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借出嫁的那天，原本晴空万里，在她坐上花轿的前一刻儿，老天乍然变了脸。先是一阵大风袭过，为喜事忙碌的人们还没刚来得及赞声“凉快”，乌云就黑压压纵横开来，刹那间便是风急雨骤。似与黄历上所记的“宜嫁娶”截然犯冲。前来迎娶的管家碧落处变不惊，笑嘻嘻的一句话就让大家安了心：“这是老天爷专门为亓家三姨太接风洗尘呐！”
　　这个解释倒也说得过去。于是女方家人也不敢再流露半分迟疑神色，匆匆命女儿起身上路。母亲在扶起女儿时，分分明明看到了她那涂抹得李白桃红的面靥上，划下了两行清泪。
　　借借不愿嫁——借母心里一酸：其实哪家的女儿愿意嫁给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当姨太太呢？可话说回来，谁让小户人家儿女多，女孩子是不值钱的。
　　
　　借借就这么带着一腔凄楚和一身潮气，被花轿抬进了在胡城富甲一方的亓官大院。她活这十八年，没有一天会想过在男人剪掉了辫子、女人擗弃了缠脚的民国时代，在自己接受过女子学校的中学教育后，还要重复历代薄命红颜的委屈无奈、身不由己。看来生活的实质和书本的形容纯粹是两码子事，逢乱世、忍饥寒、受欺压……纵使她外表清秀可人、内里慧质兰心，也在局势紧张、弱肉强食的尘世里显得苍白单薄了些。
　　
　　“娘不是逼你。实在是没法子啊……为给你爹办丧事欠人两年的债务不能不还、你弟弟的痨病不能不治、你哥都快三十了还没钱讨媳妇……那书咱就不念了吧！你也算没白念……毕竟这胡城的达官贵人或富商巨贾，都爱到你读的女子学校来选择夫人或纳一个小妾。你能被经营钱庄的胡城首富亓老爷看中，虽说是做小，可男人嘛，只要他喜欢你，你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他都会满足你的……”
　　“娘你别说了！”借借站了起来：“我答应嫁。不是你逼我的！”顿了顿，她又一字一顿地道：“是我自己愿意的！”
　　
　　“你真的愿意？”
　　亓家大院的新房里，灯影摇红、春意阑珊。借借躺在鸳鸯锦被上，像一朵娇柔清香的白玫瑰，被亓官手举一把铜坐小台灯，痴痴醉醉地观赏、爱抚。他有点舍不得去占有借借那有如羊脂玉的身体。借借却渐渐惶恐恶心。不知是否是因为她看到了这个除去长袍礼服就好似一只青蛙的有着干瘪四肢、肥胖腹部的歇顶老头而悄悄厌恶。她脸上虽保持着羔羊般的柔顺，但一听到亓官的问话，顺势摇头。亓官的主意又变了，他毫无预警地伏下身去，令借借发出一声惊恐凄厉的痛呼。
　　窗外，雨势变得更急更大了。
　　有一个纤纤身影却撑着伞飞跑而来，用力地拍着新房的门，激怒了亓官，一掀鸾帐大声喝问：“谁？”
　　“老爷，顽也姨太的心疼病又犯了，口口声声喊着您，说您要不过去她就要死给你看！”
　　这句话堪比一桶凉水，顿时浇灭了亓官的如火情欲。他犹豫片刻，披衣下床，匆匆扔下一句：“你先睡，我去去就回来。”便扬长而去。
　　听到关门的声音，借借才挽帐挪身坐了起来。她木然地望着新房里那扇雕花木门多时，方感觉滑稽的笑了。笑着笑着，她感到脖颈处的凉意，一摸发现，竟满手是泪。
　　
　　“借借呀，进了那深宅大院能过上穿金戴银的好日子，可也免不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亓老爷已有一妻一妾。听说彼此之间斗得厉害。你去了可要小心防范呐！”
　　出嫁前，娘曾对她耳语过此番话。果不其然，刚在亓府的第一夜，借借就预感到了日后将面对数不清的明枪暗箭明欺暗算。那个安宁纯净的少女时代已彻底离她远去，不再复返。
　　
　　次日，借借以新过门的三姨太身份由碧落管家的带引，拜见了亓夫人和二姨太。
　　亓夫人闺名江月，是亓官的正室。借借原以为亓夫人是一个皱纹盖脸到不能看了地步的老妇。没想到江月一点也不显老，还慈眉善目、雍容丰腴，看上去不到四十岁。过了很久，借借才知道原来江月不是亓官原配，是后来扶了正的。那原配夫人去哪了？借借曾问碧落管家。碧落咳嗽一声言左右而顾其他了。
　　二姨太顽也给借借的印象也大出意料。她穿一件藕荷色绸旗袍，梳着当下正留行的爱司头。那片烫得曲曲弯弯又用头油抹得润润亮亮的刘海，垂在光洁的额头上，更衬得顽也发黑如染、肤白若雪。她又像古人的形容：“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文文秀秀、瘦瘦弱弱。跟借借原先想象的俗艳跋扈截然不同。
　　即使如此，借借还是很合格地完成了敬茶、行礼等规矩。她的优美动作和优雅气质也获得了江月和顽也的赞许。尤其是顽也，带着歉意和亲热握着借借的手嘘寒问暖。在随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顽也都爱来找借借。借借发现，江月待人和善，隐隐却透着一股不屑的冷意。顽也是把快乐与悲伤都毫无吝啬的与借借共享。借借逐渐开始松懈以前因警觉防备而绷得疲惫的神经。过了几天，借借把原先的清汤挂面发型，烫成了妖娆小卷儿，又换上大红色的紧身旗袍，让亓官眼前一亮。亓官开始喊借借是“小妖精”，因为这个女人时而乖顺如纯洁少女，时而奔放似野性尤物。可见，借借是聪明的，她聪明到不动生色就能搔到亓官的痒处。由于亓官对她的专宠，亓家大院每一个人都在想着巧法讨好她、迎奉她，生怕借借浑身的毛孔有一处不甚舒畅受用。
