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能用梦指触及的往事仍旧停泊在记忆的水面上，它那繁杂的容貌:有些在微笑，有些在沉思，更多的则都表情平淡；游在表面，或潜于内核的香气，会使它们一起，别无选择地面向这个春天。
　　
　　风从东面折回来已是春天了。这些曾看似丑陋的沙枣树，当它们灰绿的叶子，再次搅动温暖阳光时，我的年龄，便在中年的门槛上，与又一年的花香,迎面遭遇。
　　
　　这是一个不可回避的事实：沙枣花开了。沙枣花真地开了！
　　
　　露琴：露琴举着沙枣花花枝在小路上奔跑。这是三十年的一帧油画?那时,露琴只有九岁，因为小路弯曲，她奔跑的脚步在小花鞋的带动下，总是踩着路边的绿草，仿佛那些被踩的绿草都是心甘情愿的。这是她的美丽所致，清风和她的花裙子一样柔软，路和清风一样柔软。我的牛在河湾里吃草，可能是春天的青草太鲜、太嫩、太可口的原故,牛一直没有抬头。开花的沙枣树像我一样站在河坝上，露琴的奔跑朝向麦地深处的村庄。那是我和众多人共有的村庄，她阔大胸襟里,依墙为邻、坐北朝南的屋舍，像日月翻旧的一部部古书,其古朴、憨实的内容，在传承姓氏、风俗、亲情、美德的同时，谷物、井水也附带着养活了家畜和鸟雀的啼鸣。沙枣花的浓香四处漫散，洁净滴翠的原野让露琴的奔跑轻成一只蝴蝶，她高举的花枝在风中一路颤悠。
　　
　　凡是难忘的美都能给人留下刻骨的记忆。
　　
　　露琴的离世是被美飘失的。乍然倾斜的正午，在她跨越一座小石闸时，一头栽入了渠水翻腾的闸窝。那一刻，田里忙于劳作的人们谁都没有看见；那一刻，我正好躺下身子双眼死死地盯着一树细碎金黄的沙枣花；那一刻呵……
　　
　　露琴被过路的羊皮贩子从流淌渠水捞出时，含血的黄昏披着一头乱发。我和所有人掩饰不住的伤心用泪水瞒怨着自己……露琴静静地躺在渠埂上。我不敢去想，她失足落入闸窝时努力挣扎的情形……和落日一样平静，她小巧、稚美的面容像睡着了一样，不带一丝痛苦。细风不停地撩动她那已被晾干的头发，和那依旧被右手紧握中着的、依旧散发着浓浓香气的沙枣花花枝。她的两个哥哥和父母，抱着她哭成一团……
　　
　　在沉痛的事实面前，多于言语的是泪。
　　
　　村庄：露琴是爬在我的牛背上回到村庄的。一路上我流着泪，牵着牛，几个大人搀扶着她伤心痛哭的父母。在我的村庄，凡是死在家门外面的人，无论老少男女，都是不能进家门的，否则就会给家人带来很多不祥。我为这个习俗百思不得其解，却也糊里糊涂地默认了。露琴枕着裹有白纸的小土坯，静静地睡在她家门前支起的一块门板上，她的用很多颜色不一的、小三角碎花布对成的花书包，放在她的枕边，她的周围，没有丧花，没有香烛。这是因为她的年龄太小，没有资格享受成人一样的丧事规格。暮色微沉，几个抽泣的妇人小心地把露琴扶起，将她粘贴在身上的潮湿衣裤一一脱去。露琴光着幼小的身体，几个妇人从水盆里捞起滴水的白湿布，为她从头到脚清洗干净之后，又为白若梨花的她，换上了白底碎红花的上衣，淡蓝色的裤子，和一双绣有绿叶黄花的小红鞋。那是露琴最喜爱、又舍不得常穿的一套衣裳，那是她大哥头年在兰州做工时给她买来的。油灯撑起村庄沉重的黑夜，泪水映着灯光，我与许多村民伤心地看着这一切。有人从屋里拿来一张尺把大的白纸，刷了浆糊，贴在了露琴身旁的一棵大柳树上，那是一张刚刚写好的殃示，殃文上面落有鲜红的大红叉：“陈露琴，女，生于公元一九六五年阴历三月二十二日、大辰卯时；童幼未成，学初二年，不慎溺命，卒于公元一九七三年阴历四月一十六日开午午时；天煞开道，速呈冥府。示闭！公元一九七三年阴历四月一十六日、夕末申猴。”
　　
