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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王华文 收藏:0 回复:2 点击:4805 发表时间: 2007.04.04 16:53:47

梨花渡(十一)


  第二次村委主任竞选遭到失败的石国禄,躲在家里,一连几天没有露面,他不愿见任何人。每天以酒代饭,把自己喝得醉熏熏的,除了蒙起被子睡觉,醒过来就是呕气,摔东西,看什么都不顺眼,见什么想摔什么。老婆翠萍也不敢和他搭话,连孩子都躲他远远的。他不是心疼几万块钱送出去打了水漂,也不再遗憾村主任的权利丧失了。他现在最头痛、最害怕的是借给申三元的那一百万元钱就要露馅了。
  头痛也不行,害怕也不行,躲是躲不过去的。党国梁上任以后,首先成立了财产接管小组,对上任村委会的财产、账目要进行离职审计,说是还要请县上审计局来人帮助。这事他已通知了石国禄。
  石国禄听到以后,无异于五雷击顶,尽管这是他预料之中的事情,他还是懵了头。他心里清楚,他有什么账目啊?自己记的那种账又怎敢见人啊?村子里本来也有选的会计,但那只是聋子的耳朵——摆设,所有的钱财都是自己一手经管,自己愿怎样花就怎样花,从来没有想过还要移交给别人。村主任被选掉后,他已预料到这件事迟早要发生,但他没有想到党国梁这一手来得这么快,这么恨,简直使自己缓不过气来,这是要自己的命啊!
  一百万元的窟窿,他从哪里能马上弄来那么多的钱补起来,否则,那是要蹲大狱的啊!他想到了那镣铐加身的滋味,他怕听见汽车上的警笛声。他闭起眼睛就看见那阴森可怖的黑洞洞的监狱,他觉得自己已面临灭顶之灾,象一只置身于深渊中的困兽,无论如何挣扎,使尽浑身解数,也摆脱不了眼前的困境。他搜肠刮肚,搅尽脑汁也想不出更好的得以解脱的妙法,他已是一筹莫展,万般无奈啊!
  他想起一句古话:无毒不丈夫。他想铤而走险,干掉党国梁,或许能杀出一条生路来。
  他想到这里,狠狠咬了咬牙关,心里似乎又敞开了一丝希望。
  他设想了几种杀人的方法,最后选择了投毒,不显山,不露水,神不知鬼不觉使他从地球上消失。
  他又想由谁去实施。自己亲自干?显然不行。
  刘二柱去干?这人有这个胆量,也甘愿接受这个任务,但是他一贯办事毛手毛脚,头脑简单,丢三拉四,怕他万一露了马脚。
  虎蛋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做事谨慎诡秘,但是这人奸诈,心不诚,靠不住,如果万一露馅,他会首先把别人给抛出去。
  李小毛这人他会办事,但是交往不是很铁,表面上哼哼哈哈,嘴巴上甜言蜜语,貌似忠于自己,那都是为了他能多赚几个钱,这种事他未必会给你去干。万一他要不干,就要你的命了,多一个知情人,多一份危险性。
  他又想了另外几个人,感到都不理想,那都是些摇旗呐喊、狐假虎威的小把式,经不起摔打,不能独挡一面。
  无奈,木渣里边挑楔子,只有这个刘二柱。他这个人光身一条,无牵无挂,既不瞻前顾后,且又心毒手狠。他平时花钱干什么的,主要依靠自己,他坐监狱是自己花大钱把他保出来的,他对自己是一百个忠心,这一次再给他以重金,他一定愿意死心塌地地去干。至于他那粗心大意的毛病,只要自己思考周到,安排得当,他能老老实实按照自己吩咐的去办就行了,保证不会出岔子。
  他想到这里,心理上的压力觉得一下子释放了,浑身轻松了很多,对党国梁反而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怜惜之情,心里说,党国梁老弟,对不起了,我这也是被你逼得无路可走了呀!
  事不宜迟,夜里他偷偷溜进了刘二柱的家里。
  他要对他面授计宜,他把一切都想得严丝合缝,对钉对铆,具体时间、具体步骤,哪一步应该如何干,要防止什么,都详详细细地给刘二柱解说了一遍。
  临走千叮嘱、万嘱咐,唯恐他头脑简单,一时手忙脚乱,留下一点蛛丝马迹来。并顺手交给刘二柱五仟元现金,还答应他事成之后,再付给他一万元。
  刘二柱接过崭呱溜新的一沓票子,简直有点心喜若狂,他平常好吃懒做,分给他的土地,不种一垅,一年到头打混混,凭别人养活,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够他海吃浪喝多少日子呀!
  所谓见钱眼开,叫他干什么他都敢干,何况是他心目中的上帝石国禄说的。他拍着胸脯发誓说:“老哥,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一定把这事给你干得干净利落,漂漂亮亮,不让你沾半点腥气。别说要他党国梁一条小命,就是掘他家祖坟我都敢干!”
  第二天,石国禄就来了个金蝉脱壳,去了县城。
  这也是他提前想好的,他要和刘二柱实施作案打个时间差。
  他早上起床后,消消停停地吃了早饭,换了身新衣服,晃晃悠悠地走出门来,见人就丧着脸说他这些日子一直感觉胃口不对劲,怕是得下了不好的病(癌症),要去城里检查一下,弄不好,还要上太原。
  他走了后,村里就刮起了一阵风,石国禄怕是活不长了,得了那种病,去县医院看去了。有人说:“他小子独吞了大家那么多钱,把他这一辈子的钱花够了,闫王爷叫他走哩。”有人说:“他现在可不敢死,要是死了,贪污咱们的钱就黄了。”还有人说:“石国禄这家伙经不起摔打,一个村主任没选上就气成这样,这种病别人说都是气口上得的,要是这样,活该!”
