,不像他弟弟榆钱满肚子的花花肠子。至于那女人,淑贤并不怨恨她,没文化,见识短,很轻易地就原谅了她。不过,现在决不是两个月前独自在那窑里,如今是在姨妈家,再说还有火圈哩!榆钱要敢——看不把他——想到这里,她的心也就稍稍安下来,眼看日影偏西,便起身上伙房做饭去了。
  天大黑了火圈才回来,一进门就嚷嚷饿。淑贤紧忙把饭又放到火上热。火圈连声叫着:“不用热啦,正好!”
  饭锅是放在炉灶边上的,还有点温乎,火圈捧着一碗玉茭面糊糊,没抬头就全灌进了肚里,喘了口气,说:“日他娘,别人跑一趟,叫我跑两躺,这狗日的工作——”后半句话他咽进了肚里。
  淑贤问:“他们也才回来?”
  “早吃上啦!连个让字都没有,一根烟就把我打发了。”忽然他放下碗,从兜里掏呀掏,掏出一根折成了两半的烟卷,又很惋惜的把那断成两截的烟卷对在了一起。
  石铁军瞅了火圈一眼,说:“没用的话少说,祸从口出。”
  火圈忙说:“娘,我心里憋屈,就在家里说说。”
  石铁军没再说什么,还像原先那样搭蒙着眼皮坐在里,脸上没有丝毫地表情,身子一动不动,就像一位打坐入定的老尼。
  工作组与榆钱家住在大队的油房里到也满宽敞。前面两间土坯房,后面三孔窑洞,早就闲置不用了。
  原先队里办这油房一是为了解决社员吃油,二是搞点副业,补贴队里日常开支的零用钱,结果被上边割资本主义尾巴给割了。没了这“资本主义尾巴”社员吃不上不说,队里那账上屌蛋净光,就是块儿八毛,上哪儿弄呢?用刘福有那话说就是:“卖屁股都没人要。”多亏赵常有把打油的那一套家什又倒腾出去了,才换回几个钱,整天还抠屁眼唆指头地花,就那也快花光了。
  油房空着,随便收拾收拾就能住人,咋着也比刘福有家强。
  一开始,张占元听说工作组住在一户三代赤贫家,便连声说好。进窑里坐下还不到一袋烟工夫,两个人就急着往出跑,到院里撸起裤子一看,好家伙!满腿疙疙瘩瘩全是包,两只手挠也不解痒。张战元再一看,扔在院地上那口没洗的铁锅上落着几只山雀,一溜溜灰黢黢的山雀屎明明白白地挂在锅沿上。气得张战元直骂:“赵常有呀赵常有,我看你是存心跟工作对过不去!你是想把工作队撵走是不是?”
  赵常有紧着解释:“好我那老哥哩!你就是借我个胆我也不敢呵!是于杰同志要住这儿。”
  张战元火了,说:“你咋不住这儿?现在你就住这儿,住!”
  赵常有不敢再言声,一个劲挠他腿上那包。猛然他想起了油房,便说:“有了,大队油房闲着,两间房子三孔窑,稍微一收拾就能住。”
  张战元问:“吃饭咋办?”
  这一问可把赵常有问住了,他只想到住,却没想到吃,一时还想不到合适的人选。他有心说叫翠翠来做饭,又怕说他是拉拢工作组,急得他直挠头皮,刹时那嘴角就抽动起来。
  张战元想了想说:“这样吧!蒿疙瘩就一户人家不好领导,叫他家搬到村里来,跟工作组住在一起,吃的问题不就解决了。”
  赵常有脑袋点得想小鸡啄米一样,一叠声地说:“好,好……”心里却在说:这可是你找下的,不合适可赖不着别人。”
  张战元又追了一句:“今晚搬不来就住你家!”
