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江涛没有回家，来到纸箱厂。
　　 十二点多了，厂里的机器还隆隆响着。他蹲在大门柱的一边，背靠着墙，毫无目的地望着远处路上的行人，蔫巴得像一只小流浪狗。
　　 他的父亲因车祸截瘫了，在家吃“劳保”，母亲不得不给这家纸箱厂打工，挣点钱补贴家用。
　　 如今，城里人家大多都在用液化气，江涛家还烧蜂窝煤炉子，烧蜂窝煤省钱。厂里做纸箱的下角料，江涛妈拣回家引火。每次都是肩上扛一袋，手里拖一袋。早上，江涛看见妈妈拿走了那两个蛇皮袋。他知道妈妈今天又要往家扛下角料，放了学就来纸箱厂等妈妈。
　　 “吱——”地一声响，一辆“宝马”停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戴着太阳镜的司机径直走进厂里。
　　 从这边车门走下一个小胖墩儿，一手举着“可口可乐”，一仰脖儿，那易拉罐就底朝了天。他轮圆了胳膊正要把空了的易拉罐扔出去，手却在半空里停住了。
　　 他看见了蹲在墙根的江涛，脸上掠过一丝莫名的笑意，晃晃悠悠朝江涛走过去。
　　 江涛早就看见了这个胖墩儿，是他的同学，也是六年一班的，叫甄大伟。不过，同学们都叫他“真伟大”。
　　 江涛知道这纸箱厂是甄大伟家的，他妈妈就在这厂里打工，不觉就有了一种自卑，便低下头装作没看见。
　　甄大伟走到江涛跟前，故意将空易拉罐捏得“嘎巴嘎巴”响。江涛仍没有抬头。甄大伟把易拉罐往江涛眼前的地上一扔，说：“嗨！玩什么深沉？”
　　 江涛这才慢慢直起身，望着这个比他矮一头的同学，尴尬地说：“是你呵！”
　　 “不回家，眯这儿干啥？”
　　 “等我妈。”
　　 “你妈在这儿打工？”
　　 “嗯”
　　 甄大伟脸上堆满得意的微笑。蓦地，他敛住了笑容：“江涛，昨儿个下午，你骑我猴，还记得不？”
　　 “咋啦？”
　　 “你就白骑了？”
　　 “竞包子剪刀锤你输了，能怪我？”
　　 “那也不能白骑，你得还回来。”
　　 “凭啥？”
　　 “就凭这厂是我家的。”
　　 “你家的咋啦？”
　　 “咋啦！叫我爸扣你妈工资！”
　　 这句话像块石头，砸得江涛一个趔趄。纸箱厂是甄大伟家的，他爸说了算。高兴扣谁的工资就扣谁的工资，不愿干就滚蛋。这年头，两条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人有的是。没有妈妈这300元的收入，仅靠爸爸那点“劳保金”，日子就更难熬了。对这个家来说，每一分钱都是宝贵的。他真怕甄大伟他爸扣了妈妈的工资，怯怯地站在那里，再也不敢犟嘴了。
　　 甄大伟也看出来江涛服软了，便朝后退了几步，摆好了骑猴前助跑的架势。
　　 江涛觉得委屈，就因为这个纸箱厂是甄大伟家的，就平白无故地被他骑猴。明知道这是欺负他，却担心妈妈的工资被扣，不得不忍气吞声地：“就骑一下。”
　　 甄大伟不耐烦地：“少罗嗦，快！”
　　 江涛这才极不情愿地走过去，无奈地瞥了甄大伟一眼，弯下腰去，手扶在膝盖上。
　　 “再低一点！”甄大伟吆喝。
　　 江涛手拄着脚面。
　　 甄大伟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掂量了一下他和江涛之间的距离，憋足了一口气跑过来。到了跟前却未能跳起来，像一个扔过来的麻包，硬是砸在了江涛身上。
　　 江涛滚在了地上，甄大伟也摔得直哼哼。江涛气呼呼地问：“你会不会骑？”
　　 “你就不能再低一点。”甄大伟强辩地说。
　　 江涛站起来拍去身上的土。
　　 甄大伟也爬起来了，嘻笑着说：“再骑一回，我保证给你妈开奖金。”
　　 “奖金？”江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岁外奖金就是工资以为的钱，他急切地问：“开多少？”
　　 “10块钱。”
　　 10块钱呵！赶上妈妈一天的工资了。他怕甄大伟反悔，便追了一句：“说话算话？”
　　 甄大伟伸出小拇指，江涛也伸出小拇指，就在紧紧地勾住对方小拇指的一刹那，江涛觉得那10块钱已经牢牢地握在了母亲手里。他蹲在地上，头夹在两腿之间，身子缩得像个刺猬。
　　 这回甄大伟很顺利地骑过去了，高兴地咧着嘴笑。
　　 江涛也站起来，正要问10块钱的事，就见下班的人群向厂门走来，妈妈肩上扛一个蛇皮袋，一手还拖着一个。他急忙向妈妈跑去。
　　 甄大伟在后边嚷嚷：“再骑一个，开20——”
　　 江涛接过妈妈手中的蛇皮袋，扛在自己肩上。
　　 妈妈给儿子拍着身上的土，还一边怨叨：“放学咋不先回家，就你爸自己在家。”
　　 甄大伟的身影很快就被人群淹没了。
　　 几天后，江涛妈开资了，是310块钱。她拿出10块钱买了一只鸡给江涛他爸补身子。
　　 鸡炖在锅里，气流顶得锅盖“噗噗”作响，随着这噗噗声，一阵阵鸡肉的香味漫过来，毫无遮拦地钻进江涛的鼻孔。他贪婪地咽一口这香味，心里想，锅里的鸡肉该有多香呵！
　　 吃饭时，妈妈撕下一只鸡腿给江涛，她自己啃了一只鸡爪子，其余的全归爸爸。
　　 江涛接过鸡腿，并没有上去就咬一口，好似舍不得，又像是在观赏。
　　 鸡腿油乎乎，亮晶晶，表面的那层皮呈半透明的胶冻状。撩人的香味逼得他唾液一口口下咽,喷香的鸡肉确确实实就在眼前，就在嘴边。他可以任意地咬下一口，想咬哪儿就咬哪儿，但是，他没有咬，而是将嘴唇紧紧地贴在鸡肉上轻轻地吸吮，细细地品咂，极力地体味着这鸡肉的美味。直到把外表那些油汁舔干舔净了，才开始咬这层鸡皮。
　　 软乎乎的鸡皮又滑溜又筋道，嚼在嘴里既又弹性又有粘性，还特别出味，只是不经嚼，才成糊状就自己顺着喉咙蹿下去了。
　　 吃掉那层皮，便显出枣红色的精肉。那肉裹得很紧，也很结实，完全能感受到它的力。他用上、下门牙钳住一条精肉，缓缓拽下来。撕扯下来的肉丝儿一般粗细，连旁边挂着的一根颤颤悠悠的纤维也不曾断开。他把肉送进嘴里，使劲地嚼，企图咀嚼出点别的味道来。
　　 突然，他停住了对肉的进攻。几口就把米饭吞进肚里，将鸡腿往碗里一放，背起书包就要往外跑。
　　 母亲喊到：“小涛，把鸡肉吃了！”
　　 江涛只应了一声：“晚上再吃。”就跑出门去。
　　 江涛一出门就直奔纸箱厂。他是要去告诉甄大伟，下午放学后还叫他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