　　倒是顽也，她还是有什么就说什么。有次她对借借细语道：“妹妹，老爷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到现在还为膝下单薄忧心。她（江月）的屋子老爷早就不去了，我跟了老爷多年也只留下俩闺女。在你之前还来过两个三姨太，可命里不属于戚家大院。一个难产死了，一个染了痨过去了。你得赶快给老爷生个儿子！”
　　
　　借借听完不言语，心下很是感动。
　　天生丽质，她是先天拥有；善解人意，她是无师自通。她在这个看似繁华鼎盛的亓家大院里早就察觉到了潜伏的重重后患。而那些隐患总有一日会变成汹涌席卷、毁灭一切的风暴。她更明白，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江月、顽也，还有当年的原配夫人，哪个不是美人胎子、哪个不曾风光过的。又哪个没偷偷感慨过“可怜人意、薄于云水”？
　　借借不由长吁短叹起来。她毕竟只有十八岁。十八岁，正是烂漫如花的黄金佳龄，可她看着眼前花架子上盘曲而上的白色荼蘼，感觉体内的青春激情，都随着那些终结了的花事，萎谢难拾。
　　“其实，我和老爷在一起一点都不快乐。他太老了……”借借终于忍不住对顽也肆无忌惮地倾诉起来，她竹筒倒黄豆般一发不可收拾。亓官脸上的老人斑、亓官掖下的狐臭、亓官肚子的赘肉……都让自己在每晚同床共枕时，由衷地心生厌恶。
　　借借最后说：“和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睡觉已是难以忍受，更何况还要想方设法去怀上这个男人的孩子。我怕我做不到！他又那么老……！”
　　
　　“你敢嫌我老？”
　　耳光响亮在新房里乍然产生，有着旱天惊雷的声效。仆人们纷纷退出，立在屋外。房子只剩下怒不可抑的亓官和沉默不语的借借。她忍受着耳边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冲击：“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是我花钱买来的！”
　　亓官松开抓她头发的手，抄起一只紫檀踏脚将室内陈列的古董玩物和宝镜珍玩通通挥抽倒地，满屋尽是“噼哩啪啦”的碎裂之声。他做完这一切后道：“你以后再也不会受委屈了！”
　　亓官走后的新房寂静如死。借借大睁着同样寂静的双眼，望着头顶的房梁。她第一次发现那梁是那么的脏，沾满了尘土蛛丝。她吃力地挺起上身，注视这一室子的狼籍，嘴角哆嗦了半天，忽然有一股又酸又辣又涩的液体，自吼管溢涌至口腔。她埋首剧烈地呕吐起来。
　　
　　七天后，借借确定自己怀孕了。
　　可是大院里，没有一个人相信。
　　因为借借被关在新房（该改口为西厢房）内。她除了见到每日给她送来三顿残羹冷炙的老女仆，见不到任何一个人。她告诉老女仆她怀孕了。老女仆表情呆滞的望着她，随后摇手晃头。这是个已经耳聋眼花了的下人。借借要出去，被看守的拦住。她说自己怀孕了。看守们竟装作没听见。借借在房内对着被封死了的窗户大喊自己怀孕了。喊了三天三夜，嗓子都哑了。最后唤来了江月和顽也。
　　江月站在西厢房外冷冰冰道：“你怀孕？你不是口口声声不想为老爷传宗接代吗？”
　　借借要求请大夫来诊断。
　　顽也的声音又像刀子一样的刺来：“请大夫我看就免了。所谓‘怀胎十月’，我们就等你瓜熟蒂落产下孩子后再来确定。三妹妹你读过书，心眼多。现在让你随心所欲地出出入入、来来往往，将来生的一男半女也难免搀着杂儿，那亓家的声誉还不全扫了地吗”
　　借借闻言如同被人扼住了脖子，胸口又胀又痛，头晕目眩。寒意，像从地面冒出来，从她的脚趾蔓延到头顶，还侵肤蚀骨。
　　她彻底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再不是被囚禁前。在这个雕梁画栋的深宅大院里，她只是一个拙劣的戏子。其实身边人都是戏子，个个心怀鬼胎、深藏不露。为达到各自目的你欺我瞒、机关算尽。演得好的，就成了戏词上的姹紫嫣红；演得差的，就要归退于断井颓垣。她本不该是这个收场的。可她忘记了老人们常说的“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她在居心叵测的对手面前讲“义”，自然犯了大忌，自然赔得一干二净。
　　
　　是夜，又下雨了。
　　沙沙沙、淋淋淋、漓漓漓……
　　借借铺上了成亲那夜的鸳鸯锦被，点起了两根红烛。她慢慢躺了下去，脸上容光焕发。
　　“孩子，他们是不会容你平安出世的。娘带你离开这个无情无义的亓家大院……”借借无法再说下去了，她口角都是血，身下也是血。她用力拔出插在心口、直没至柄的匕首，带着微笑，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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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我看见自己的灵魂披了一件寒裳，拂着冰、踏着霜，迎着冷冷的月光，去寻找冰山下的岩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