  说这些话的人,好象都有点幸灾乐祸。石国禄原本是想让他们知道,是为了逃避罪责,哪能想到还惹出这些个咒语来。
  在一个更深月黑的夜里,一个幽灵爬过党国梁家的院墙,潜入院内,溜进伙房,轻而易举地把大量灭鼠药放进他家面粉缸内。得手后,迅速逃离现场,神不知,鬼不觉,干得干净利落。
  此时的党国梁一家人,还正抱着疲惫的身躯,在甜蜜的梦乡中畅游。善良的人们啊,哪能想到死神正在向他们靠拢。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已向他们袭来。
  早上,一家人起床后,两个孩子挎起书包急急忙忙地上学去了。党国梁要去镇政府开会,老婆胡椒给他做了一碗面条,浇上了西红柿鸡蛋汤汁。他正端到手上要吃,镇政府小车司机小马从大门里急如星火地进来了,说是县上武县长在电话里说今天中午要下来咱们镇上,还要来你们村。镇上张镇长叫你赶快去一下镇政府,专门叫我来接你。饭吃不成了,车在外面等着呢。
  党国梁上任后,是第一次去镇政府开会,张镇长特此派车来接,事情一定很急,他不敢耽误,就把碗放下了。胡椒一见着急了,说:“啥事那样急,吃碗饭能用多大一会儿,几口就扒拉了,你不吃等到啥时候才能吃上饭?”说着把碗又递到了党国梁手里,又对小马说:“你也坐下,我还有下的面,也给你捞一碗,这么早你也肯定没吃饭,再着急还能让肚子挨饿?”说着就走进灶房。
  小马一看着急地说:“哎呀,饭啥时候不能吃,张镇长都急得火上房檐了,要不还叫我用车来接你?事情完了,你再消停吃,街上哪里没有饭?”说着就去拉党国梁,党国梁只好又把碗放下,跟着小马从家里出去了。
  胡椒眼巴巴看着男人撂下碗走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早上起来她知道男人要去开会,为了让他早上把饭吃饱,心急火燎地捅开火,接着又是和面,又是炒菜,忙活了半晌,结果饭舀到碗里,还是没有吃上,都怪小马这勾死鬼,有啥急事逼得那样紧?
  她哪能知道,国梁这一走,死神竟与他擦肩而过,糊里糊涂地拣了一条生路,而把死神留给了她。
  胡椒端起这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用筷子搅了搅,香气扑鼻,觉得怪可惜的,人家走了,只好自己吃起来了。她一边吃,一边还想着男人,这一走,吃饭不知到啥时候了,他还有胃病,吃饭不能过晌,他又不知道心疼自己的身子。也怪自己,要能早做熟一会儿,哪怕三五分钟,他不就把这碗饭吃了。女人家真没出息,想到这里眼里竟不自禁地滚出几滴清泪来。
  她吃了一半就吃不下去了,她一个人吃不了饭,她和国梁在一起的时候才能吃出滋味。国梁平常回来得再迟,她也要等着他回来一起吃。她也吃不了这么多,她每次给国梁盛饭都是这样,满碗鼓堆地,国梁总嫌他舀得多,说她咋不在碗上再扎个圈子,象是喂猪似的。有啥法,她就是这个心病,只怕男人吃不饱。
  她把剩下的一半放了起来,又开始给孩子们做饭,过不了一会儿,孩子们就要下学了。孩子们吃饭的时间短,只有一个钟头,千万不敢耽误,只能叫饭等人,不能叫人等饭,要不,又是吃不饱就跳腿走了。
  她正要去面缸里挖面,突然觉得肚子有些痛,她放下面瓢用手在肚子上使劲揉了几下,又觉得肚子里好象有东西往上翻,恶心地想呕吐,她一只手搂着肚子,急忙走到院子里,咳了几下,却吐不出什么来,这时肚子里更是痛得加剧了,如刀剜锥刺,她想喊人,又喊不出来,头也开始眩晕,两眼发黑,一切都在转动,浑身抽搐,她心里害怕极了。想着要赶快出去找人上医院,两条腿重得抬不起来,没有走到大门口,就再也支撑不住了,“口扑嗵”一声,摔在了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有人发现的时候,胡椒已经死了。她嘴里还流着白沫,两只手在地下挖了两个坑,十个手指血淋淋的。来的人都手忙脚乱地不知该如何下手,有人喊叫,“赶快送医院抢救。”有人就瞪眼说:“还往医院送什么,不看人早就断气了?”
  副支书李善林也赶来了,他听到的时候,正在猪栏里挖粪,身上还留着密密麻麻的粪浆,发出臭哄哄的气味。他一见到这情景吓呆了,脸上冒出豆粒大的汗珠,嘴里的牙齿,嘟嘟嘟直打架。有人喊叫说:“李叔,咋办?你倒是快说句话呀!”
  他眨了眨眼睛说:“先,先不要动、动现场,去、去……人到镇、镇上……找、找派出所……,再找、找一下国梁……,”他又用眼睛在人群中寻视了一圈,眼睛也没光了,分不清谁是谁,随便喊叫说:“狗、狗娃、铁头,你们去,骑、骑上摩、摩……”
  有人发火说:“摩托车,看你半天屙不出来,把人都急死了。”
  他用眼睛往说这话人的人脸上瞅了瞅,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脸上的汗说:“是、是摩托车。”
  其实,这时已有人跑回家里往乡政府打了电话。电话这玩艺,在村里庄户家安上时间还不长,一时人都慌得忘了这个先进的通讯工具。
  一会儿,镇上派出所来了人,所长不在,来的是两个小青年,穿着崭新的警服,看上去挺气魄。大家都不敢吵吵了,把注意力集中在他们俩身上,看派出所里的人能说出些什么来。
  他俩看了看死人,又装模作样地在院子里跑了两个来回,东瞧瞧,西望望,不知看出些什么。然后,俩人又对着脸,眼睛瞪眼睛看了看,好象互相征询对方意见,谁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在场的群众失望地叹了口气,有人悄悄说:“现在这公安,别看他们平时见了咱们老百姓耀武扬威,神气活现地,到了正经传里,该露露他那两把刷子了,却成了骡子的家伙,不管用。”
  这时候,党国梁跌跌撞撞地回来了,一进大门就嗵地扑在了地下,爬到胡椒跟前,悲声大放:“胡椒,胡椒,娃他妈,娃他妈……你醒醒,你醒醒……你这是咋了?!你这是咋了?!你说话呀,你倒是说话呀……。”
  正哭得死去活来,他的两个孩子也蹿着回来了,进了院子,连书包也没放,就扑倒在她妈身上,哭着、喊着,头在他妈身上撞着,一院子人都跟着唏唏嘘嘘地哭起来了。
  跟在党国梁后面进来的是县上武县长、镇上刘书记、张镇长,还有些其他人。他们本来是来村里查看小麦播种情况,中途听到这件事,就也跟着来了,看到这情景,也禁不住流了泪。
  等他们哭了一会儿后,武县长示意叫人把他们拉开。妇女们分头去哄两个孩子,党国梁也站起来,掏出手巾在脸上擦了擦。武县长问他这是咋回事,国梁回答说:“我也不知道,早上走的时候好好的。”武县长又问:“早上你是不是在家里吃的饭?”国梁说:“没有,镇上小马开车来叫,饭舀到碗里了,我没顾上吃,就急着走了。”
  武县长接着又问:“你以前知道她有过什么病吗?”
