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知识的作用是认识和了解真实，可是人类的知识越来越多，却离真实越来越远，这就是知识折腾的悖论。比如《易经》这部中国最伟大的书，它是对绝对真实的真理性认识，经、传合起来不足三万字，那么后人折腾《易经》的知识呢，却是汗牛充栋，写出来的著作堆积如山，但却已经离开真实越来越远。明代文论家袁宗道说：“口舌代心者也，文章又代口舌者也。”口代心，文代口，文章离心就已经有距离了。心是真实的，可是文章“辗转隔碍，虽写得畅显，已恐不如口舌矣，况能如心之所存呼？”为什么佛法大道要倡行明心见性，就是只有明心见性，才能跨越口语、文章的知识折腾而回到真实。
　　
　　明心见性，就是不要在乎语言文字的知识折腾，因为知识离心有距离，相对“心”来说，知识已经是“假”玩意了。为什么禅宗智慧主张不立文字，就是因为说出来、写出来，就是“做假”了。对于《易经》，我始终相信“得道者不言道，言道者未得道”这条绝对真理。那些为《易经》著书立说、侃侃而谈的专家教授、院士博导，其实他对《易经》只是一知半解甚至茫然不知，就是说他的知识是“假”的。像我陈嘉珉这样整天吹牛皮、夸夸其谈的人，用贵州土话来讲就是“二竿子”（半壶水、神经病），如果我某一天闭口不言、搁笔不写，那就真是得道了。得道的人，就再也不会对知识折腾感兴趣，那么他还说什么、写什么呢？
　　
　　（二）
　　
　　人是天底下唯一醉心知识折腾的动物。超人力量在人体内植入自私自利和追求真知的本性，因此人们为自利需要而折腾起“真理”来往往身不由己。有一句曾经流行的俗话讲得好：“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真理故，两者皆可抛”。情人、夫妻常为某个琐碎观点而大吵大闹，各自都以为“真理”是在自己一方，可见真理是高于爱情的。有的情人、夫妻本来欲火中烧、渴望赶快“爱”上一场，可是突然间莫名其妙地为某件事情争吵起来，于是就“性”趣扫地了；可见真理比身体、性欲都重要。有的人为认定的死理、事业抛头颅、洒热血，也说明真理是高于生命的。至于集体、组织行为，人类自古就是被组织起来展开大规模知识折腾的，国家、民族、派别之间，千百年来一直为认定的知识真理进行讲、吵、打折腾，以至杀人遍野、血流成河。人类自古以来的精英分子都是知识折腾的英雄豪杰，人类陷在知识折腾的泥沼中很深很深，以至人类书写的全部历史内容都是知识折腾。
　　
　　人们追求真知的态度是认真的，我们常对那些钻牛角尖的人说“不要较真”，可见他是非常认真的。许多人发表观点最忌讳别人反对，就是因为他是花了心血和认真的。站在世俗角度看，为真理较真的人，其精神和态度令人敬佩。敬佩他什么呢？就是敬佩它不玩假戏、不耍花招。但是“较真”的人也非常可怜。可怜他什么呢？可怜他为真理累死累活而不能超越知识，可怜他不知道知识越折腾越虚假，最关键的是可怜他从真理那儿得到的快乐总是少于痛苦。我曾经在北京遇到一个其观点受到批评而怒不可遏的学者，他喋喋不休地和我谈论他的观点的正确性。晚上睡觉时我对他说：放下吧，放下吧，人自利的本性不会改变，但心情是会变化的，那些今天写文章骂你的人，说不定明天起来就会非常敬佩你啊，那么你今天的“争”和“怒”岂不是很多余了吗？再说超人力量规定人生的内容是知识折腾，任何观点都必须有人反对才符合超人力量的规定啊。像伟大的鲁迅，几十年来被几亿人颂扬得完美无缺，但我等之流还是把他看得一钱不值，而且我还读了《鲁迅全集》，也没被他说服。你为什么老想去说服别人、尤其是说服所有人呢？
　　
　　（三）
　　
　　知识折腾有两种，一种是“当真”，一种是“当假”。从超越知识和人生快乐的角度讲，我最欣赏在知识折腾中玩假戏、耍花招的高人。这种人高在什么地方呢？就高在他能超越知识、超越真理，知识和真理的颠覆、破坏并不影响他圆融、流畅的快乐心境。
　　
　　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版序言中说：“英国高教会宁愿饶恕对它的三十九个信条中的三十八个信条进行的攻击，而不饶恕对它的现金收入的三十九分之一进行的攻击。”为什么英国高教会能够饶恕对它的信条所进行的攻击呢？因为这个攻击不会影响它的信众。信条是真，你攻击它是真，不攻击它也是真；信条是假，你攻击它是假，不攻击它也是假。而“现金收入”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实在在的东西，在世俗社会，对“现金收入”的“攻击”会使“现金收入”减少，以至生活、生命会发生巨大和实质的变化。所以理性的人和组织会放弃知识真理，而保护好自己的现金收入。