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红的血,无声地从死者裂开的喉管里流出,在地上徐若缓慢地蔓延、爬行,直将姿态摆成朵诡异绚丽的大花,并散发出浓腥的潮气,才换来他的一声冷笑,打破这折杀人的沉寂。
他举起左手,那由洁白修长的手指紧握着一柄染血长剑的左手,蒙着墨巾的面看不出表情,只见长眉纠了又舒,细眼似笑非笑,最终发出一声长啸,这声长啸抑郁愤懑、凄戚悲凉又畅快得意,好似猫头鹰的鸣号,令人毛骨悚然。
枭首、包裹、出门,他才发现这宅院外已停了雨。一个时辰前本是细雨淋漓,此刻惟有氤氲水气笼罩周里,地上的浅坑像盛了水的凹皿,泛着碎银子的光,寒侵肌肤。
点足、纵身。他施展轻功,宛如一只展翅滑翔的蝙蝠,消失在夜色里。
一切又寂静下去,空留凶宅廊外的梧桐树,让叶片上沾染的雨水一颗颗往下坠。
“这是五千两黄金,你清点数目罢!”
他将怀里捧着的木箱“嗵”声压在妓院大堂的楠木桌上,掀开,登时满堂哗然、满厅金光。
鸨母惊愕地瞪圆了眼、张大了嘴,扑到桌前,一手掏起一个金锭子,用力捏按,估计斤两。甚至带着怀疑,用牙试着去咬那金子。真的、是真的、是真真的金子!
这一来,在堂看热闹的那些莺莺燕燕都不约而同地环了过来,有的是怀贼心抑贼胆地对那箱黄金虎视耽耽、叽叽喳喳,有的是咬手绢抛媚眼各施媚态围着眼前的“大鱼”渴望招他成自己的温心老契、终生情郎。
迷乱只是片刻,见多识广的鸨母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回过身,嘴角挂丝若有若无的笑,瞟了他一眼说:“这数目就不用点了。吴公子果然是言而有信,说到做到。不过……怎么吴公子来了这么久,你们这些蠢货连杯茶都没上!”
他眉头一紧,知鸨母又在肚里打起了算盘,强压火气道:“茶就不必上了。妈妈,当初你与我说好了三日内拿来五千两黄金,便让月儿和我一起走。现在就请妈妈高抬贵手、成人之美,吴钩此生绝不会忘记您的恩德!”
“吴公子,你可不要误会呀……”他愈是如此,鸨母愈想放长线钓大鱼。她抻着两只巴掌,吊眉叹气的一边打量着新染凤仙花的指甲一边打着哀音道:“不是我食言,这花掩月可是我这沉香楼的头牌姑娘呀!我在她身上费尽苦心多年,花出去的银子跟江流里的浪花一般多,才造就了她如今的风光。加上张员外、李老爷、钱知府都是我这沉香楼的常客,一来就点掩月相陪。你这么轻易就把她带走了,妈妈我怎么跟这些有头有脸的大老爷们交待……”
“很好交代。”
厅内乍然响起一个清脆圆润的声音,他闻声回头,兴奋得产生几分恍惚的眩晕。体内的血液都化成了李后主笔下的一江春水,在经脉里急速奔流。
是她,艳光炫人、秀色夺人的她;青梅竹马、情比金坚的她;刻骨铭心、朝思慕想的她。
她,一袭素色衫裙穿戴,半点珠钏花饰也无,盈盈向鸨母走来,洗净铅华的脸蛋隐隐泛出股寒意,令人不敢逼视。
她对着鸨母“扑通”跪倒,一连磕了三个头,直起上身,秋波冷冽又微澜,启唇道:“所有的金珠古玩、翠钿霓裳,我全部都留在了房里,只剩这受之父母的身体发肤。妈妈若再不允,月儿只有一死了!”
寒光一闪,素袖一晃,她竟从袖内抽出一把匕首,向脖颈挥去。他眼疾手快,在厅内妓女仆人陡然惊呼声中,及时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回眸,对他嫣然一笑。他方惊魂落定。
“你、你们两个马上给我滚!”反应过来的鸨母先是啐了她一口,接着取出她的卖身契,恶狠狠地甩了过去。
雨,又开始下了。
下得绵延不绝,下得缠绵悱恻,下得轻柔似梦。
他和她相抱相拥,在黑暗中静静听着所栖身的破庙外雨拍打屋顶和窗棱的声音。她不由哆嗦了下,偎他更紧。
他抚着她滑润软长的发,微微叹息了声。
她觉察到,问他怎么了。
他微笑着转移话题:“你是不是早算到我会阻住你那刀。”
她得意的眨眨眼睛。忽想起一事,正色问他是从哪儿弄来的五千两黄金。
他的笑容凝固。
他在稻草堆里坐起身来,像石雕一样,任她不停追问,就是一言不发。如此持续了会儿,他的心情就变得烦乱起来,将方才身处软玉温香内心得尝所愿的销魂惬意统统丢失,回忆起他与北堂王爷达成的约定——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五千两黄金,就让他从少年苦学剑法、成年剑术超群的自由身变成了听命于人、忠诚为主的杀手。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她虽不会未卜先知,亦知道他筹钱的途径定不寻常。她与他本是邻里,从小一起长大,可谓两小无猜、两情相悦。可是,后来他爹要他拜高人学剑,在他十二岁时带他远离家乡,从此他与她天涯明月,各居一方。
待重逢,已过了整整八年。
她絮絮地痛说自己过去所住的房子早被好赌好酒的父亲变卖,娘亲因积劳成疾伤寒难愈脱离人世,她被身欠高利贷、走投无路的亲爹卖入当地最大的一家青楼,由原名“燕月”改称为“花掩月”,成为琴棋书画皆绝、只卖才艺不卖身的花魁娘子。
是他救她脱离苦海;是他令她重获自由。当她第一脚踏出妓院时,就在心里暗暗发誓,此声要跟随他、伏侍他、忠于他。
他是她的夫呀,她将什么都交给了他,他为什么就不肯告之那五千两黄金的由来呢?
他的忍耐已到极限,依旧不发一言。有些事,实在说不得,必须要用沉默做解释。
他习惯了沉默。学剑八年的那些时光,他把心思一半用到了练剑上,一半用到了思念她身上。
他想她哪里知道当他重归故里,听闻她沦落风尘后,是多么的震惊和震怒;他想她哪里知道他为了找寻她,费了多少波折受了多少苦;他想她哪里知道他为了救他出火坑,杀了多少人染了多少血背了多少债。
思之更痛的是,他做这一切都是背着父亲进行的。若父亲知道,他是无颜立足在这世上了。
夜,在他二人亲极反疏的纠缠中漫不经心的过去了。当黎明悄悄染白窗纸,吴钩就必须回返北堂王府,接受北堂王爷命令,对下一个目标伺机行刺。
起身之前,他只给内心委屈得如同灌铅的燕月留下一个地址,并说了一句话:你回家好好照顾爹吧。
------------------------ 生活是一只走钢丝的蜗牛,永远无法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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