  党国梁回答说:“从来没听说过,身体强壮得象个男子汉。”
  武县长略微沉思了一下,对着镇上刘书记和张镇长说:“看来象是食物中毒。”刘书记和张镇长都会意地点了点头。武县长随手掏出手机向公安局通了话,又对着张镇长说:“老张,你安排一下,咱们不敢多待,马上要走,那边人还在等着哩。”张镇长嗯了一声,就对着院子里的群众问:“这里村上干部还有谁?”李善林用手在头上摸了摸,呐呐地说:“我、我是。”
  张镇长瞅了瞅他,在脑门上拍了拍,说:“噢,对、对,老什么来着,老李是吧?”
  李善林嗯了一声,张镇长接着说:“是这样,人暂时不要动,其他闲人都叫离开,不要乱走动、乱摸,尽量保护好现场。你们村上该准备的就准备。”他又瞅了一眼党国梁,继续说:“国梁,你也要节哀,人死不能复生,到啥时候说啥话,越是这个时候,头脑越要保持冷静。做棺材、打墓这些事你和老李他们商量着办,要及早动手,天气热,不能多放。至于死因,武县长已向公安局打了电话,一会儿就要来人,你们要很好配合。我和武县长他们还要跑几个村,这里就顾不着管了,有事咱们可以随时联系。开会的事,你就别管了,把你这事处理完后,随后我再给你补课。”
  说完,他就和武县长、刘书记他们走出了院子。
  公安局刑警队来得很迅速,武县长他们走后不足一个小时,就听到“吉——哇、吉——哇”的警笛声。人们议论说:“听听,说来就来了,还是人家县长这电话管用。”刑警队来了三辆小车,下来十几个人,他们一到,就把院子里的人全都赶出来了。检验尸体的几个公安人员都是戴着大口罩,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的,只留着两只眼睛,手上都戴着雪白的手套。还有个女的,个子不高,清清瘦瘦,留着齐耳短发,戴着眼镜。几个小媳妇站得远远的看着,羡慕地眼睛都看直了,一个说:“看人家也是个女人,多有本事,哪象咱们只会打牛屁股。”另一个撇了一下嘴说:“打牛屁股咋了?打牛屁股也要人打,她再能干,裤裆里长的那东西和咱还不是一个样?还能长出花儿来?夜里还不照样要挨男人那东西?”另一个在她头上打了一下,狠狠剜了她一眼,说:“看你那臭嘴,张嘴就不放好屁!”
   说着,几个人转过头,碰在一起偷着笑。
  还有几个警察在屋里屋外,翻箱倒柜地察看,把胡椒吃剩下的饭也端出来了。
  正在这时候,外面有人哭着号着奔来了,能听出来是胡椒她爸、她妈,她弟弟们也闻风赶来了。公安局在门口把门的人没能挡得住,他们就跌跌撞撞地闯进了院子,扑在胡椒身上号淘大哭。胡椒妈哭着,两只手在胡椒的身上拍着,象要把女儿叫活似的;胡椒爸哭不出声来,屹蹴在地上,老泪纵横,一张脸象牛屎堆似的,鼻涕吊了老长。党国梁和两个孩子忍不住,又一次扑了上来,又是一阵天昏地暗,几个验尸的警察也验不成了,只好站在一旁,木木地看着他们哭。
  公安局来的人,有一个高个子,据说是刑警队副队长,把他们的人都叫在一起嘀咕了一会儿,就又把党国梁和李善林叫到一边说,要把检查的初步结论交代一下。李善林说,先别说哩,人家娘家人也来了,叫他们一个人来也听听,刑警副队长说也可以。李善林就把胡椒她爸叫来了,刑警副队长说:“根据我们初步检查情况看,可能是食物中毒,究竟是什么毒?现在还不敢肯定,估计是灭鼠药,等我们把呕吐物等化验以后才能下结论。究竟是怎样中毒,我们提取了一些东西,还有早上吃的剩饭,这些我们都要带回去化验。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现在还不敢肯定。从院子里我们也提取了几个足迹,但不一定准确,因为走过的人多了,现场已被破坏,不好判断。墙上好象有人爬过,因为是砖墙,没有明显标志。尸体现在就可以动了,如果需要解剖,我们会及时告诉你们,家里所有食品,一律严格封存,这一点你们千千万万要做到,在化验结果没有出来之前,任何食品不能动,以免再次中毒。这几天,我们就住在镇上派出所,你们要协助我们迅速侦破,如果发现什么,要随时告诉我们。”
  他又指着李善林说:“你是村长吧?”李善林朝党国梁呶了呶嘴说:“是他,我是副支书。”刑警副队长说:“他现在不行,你要把这件事负起责任来。在群众中普遍摸一下底,如果发现有可疑的人,可疑的迹象,要给我们随时报告。”
  李善林在头上摸了摸,说:“这个……”
  刑警副队长说:“还这个什么,还有谁?就这样定了,有事我就找你联系。”
  李善林没再吭声。
  下午,化验结果出来了。一,确认是毒鼠强中毒。二、确认是他杀。有人故意投毒,因为不仅在剩饭中,而且在面缸中均发现有灭鼠药。
  刑警队的人分头在村里召开了几个座谈会,还走访了一些个别户。走的时候,带走了几个人,有刘二柱、虎蛋,还有李小毛。
  事情发生的第二天,石国禄回到了村里,这是他离家出走的第七天。
  这些天他一直住在县医院,其实,他有什么病?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什么病也没有,心病,真正的心病在党国梁身上,他每天都在盼着党国梁的死讯。
  这一天,他终于盼到了。
  早上起床后,他在医院住院部的走廊上徘徊,突然听到一位中年汉子在跟别人说,梨花渡村有人中毒死亡。他急忙凑上前去,急切切地问:“是梨花渡村吗?”
  那人回答说:“听说是。”
  他又问:“死了几个?”
  那人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你知道死的人叫什么吗?”
  那人仍是摇了摇头。
  他又继续问:“是男人?是女人?是大人?是小孩?”
  那人不耐烦地在他脸上瞥了一眼,说:“我也是拾着听了个毛讯,咋能知道恁清楚?”