丘吉尔说“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恒的朋友”，这是一句超越知识、超越真理的伟大名言。朋友不仅是感情上的伙伴，更是相信和认可同一原则和知识真理的志同道合者。但是这个原则、真理靠不住，关键时候决定朋友关系的只能是利益。马克思划分的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就很英明，因为二者的经济利益根本对立。如果你要分别给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制定一条知识真理，那就只能愚弄百姓，欺骗无知，因为二者的区别非常简单，就是一个利益的有无和大小问题。无产者成为资产者后，他就不会再坚持无产者的真理；资产者成为无产者后，他就不会再坚持资产者的真理。所以智慧高人能够超越知识、超越真理，把人生、民族、国家玩得快乐、鲜活起来。
　　
　　相比人生的大智慧，任何折腾技巧都是小技巧。但是如果单就折腾技巧而言，“当假”应该是最大、最高的技巧。英国的高教会和伟大的丘吉尔，都是掌握人类最高折腾技巧的组织和个人之一。相比而言，超人力量规定中国人不善于掌握和应用“当假”这个知识折腾最大、最高的技巧。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人物，多数都是认死理、为真理献身的英雄。当代的“反右”、“文革”等，都是认死理的大规模群众运动。十多二十年前的姓“资”、姓“社”讨论，也是认死理的著名例子。上月看到一条电视新闻，说有一个报考军校的考生在时间紧迫和不方便情况下伪造了政审签名，电视台为此展开民意调查，结果通过手机短信表示看法和态度的民众中，百分之九十的人认为应该严肃处理。而我的看法呢，如果我是军校考官，那么所有老老实实、一丝不苟地按照程序报考的人我都不会录取；因为不会玩技巧和聪明的人在实际严酷的斗争中只能是失败者。
　　
　　我举一个例子，可以说明犹太人是如何玩聪明和技巧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美国有个原姓“鲁比佐夫”的犹太人去报名参军，因平足被刷了下来，可是善于机谋的鲁比佐夫趁人不备将姓氏改为“拉宾”，沉着地走向另一位矮个子检查官，竟然通过了体检。这个改名换姓耍花招的人是谁呢？他就是上个世纪七十和九十年代中期伟大的以色列总理伊扎克·拉宾的父亲。那个玩假的矮个子检查官是谁呢？他就是以色列首任总理本－古里安。本－古里安曾拍着拉宾的肩膀说：“小子，当年要不是我让你老爸通过体检，你就不可能出生在耶路撒冷了。”从折腾技巧上来讲，我以为犹太人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除了《圣经》之外不认死理、做事活套。中国人没有像犹太人信仰《圣经》那样信仰《四书五经》，中国人知识折腾最突出的特点就是一直在寻找死理，甚至后来还寻找到犹太人的马克思主义这个死理。所以我认为“文革”那样的知识折腾早晚还会发生，因为整体中国人不是具有大智慧和掌握最高折腾技巧的人群。真理的本质是唯一，中国人追求知识真理的本性决定其社会组织和运作形式必然是专制，即使外在环境在中国催生了民主，那个民主也只是台湾那样的臭水平，中国人至死与人治、德治、真理同在，这是超人力量的规定，即使你折腾得天翻地覆也走不出这个宿命。
　　
　　中国也有研究超知识折腾技巧的杰出人物，最杰出的一位是近百年前的李宗吾。他的《厚黑学》所论折腾技巧最为真实、深刻。可是当代社会学者著书立说，谈论经商、从政和处世之道，却极少参引《厚黑学》技巧。这是为什么呢？就是中国知识分子不敢公然把“当假”视为一种技巧。“假”知识是人类智慧的产物，也是智慧挥洒的平台。有人说，照你陈嘉珉讲“当假”是最高技巧，那还有诚信可言吗？我说诚信也是技巧啊，但是中国人玩得最糟，所以骗子遍地。诚信不能“真玩”，诚信也要“假玩”，“真真”相配破坏了折腾的矛盾与平衡，只有“真假”或“假真”才符合易经的阴阳八卦。中国人玩的“真”和“假”都非常愚蠢，要么“真真”，要么“假假”，始终不能领悟和掌握“真假”和“假真”这种符合天地大道的最高技巧。知识是干什么的呢，知识就是让你知道、识别和增加技巧，可是我们越有知识越无知，越有知识技巧越少越专制，这就是中国人知识折腾最大的悖论。
　　
　　（陈嘉珉，2006年9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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