  赵常有一听就发毛,他到不是怕工作组住他家,是怕顿顿饭六、七个鸡蛋,别说鸡下了,就是他全家屙也跟不上吃呵!便紧急动员、命令全村壮劳力都去搬家,紧催快赶,总算在天黑前把一些急用的东西先弄来了,留下不撂看家,剩下的明天接着搬。
  两间房子三孔窑,打滚儿也够了。张战元跟于杰住东头窑里,榆钱跟不撂住中间,榆钱娘住西头,两间房子作伙房。
  你道张战元为啥要把榆钱一家搬到村里来住,这就叫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
  工作队进山那天,张战元真地把腿摔破了,不过并无大碍。一开始把张战元抽到工作队,他就有情绪。他下过乡,知道村里苦,却又不敢说不去,只得捏着鼻子来了。这一交摔地他有了借口,赖下不走了。工作对只好把他暂时寄放在蒿疙瘩榆钱家歇息一两天。
  榆钱娘也是个热心人,见张战元那腿摔破了,就去拽了一把翻白草。山里人都知道:翻白草外伤药,今儿个下上明儿个落。榆钱娘在嘴里嚼巴嚼巴就糊在了张战元那伤口上。
  张战元嫌脏用手去挡,无意中就抓住了榆钱娘的手。本来没什么,再放开手就是了。这张战元偏偏就深谙此道,在他抓住榆钱娘那小手的一瞬间,竟意识到她那小手很顺从地由他把握着,不由地就往她脸看了一眼,她也正看着他。就在这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两心就相印了。
  但凡干这种男女勾当的人,不用说话,一笑一瞥尽在其中。她微微一笑便勾下了头,他轻轻一拽,她就依在他身上。他便栏住了她腰,她哧哧地笑着指指窑门,他笑着松开了手,她走过去轻轻地插上了窑门。
  张战元也有妻室,还是县林业局副局长,因何如果荒唐。这得从根上说起。
  张战元也算得上老革命了,几上几下都是因为搞女人。他能戒了饭,也戒不了色,总觉得家花没有野花香,今天有这机会他岂肯放过。
  榆钱娘四十好几了,还算干板利索。不过她绝对够不上一朵鲜花,充其量也就是路边的一棵狗尾巴草。张战元偏偏就爱这一口,只要是母的就行。再说,这张战元毕竟是县里的大干部,五十来岁正当壮年,人家跟她好是看得起她,一般人想跟人家好还好不上哩!榆钱娘自是打心底里愿意。
  到了晚上,榆钱跟不撂还是去地里看庄稼。家里就成了张战元和榆钱娘两个人的天下。
  榆钱娘守寡这些年也真不容易,就像撒哈拉沙漠早就干枯透了,杯水车薪岂能解渴,这一夜她就没让他闲着。
  张战元毕竟五十出头的人了,榆钱娘比他小十来岁。一连两个晚上,他便感到筋疲力尽。第三天早上就匆匆忙忙奔雷公庙去了。
  吃贯了猩的猫总想着那一口,半晌不见榆钱娘他又想得慌,正巧就碰上了住宿吃饭解决不了,把榆钱家搬来村里,榆钱娘自然就跟了来。张战元不消三五句就吓得赵常有屁滚尿流,焉有不照办之理。
  天擦黑,榆钱娘就来到了油房,放下东西就张罗做饭,不一会儿热腾腾的面条儿就端上来。
  这顿饭吃得最舒服的要数于杰。这两天,他也不知自己是咋熬过来的。不吃肚子饿得难受,吃又实在咽不下去,只得闭上眼憋住气嘴也不嚼胡乱吞上半碗,撂下碗就走。
  他清楚地知道眼下是一场政治运动,决不能在吃住这等小事上犯错误。他只是小科员,资格还太浅,要换地方也得张战元说出来,就硬着头皮熬了两天。当他从公社工作队返回来时,张战元已经住进了油房。
  小米汤里煮红薯、黄豆,又下了面条,再烧上些葱花油,比刘福有家那糊涂粥不知要强几百倍。他吃的多了,一直打嗝,有点不好意思,便说:“张组长,我跟榆钱先去会场招呼着?”
  张战元巴不得他两个赶快离去,就说:“你们先走一步,我吸根烟随后就去。”他眼看着于杰和榆钱走远了,天也黑下来,便把那半截烟在地上一捻,关上了房门。
  这两间房是油房的前脸,两边是院墙,后面是三孔窑,倒也怪严实的。不严实行吗?油是能吃的东西。
  榆钱娘正蹲在地上刷洗锅碗,张战元从背后就把她抱住了。
  榆钱娘喜喜一笑,说:“吃饭的家伙还没洗哩!”
  张战元嘿嘿地笑着说:“你先把我这家伙洗了。”便将她抱到后边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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