  石国禄不敢再问下去了,他的心在腾腾地跳。
  他心里不知是惊喜还是恐慌,眼前好象已浮现出党国梁那僵硬的尸体。他觉得没必要再在医院呆下去了,急忙到街市上随便吃了早点,回到医院结了账,就乘车匆匆赶回村里。
  回村后,才知道是胡椒死了,而且只死了胡椒一个人。他大失所望,逮鸡不着反蚀一把米,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论咋说,胡椒毕竟是自己的姨表妹呀!她怎么能这样死了呀?她是死在自己的手里的,他感到惶悔,他感到懊丧,感到内疚。是兔死狐悲吗?他心里真的生出一股酸溜溜的感觉来,常言道:“亲不亲,姑表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姑表、姨表有什么两样?还不是同样连着筋?按自己本来的意图,舍弃姨表妹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那是舍卒保车的办法,那是舍孩子套狼的办法,可哪里能想得到弄出这样一个结果来!舍了表妹也保不了自己,舍了卒子也保不了车,舍了孩子也没有套住狼。他恨这个刘二柱办不了事,也恨自己用人不当,他想立即把刘二柱找来,骂他个狗血喷头。
  翠萍给他端来了饭,他不想吃,没有一点食欲。他询问了公安局来破案的情况,翠萍告诉他,听说公安局认为是有人故意投毒,把刘二柱、虎蛋几个人叫到派出所审讯,不知道有啥结果没有。
  石国禄一听把刘二柱叫走了,大吃一惊,一颗心噌地一下子就冒到喉咙眼里了。这刘二柱万一经受不住,把自己撂出来,这可马上就大祸临头了。
  他又问翠萍:“公安局抓刘二柱是抓住他什么把柄了?还是别的什么?”
  翠萍回答说:“没听说抓住什么把柄,只是个怀疑吧。”
  石国禄轻轻舒了口气,一颗心又稍稍放了下来。他想公安局这伙酒囊饭袋,绝对不可能抓住刘二柱什么把柄。刘二柱的全部行动过程都是自己精心设计好的,叫他在脚上套上塑料袋,手上戴上手套,把这些公安局破案最容易掌握的痕迹先防住,就不可能给他们留下什么把柄。在作案的时候,为了防止被人看见,叫他在头上裹上黑布,嘴上戴上口罩,眼睛上戴上墨镜,万一被人发现,也不会认出他来。叫他从哪里进去,怎样下毒,往哪里下,这些都是自己事先慎重考虑好的。刘二柱只要老老实实按自己吩咐的去办,绝对出不了差错。只要公安局人手里拿不出什么得力的证据来,刘二柱再审也不至于交代出什么来。他们只要从刘二柱身上打不开缺口,自己就是安全的。他们绝对怀疑不到自己身上,因为村里人都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在城里住院治疗,没有作案时间。第二,没有作案动机,受害人是自己的姨表妹,我为什么要去害自己的姨表妹?对我有什么好处?论其实,这才称了人家党国梁的心哩,人家正好和白杏花旧梦重圆。
  他想到这里,脑子中突然闪现出一个阴毒的念头来,何不把这件事嫁祸于党国梁?如果是别人下毒,他为什么没有被毒死?他们难道不是在一个锅里吃饭吗?为什么偏偏只毒死胡椒一个人?一个多月前,杏花死了男人,难道他不是想和杏花重续前缘吗?他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剪除障碍,毒死老婆胡椒,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
  他心里又暗暗高兴起来了。他很自矜地在自己脑门上拍了拍,说亏你想得出来,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他咬了咬牙,心里说,要是能这样一路发展下去,舍一个表妹也值。自己毕竟现在还是村党支部书记,在上面说句话还算数。只能是这样,才能达到保住自己,扳倒党国梁的目的。先把胡椒娘家人挑起来,让他们去闹,去告状,把水搅浑,那时候党国梁他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公安局要是把他抓起来,即使暂时结不了案,也不会轻易放了他。
  下午,石国禄去了党国梁家,在胡椒灵前痛痛快快地嚎了一气,嚎得还真象那么回事,三筒鼻涕两筒泪,嘴里还呜呜咽咽地呼叫着:妹子呀,妹子呀,你死得好惨呀,你不该这样呀,你还年轻呀,丢下孩子们可咋办呀……
  哭得那个伤心劲儿,把一院子的人都感动了。有的人就有点莫名其妙,石国禄咋能哭得这样凄惶,他对他表妹生前并不怎么样呀?那年他叫派出所把党国梁抓去,他表妹找见他,两人还吵得下不了架哩?别人议论归议论,办事的人不敢怠慢,急忙到灵前把石国禄拉住,劝他节哀,拉拉扯扯地把他安置到东厢房去歇。
  东厢房里间的炕上,一头坐着胡椒她妈,腿上苫着条薄绒毯,神情惶惶惚惚,披头散发,眼睛里还流着泪。炕沿上坐着胡椒他爸,两条腿搭在炕下,勾着头在吸烟。石国禄走进来,两位老人连头也没有抬一下,好象没看见什么似的,石国禄苦丧着脸说:“姨姨,姨夫,我对不起你二老呀,都怨我,是我把我妹子害了呀。当初我就不该把我妹子拉到我跟前来,那时也是为了我妹子好,谁能想到会有今天这事呀。”
  他说到这里,胡椒她爸听着味儿不对,似乎悟出点什么,把吸了半截的纸烟往炕沿上一抿,两眼瞪得滚圆,问:“国禄,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咋就听不明白。”胡椒妈也听出了石国禄说的话里有话,在眼睛上抹了抹说:“是呀,国禄你就把话撂明,我和你姨夫心里也有个底呀!”
  石国禄把头一勾,慢吞吞地说:“说啥?啥也别说了,人已经死了,还说那些干啥!不说别人,还有两个孩子哩。人心隔肚皮,谁能猜出谁心里是啥路数。”说到这里,他又把头侧向胡椒妈,压低声音说:“说起来就是老长话了,当初胡椒往这里嫁的时候,人家国梁心里就不痛快,是我在中间硬撮合的。这事别人忘了,姨姨你还能忘得了?我现在想起这事,真恨死我自己了。你们要埋怨就埋怨我,有火气尽朝着我发,谁叫当初我管这事哩。”
  说到这里,石国禄就打住了,他觉得不需再多说一句,点到为止,留下来让他们自己想去。说完就起身要走,胡椒爸没有再留他。
  石国禄几句含而不露的话,把两位老人牵入深深的思索中,他们不敢相信事情会是这样,但又不能不这样想,越想越有问题,越想越感到蹊跷。
  胡椒爸把头侧过来,悄悄问胡椒妈:“她妈,国禄娃刚才说的话,你听出来是啥意思了吗?”