　　那一夜：那一夜，我的父亲哀叹着去为露琴坐夜去了，家里只剩我和无声抽泣的母亲；临睡前，母亲自言自语：往后走路做事要小心，你看这……我没有回应，我知道母亲说话的意思。灯吹灭屋里很黑。因为露琴我心里难受，睡不着，总是翻身，看来母亲也是无法入睡，她时常发出的叹息声，总叫我想起一眼空洞无底的深井。露琴就这样走了?!早上还说说笑笑、奔奔跳跳、与我在河边放牛，还不到晌晚，就匆匆地离开了所有的人……我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把她留在河坝上，她为什么当时折了沙枣花花枝，非要急着拿回家，就像她说的：拿回去插在水瓶子里，就能把浓浓的香气，长时间地留在自家的屋子里。露琴没了，她的没，就像一个真实的谎言，叫人无法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那一夜，我似乎一夜没睡，迷迷湖湖里，我一直在想露琴，想她平日说话时甜甜的语调，想她平日行走与奔跑时带水带风的姿势，想她花一样的微笑，让人可以用心抚摸花的香气。那一夜，我最不敢多想的，便是人们常说的：人死后，魂会被黑无常，白无常，用锁链缠绑着押送到深深地狱……何况那张贴在大柳树上的殃示所说：天煞开道，速呈冥府……那一夜，我心跳得厉害……那一夜，我不知道整个村里的人是怎样睡到天亮的？长夜里，露琴父母好几场撕心裂肺的哭声，让整个村庄肝肠寸断……
　　
　　第二天：听说天还没亮露琴就被埋掉了。说是埋在了我常放牛的那道河坝边上。没了露琴，上学的路上只有挠心的脚步声，伙伴们谁都不愿说话，天也不太睛，看来天和我们一样难过。原野上，看不见只能嗅见的沙枣花花香，像一场无形无影四处弥漫的洪流，涨满沟渠、涨满田地，让我们的身心、手足、面容、发梢，和整个村庄、整个校园、整个世界，完全彻底地湮没在了它那广博、深远的潮涌之中。
　　
　　同学们，大家不要难过，我告诉大家一件可喜的事情，昨晚在梦里，我梦见一手拄龙头拐杖的白须悬额的老神仙，他笑殷殷地对我说，露琴没有死，你们看到的那只是她留下的一具凡胎肉体，她从闸门上跌落时，我的白鹤就将她的魂儿接走了。现如今，她已成了我的随身书童。话音刚落，我好像真地看见小露琴了，她一转眼就出现在了教室门口。她笑盈盈地从老神仙身后转了出来：老师，我现在做仙童了，已后大家再别牵念我了。
　　
　　老师说到这里，她情不自禁、喜出望外的样子，和我们一样，心慰的笑脸上，全都挂满了激动的热泪。
　　
　　我们相信老师的话，就像相信书里和老师所说的：我们居住的地球是个飞行的星体，凡胎肉体可以借助人造飞船飞到月亮上面。
　　
　　露琴成了仙童了。人们都这样传说，就连邻村那个能掐会算的王阴阳也这样说。我把学校里听到这个好消息，中午放学后，一路跑回露琴家，讲给了依然睡在炕上的露琴妈，她妈听了之后，竟然坐起来用手抚摸着我的头说：就是，就是，好娃儿，我刚刚也梦见了。她说话的时候，她好像真地激动了，而且，泪流满面。
　　
　　露琴真正地成了天上仙童了，我也不在去想地狱的事情。天也睛开了。放学路上，我看到田里人们都在照常劳作，好像什么事情都有过去了，露琴的父亲和她的两个哥哥，都忙着为村里的麦地灌水。原野依然呈现出它的大方与新鲜，依然被沙枣花的浓香笼罩着。可我还是觉得心里总有些说不出的空落。
　　
　　后来：也就是露琴成了仙童不久，我家的牛被父亲收进了圈中。我问父亲为什么不放了，父亲说不用再放了，牛怀小犊了。我不信，便跑到棚里去看，一看牛肚子果真鼓了，呀！真的，我怎么从没注意过，牛真的怀犊了。牛放不成了，那片河湾也不再去了。每天放学除了做作业，就去帮母亲干一些力所能及的碎活儿，如：帮母亲喂猪、烧火、给牛添草。不再去那片河湾，就不再看到露琴的坟，不再看到露琴的坟，想起露琴的时间更多的是在梦里……
　　
　　随着年龄的脚步，我们渐渐在时间里长大。露琴成为仙童的传说，在一天比一天丰富起来的知识面前，谁都不愿揭去它那紫气霞衣的装扮，它让我们真切地感觉到了：可以疗伤的谎言，它的美丽，能为淳朴和善良带来摆脱痛苦的健康与活力。于是，长大成人的我们，便怀着和露琴成为仙童的更多更美的传说，走出村庄，走向天边。
　　
　　沙枣花开了。又一年的沙枣花开了。碎金般的花朵，在鸟雀的舌尖上闪烁动人的鸟语，浓郁香气游过心灵与屋瓦，最终的漫散，只想湮没一个被我深怀了三十多年的故事？露琴，儿时的露琴，甜甜的露琴，举着沙枣花花枝永远奔跑的露琴，永远是一个美丽仙童的露琴。她过早的玉殒香消，会让一个人再一次在突降的春雨里，洗刷记忆背在背上的浮尘与阴霾？
　　
　　露琴的早夭是我留在春天的过失?!
　　尽管这话谁都没有说过。
　　可露琴啊，
　　我深知：雨能淋湿我的头发，风却吹不干我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