  胡椒妈白了老汉一眼:“你把我当成老憨憨了,我心里清楚得很哩,昨日到今日我嘴里不吭气,就老思谋这事哩。”
  老汉说:“那你说说。”
  胡椒妈说:“你个榆木疙瘩,这是国禄今天来说哩,不说你想过吗?娃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你连个屁都不敢放。你就觉得正常吗?”
  老汉说:“我说人家公安局正在破案,总能弄明白嘛。”
  胡椒妈说:“破案,破个屁!你就恁相信公安局?”
  “那你相信谁?”老汉有些发火。
  胡椒妈说:“以前就和国梁好的那老白家闺女,现在是寡妇了你知道吗?”
  老汉说:“咋不知道?男人才死了一个多月。”
  胡椒妈说:“咱胡椒以前经常因为她和国梁生气,你知道吗?”
  老汉说:“听说过。”
  胡椒妈说:“这不就得了,这老白家闺女刚死了男人一个多月,咱娃就妙妙出了这事,你说这是为啥?”
  老汉往起一跳,怒不可遏地说:“别说了,我又不憨,这两天我也不是没想过这事,我只是一时吃不准,不敢轻易开口。看着国梁这娃老实厚诚,不防他还真是这样心毒手辣,这事非跟他弄个水落石出不行!”
  这胡老汉平时别看象个闷葫芦,不多吭声,一旦发起怒来,那葫芦里装的可全是火药,一点就着。他气呼呼地走上门来,立在房门口的石阶上,扯起喉咙喊起来了。
  “党国梁,党国梁,你小子给我进来!”
  他这一喊,满院子嘈杂的声音顿时象捏死了苍蝇,静了下来,一双双眼睛都齐刷刷瞪着往这里瞅,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好一会儿没有人应声。
  “党国梁,变哑巴了?死了?”又是一声。
  这时有人才说:“国梁刚才去坟上了。”
  老汉一听国梁不在,一肚子火气发泄不出来,火爆爆地在房子中来回打转,怒冲冲地对老婆说:“走,还候在这里干啥?”
  胡椒妈一看老汉牛脾气上来了,也不敢多说什么了,怯生生地问:“去哪里?”
  老汉说:“去哪里?还能去哪里?告他去,便宜他了!”
  胡椒妈撩起腿上苫着的毯子,起身穿上鞋子,跟着老汉就往出走。
  院子里招呼的人一见急了,拦住他们叫吃了饭再走。老汉眼睛一瞪,说:“吃啥饭?我还怕把我也毒死哩!”招呼的人不知道这老俩口态度为啥突然变成这样,样子凶得怕人,象要和人打架,也不敢再拦,只好放开他们,由他们去。
  冤家路窄,他们刚出村,正好和党国梁相遇,国梁手中提了只篮厮跟村里两个办事人从坟上往回走。胡老汉一见国梁,两只眼珠都变成了红的,一葫芦火药终于引爆了,他象一只发疯了的狮子嘴里骂骂咧咧,就一头向党国梁撞去。党国梁还没有醒过神来,就被撞了个仰面八叉,手里提的篮子被甩出去老远。村里厮跟的人赶忙上去拉,胡老汉说:“你们都别管,我今天和这个王八蛋拼了,把我这把老骨头也给了他!”
  党国梁蒙头晕脑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呐呐地说:“叔,你这是咋了,发这样大的火?有话好好说,何必要这样?”
  胡椒妈抹了一把鼻涕,接住了口:“你叫咋给你好好说?你贼小子干的啥事自己还不知道?我女儿是咋样死的,她咋样惹下你了?伺候了你这些年,给你生儿育女,咋对不起你党家了?你也能下得了这样的毒手!你小伙良心坏了,你的魂被那妖精勾去了。”说着又哭起来了:“我女儿命好苦呀,谁知你咋能落了个这下场呀……”
  党国梁明白了,他头上象挨了一闷棒,脑子“轰”地一下,顿时感到一阵眩晕。他硬是静了静神,支撑住自己将要崩溃的神经,对岳父母的突然变化他无法理解,意识到分明是有人在中间挑唆。他沮丧着脸说:“叔叔,婶婶,你们千万不敢听别人胡说,我党国梁是啥人,啥德行,这些年对胡椒咋样,你俩还不清楚?我咋能去干那种丧尽天良的事?”
  胡椒妈说:“人心隔肚皮,看着你小伙人鼻人眼的,谁能看出你肚子里藏的是啥狼心狗肺!”
  胡椒爸说:“我胡椒不是你害死的,是谁害死的?你能给我找出人吗?别人和我胡椒有啥过不去的坎,要害死她?为了个啥?图个啥?还是她惹下了仇人?你能把这些都给我说清楚吗?”
  党国梁说:“公安局不是正在破案吗?你叫我现在给你咋说清楚?我还不是和你们的心情一样难过?”
  胡椒爸说:“你放屁!公安局、公安局还不是做做样子,走走过程,骗谁哩?鸡儿不尿尿,肚里有道道,你心里清楚,要是别人下的毒,咋就妙妙把我胡椒一个人毒死了?咋就没把你毒死?你们还不是在一个锅里搅稀稠?”
  党国梁面对这样两位老人咄咄逼人的质问,他一句也答不上来,昨天到今天他一直沉浸在痛苦和迷惘中,他从没想到有人会把胡椒的死和自己联系在一起,这无异于在他的伤口上又撒了把盐。可是,面对这样的事实,自己又怎样能解释得清楚呀!他预感到自己将又要陷入一个更险恶的泥淖中。
  他冷静地说:“叔叔,婶婶,你们要信不过我,我就是有一百张嘴也给你们讲不清楚,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我只能凭自己良心,我只能说我作为一个丈夫,没有保护好胡椒,我将至死也要受到良心的遣责。至于要说是我害死了胡椒,那你们就太冤枉我了。”
  胡椒爸说:“冤枉不冤枉你,咱们走着瞧,你不要小看我老胡家没人,我要是不把这件事情弄到底,要不把你党国梁弄到地方,我就不白顶这个人骷髅!”
  说着就拉着老婆骂骂咧咧地走了。党国梁愣怔在那里,半天没挪动一步。
  胡椒死了的第三天,按当地习俗,晚上要给死者“上路”,按迷信说法,就是为死者灵魂送行的意思。这个程序结束之后,才能给死者入殓装棺、封棺。这种形式,在农村埋葬人是一个主要环节,看得非常重。死者是女人的,主要是娘家人作主,死者是男人的,主要是男人的姥娘家(外祖家)作主。这时候就是他们显示威力的时候,叫主家做什么,主家就要做什么。特别是死者穿的、铺的、盖的、嘴里含的、手里拿的、棺材的质量、棺材中放的物件,都要让他们一一过目。如果稍不称心如意,就会招来种种责难,说叫换就要马上换,否则就不能入殓封棺。有些亲戚平时来往好的,什么都好说,如果是平时来往不好的,有隔阂的,或某个人有隔阂的,就专门在这个时候挑刺寻茬儿,有意刁难,寻衅滋事。
  党国梁老婆尤其是这样死了,人们都估计到上路不会顺当,所以帮忙办事的人心里都非常重视,这一天早早就都到了。总管也就是办丧事的总负责人做了统筹安排,明确分工,该干什么的就分头忙活去了。有的去借板凳、椅子、桌子;有的去借盆子、大锅、碗、盘盘碟碟;有的进城采购牛肉、猪肝、粉卷等各种凉菜;有的去挑水、烧火、煮肉、烧肉、炸豆腐、闷粉条;有的去镇上拉啤酒、白酒,镆铺里拉馍馍……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各路准备工作都已就绪,就等着娘家人来了。按已往风俗习惯,还要有吹鼓手乐队去迎接,因为胡椒属于不正常死亡,孩子都还小,没有打发到地方,村里人商议了一下,就把这一套免了。
  村里人为了高待娘家人,减少磨擦,午饭安排得格外用心。造厨的都是村里选下的高手,连打下手的就有十几个人。
  他们估计娘家人来的要多,特此多放了几张桌子,桌子上都擦得干干净净,凉菜一盘盘,一碟碟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每桌八个,四荤四素,都是从城里买回来现成的新鲜货;要上锅炒的热菜也把菜和肉都切好,片状的、条状的分类放起来,等人来人以后现吃现炒;烧鸡、扣肉还有在黄河捕捞的大鲤鱼都已做好,放在蒸笼里馏着,馍馍估计用得多,也特此用两个炉灶馏着;纸烟和酒也拿出来了,分别摆在每一张桌子上;一切都准备得妥妥当当,万无一失,就等着娘家人来了。
  日过中午,他们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娘家人。
  眼看都过了午饭一个多小时了,总管急得上火,往出跑了几趟,死活瞅不见娘家一个人影影。帮忙办事的人急得嗷嗷叫,有的人不耐烦地喊叫起来了:“肚子都饿瘪了,等不着他们,干脆咱们先吃。”
  总管急惶惶地哀求他们说:“都别急,都别急,还是再等等,估计快了,他们总不能是吃了饭再来吧?你们谁要是真饿了,就先去厨房拿个馍馍充口饥。”
  有人说:“也行,咱们先吃个馍馍,慢慢等他们,他们真是吃了饭来,也给咱们省一顿。”
  马上就有人反驳说:“你想得美,人家是来干什么?还肯给你省!”
  正说着,铁头气喘吁吁地从大门进来了,说:“不好了,不好了,我刚从圪塔村回来,听说人家娘家人要来出气,圪塔村姓胡的家家户户都要来人,要一百多号人哩!”
  院里帮忙办事的人一听这个消息都愣怔住了,也没人喊叫肚子饿瘪了,有人就赶快到北房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了党国梁。
  国梁听了没有吃惊,只是把头勾下去了,勾得几乎挨在膝盖上。这是他估计到的事,也是他最怕出现的事,他有什么法子呀?他连一句话也没有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事已至此,就是躲也躲不掉呀!
  “出气”是民间办丧事中一种发泄怨愤的方式。谁家要是死了人,死者如果属于非正常死亡,如被逼死的、自杀的、受虐待的、饿死的、冻死的、不明原因瘁死的等等情况,死者是女人的,她的娘家人,死者是男人的,他的姥娘家人,就要由家族自发组织去对对方进行惩罚,民间把这种形式叫作“出气”。
  这种形式在旧社会据说是司空见惯的事,因为那时候还谈不到什么法制,政府不去管,不作为,死者的亲属感到怨愤、冤枉,就只好采取这种方式,同时以此显示本家族的势力。这种现象无人考古,也未见有文字记载,不知究竟源于何朝何代。解放后,在北方农村还偶有发生,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后,尤其文革十年,濒于绝迹。近些年随着各种政策的宽松,农村中一些封建迷信的东西又有所回潮,特别是一些偏僻贫困地区尤为剧烈。“出气”这种现象,也就不可避免地应运而生。这种现象的出现,从反面印证了我们有些地区的法制薄弱,实际上也是对我们法制的一种挑战。
  这个消息传来不一会儿,果然娘家人来了,成群结队,来的人也真不少,男的、女的、大人、小孩足有一百多人。铁头刺探到的消息的确是真的。
  来的人个个板着面孔,不论谁上前去问都不搭理。他们先是到灵前放声大哭,有站着的,有跪着的,院子里立插满了。人多,哭声就大,把房子都震得嗡嗡响,能传出好几里地。有的是真哭,动了真感情,又是鼻涕又是泪的。这些人中大部分是较近门的,熟识的,胡椒在娘家时接触较多的。还有相等一部分人,他们只是胡姓的一个大家族中人,十八杆子也挨不上,和胡椒见了面虽然也认识,但并无打过交道,有的甚至不曾说过一句话。这些人只是跟着干嚎,随大流,扯破嗓子也流不出一滴泪来,有泪无泪也无妨,把头往下一勾,用手帕捂住半个脸,听起来声音还是挺凄楚的。
  一阵震天动地的哭声之后,他们就有理霸道地围着一张张桌子坐下来。院里原先准备的八张桌子都坐满了,还有一半人没处坐。这些人中就有人大声呵斥起来了:“这是干什么,不叫我们吃咋的?不叫我们吃你们就说话!”
  这边办事的总管就赶快上前陪着笑脸说:“对不起,对不起,你们稍等一下,我们这就准备。”说着,两只手把烟递过去,给点上火,又转过头呼叫照护的人:“快,快,快,管桌子的人赶快再去搬桌子,最少搬八张,还有板凳、椅子。”搬桌子的人中就有人闹情绪说:“哪里还能借下八张?中午我们把能腾下的都已经借来了。”总管就说:“少磨嘴,不看啥时候?不管是哪一户,只要有就要腾下搬来,真不够再到小学里去搬,把三轮车开上!”搬桌子的几个人没法,拍了拍屁股出去了。
  总管又喊叫其他人,说:“分管碗、筷、盘盘碟碟的,你们也查看一下,缺多少,赶快去借。”
  这些人心里有数,知道肯定不够,也不敢怠慢,就一个个跳起腿出去了。
  娘家来的人,凡坐上桌子的就开始大嚼大咽。没有坐上桌子的,有的坐在房檐下石阶上,有的坐在柴火堆上,有的在院子里来回转悠着。他们嘴里抽着烟、喝着茶,还不时地喊叫:“你们梨花渡人都咋了?都吃了笨熊屎了,半天把桌子也搬不来,存心要饿死我们是咋的?”
  梨花渡村其他打杂的人和造厨的人知道他们是故意寻衅滋事,装着没听见,不管他们说什么也不应声,只顾埋头干自己的活。
  只是苦了当总管的,两条腿象按上了弹簧,跑进跑出,一身一身出汗,一会儿出去看看桌子搬来了没有,一会儿出去看碗筷、盘盘碟碟拿回来了没有,他要回去就要听娘家人放出来的难听话。
  在喝酒的时候,有人喝着喝着就把酒瓶子摔了,喊叫:“这是啥鸡巴酒!打发叫花子?拿假酒来蒙骗我们!叫党国梁出来换酒!”
  总管就赶忙上前,又提来一瓶酒换了。
  有的人吃着吃着就把盘子摔了,喊叫:“做的这是啥鸡巴菜!是喂猪哩?是喂狗哩?叫党国梁出来尝尝,是人吃的东西嘛!”
  总管就赶快又叫厨房人端上去一盘。
  一顿饭已经吃了三个多小时还不下来,他们连吃带扔,稍不称心的就泼出去了,院子里到处抛撒的都是饭菜,还不时喊叫没菜了,没酒了。端菜捧盘的人个个忙得汗流浃背,气喘嘘嘘,总管更是象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到处陪笑脸,到处讲情,就连人家娘家人一个小孩子喊叫一声,他也不敢怠慢。
  还有更急人的,眼看着厨房原来准备的蔬菜、鸡蛋、肉、油要被吃光了,几大箱白酒,几十箱啤酒也没有了。总管心里叫苦不迭,只好去找党国梁。
  党国梁刚去看棺材回来,一听这事,眉头就皱成了一疙瘩,神情恍惚地回答说:“缺什么就打发人赶快去买,村里没有就开车到镇上去买,能借下也行,都先欠着账,事后我一家一家去结算。不管他们说什么,骂什么,都不要在意,就照他们要求的尽力去办,达到人家满意,千万不敢再捅出漏子来。”
  总管就赶快打发人出去了。
  采购的人一时半刻回不来,这边厨房里就搁住了手,停工待料,就连开水也供应不上了。
  院子里十几桌吃饭的人,见桌子上没了菜,象老鸦被戳翻了窝,一人一条嗓子呱呱呱叫唤起来了。
  总管急中生智,悄悄吩咐造厨的人,把大白菜剥剥皮炒上一锅,端上去。造厨的皱着眉头说:“用啥炒?油也没有一点了。”总管说:“看你说的,这还用我教你,一个大活人还能用尿憋死?没油就没油,为了应急,还管哪些干啥?倒些酱油,打打色不就得了?”
  造厨的没法,只好按照总管吩咐的去办,没料到这一端上去,不但没有应急,反而闯下了大祸。个个桌子上开始乒乒乓乓地摔盘子、摔碗,有的甚至把桌子都掀翻了。男的、女的都可着喉咙喊:“好呀,你们这是欺负人,小看我们是咋哩!?炒白菜连油花花都不见,穷的管不起饭了?还是故意作践我们?害死我们胡椒还要害死我们?你们枉想!把党国梁叫出来,他龟孙王八蛋钻到哪里去了?连给我们打个照面都不敢打?”
  太阳从院子扯去了最后一抹余晖,门外传来了女人的哭声,声音凄厉哀婉,撕心裂肺,院里的吵闹声立即静了下来。哭着进门的不是别人,正是胡椒妈。她披头散发,东倒西歪,由两个年轻妇女搀扶着,估计是她的侄女和儿媳。后面紧跟着的是胡椒她爸,一张老脸绷得疙疙瘩瘩,眼里喷射出怕人的光,头扬起来,胡子噘起老高,两只手背在后面,一步一步向院里走去。
  这是他们事先安排好的。前面先到的那一百多人,都是他们姓胡的本家族人,有近门的,也有远门的,这些人都是能撕下脸皮,敢扯旗放炮的人,任务就是来党家故意糟蹋他们,说打就打,说砸就砸,找碴儿寻事。
  胡椒妈和胡椒爸来了以后,没有去东厢房歇着,直接到了北堂房胡椒灵前。两个人分头坐在灵床的两边,胡椒爸低下头只顾吸烟,胡椒妈悠起喉咙继续哭。
  “我女儿死的好惨呀,不明不白,活生生这样被人害了,胡椒你命咋真苦呀,死得冤枉呀,谁作主给你报仇呀?我们胡家人咋就这样窝囊呀,咋能这样叫人活活害了呀……”
  哭声高高低低,凄婉悠长,声声剜心,句句血泪,把院子里姓胡的人又一次激怒了,女人们擦鼻涕抹泪,嘴里都絮絮叨叨地骂起来了。男人们摩拳擦掌,嗷嗷喊叫:“姓党的,你王八蛋滚出来,非要你偿命不可!”有人喊:“党国梁你贼坯子钻到哪里了?你躲不掉,就是钻到老鼠洞里也要把你抠出来!”
  有几个留着长头发,蓄着小八字胡,穿花花布衫的二杆小伙子,已经把党国梁推推搡搡地拉出来了。党国梁木木呆呆,他已经几天没有吃饭,几天没有睡觉了,脸上布满了阴云,两眼下陷,眼里没有一点活力,象死潭里的水。此时任人怎样摆布,只是一句话不说。他能说什么呀,面对这样一群毫无法制观念,不明事理的人,又能辩出什么是非来?他只能以沉默表示自己的反抗。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村里人都已吃罢晚饭,听说圪塔村来了很多人到党国梁家“出气”,就放下饭碗来看热闹。一会儿陆陆续续来了很多,院里院外挤得水泄不通,象看大戏似的,墙头上都趴满了人。
  胡椒娘家人逼着党国梁,硬叫承认是他下的鼠药毒死了胡椒,一人一条嗓子地大声喝斥,有的甚至侮辱谩骂,放肆地发泄着污秽不堪的脏话;有的人推推拉拉,有的人手里操着木棒恐吓他,象文革期间批斗走资派一样。
  梨花渡村里的人看着这样的情景,有的人气得身上发抖,有的人嘴里直嘟哝。副支书李善林吓得躲在厨房的角落里,不敢站出来放个屁。
  很多人去找他,埋怨他,叫他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或者去制止一下,他屁股上象坠了颗碌碡滚子,动也不动一下,只是勾着头抽闷烟。
  这时,杏花不识相,拨开人群,挤了进去,声严厉色地说:“你们还讲理不讲理?胡椒究竟是怎样死的,自有公安局侦破,你们有什么权力私设公堂,逼着人承认,眼里还有没有政府?!你们知道不知道这样作是违法行为?!”
  杏花义正词严的斥责,使场上顿时静了下来,有些人感到恐慌,停止了谩骂,手持棍棒的缩回了手脚。但是,这只是暂时地发挥了威慑作用,很快就有人嘀咕开了,挤眉弄眼地说:“这就是白杏花,她就是党国梁勾搭的那个女人。”
  于是,场上又骚动起来了。有人指着杏花的鼻子说:“好一只母老虎,果然是伶牙俐齿,找你还找不见哩,自己倒先蹦出来了。你心疼了?受不了啦?连着心哩?既然你自己寻上门来,那你就说说,你是怎样勾结党国梁,害死我们胡椒的?”
  “说,你这个女妖精是怎样勾结党国梁害死胡椒的!”
  “打死这个骚狐狸,替胡椒报仇!”
  “叫她和党国梁这对狗男女都跪在胡椒灵前低头认罪!”
  一人一条嗓子,哇哇哇喊成一片。
  有人动手上前去拉杏花,这时得宝和张家老二一左一右已经闪现在杏花两旁,得宝上去就把那个动手拉杏花的小伙子推了个趔趄,大声喝斥说:“谁敢?不要命你就来,无法无天了!”他和张家老二都挽起了袖子,挥舞起拳头。
  那个被推了一把的小伙子,没有跌倒,这一下被惹恼了,攒着拳头就向得宝猛扑上去,嘴里喊着:“好家伙,你要打人,打就打!”一拳就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得宝的胸脯上。得宝上去就把这个人搂了起来,二人撕打开了。
  “打就打!”
  “打!打!”
  胡家来的人发疯了,异口同声地喊叫着,挥舞着拳头。
  梨花渡人忍不下去了,也有人大声喊叫起来了:
  “好家伙,圪塔村人成精了,来我们梨花渡行凶,梨花渡人都喝松了,还不把家伙拿起来,把这些姓胡的杂种们都给撵出去!”
  “打出去!”
  “打出去!”
  院子里又响起梨花渡人的喊叫。
  铁头首当其冲,举起一把钢锨,站在凳子上喊叫:
  “狗日的,你们姓胡的鳖孙子,哪个敢下手,我先劈了你!”
  圪塔村姓胡的看见梨花渡人个个手里都操着家伙,怒目相对,把他们团团围在中间。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会造成这种局面,悔恨来时没有带上家具,眼看就要吃亏,情急之下,有的举起了凳子,有的举起了椅子,有的举起了砖头。这时,只要有一个人先动手,或者一声号令,一个动作,一场血肉搏斗就会立即爆发。
  妇女们,小孩子,年老体弱的看见这种形势都吓得惊慌失措,屁滚尿流,他们个个抱着脑袋,有的哭着,有的喊叫着,叽哩哇啦地从人群中拼命地往出挤,象逃命似的,生怕在打斗中伤了自己。
  党国梁忍耐不下去了,也顾不得现在自己所住的位置,沙哑着嗓子哀求大家:“乡亲们,老少爷们:不管是圪塔村的,不管是梨花渡的,你们都把手里的家具放下来,放下来,我求求你们了,我求求你们了!你们听我说,咱们都是邻里邻村,地头相连,不是亲戚就是朋友,见了面谁不认识谁?辈辈世世住在一起,今天为我党国梁,何必这样大动干戈?这是要打出人命呀!我党国梁真要是犯了法,跑也跑不掉,饶也饶不了;要是没犯法,就是硬按也按不上。这样打能解决了什么问题?千万不敢这样呀!快点放下家具吧!”
  尽管党国梁苦口婆心,扯破喉咙喊叫,现在还有谁听他的,两边要打斗的气氛仍然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外边“哔哔——”响起了吉普车的笛声。
  下车的是镇上刘书记、张镇长,还有几位镇上干部。接着又是一辆吉普车,是镇上派出所的人和正在破案的县上刑警队人员也来了。
  刘书记他们是刚才在电话里有人告知的。本来正准备召开党委会,听到这个消息后,知道情况严重,连会也不开了,告诉了一下派出所,就急如星火地奔这里来了。来的也真及时,要是迟到一会儿,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大乱子呢。
  公安上的人迅速奔赴现场,象面对一群武装叛乱分子,把手枪举了起来,虎视眈耽地注视着人群中的动静。
  有人给刘书记找了个凳子站了上去。
  刘书记说:“乡亲们,同志们:请你们把手里拿的工具或者别的什么东西都放下来,我是咱们镇党委刘书记,我有话要给你们说。”
  两边群众看到这种势头,一个个悄悄地放下了自己手里拿着的木棒、钢锨、镢头、椅子、凳子等,侧起耳朵听刘书记能说出些什么来。
  刘书记接着说:“党国梁同志的爱人胡椒突然中毒死亡,大家都很难过,不管是圪塔村胡椒的父母亲属和其他群众,还是梨花渡村胡椒的亲人和群众,包括我们在内,心情都是一样沉重。这两天来,我的心一直平静不下来,我感到我应该负重要责任,我作为镇党委书记,在临河镇这一方土上,居然发生这样的恶性事件,这是我的失职,是我平时对大家关心不够,教育不够,管理不得力,没能够保一方平安,以致造成如此恶果,我在这里对大家表示深深的歉意。”
  院子里的群众都悄无声息,连孩子们的哭闹声都没有了,大家都为刘书记这样谦虚自责的态度所感动。
  “对于这个案件,县公安局刑警队的同志们正在抓紧时间,不分昼夜,加班加点进行侦破。根据现在掌握的情况,可以明确告诉大家,是有坏人故意投毒,致人死亡,这个坏人究竟是谁?也许就在我们中间,也许就在我们的背后。由于作案人员特别狡猾,没有给我们留下太多的痕迹,所以现在一时还无法确定。不过请大家放心,凶手即使再高明的手段,难免留下蛛丝马迹,再狡猾的狐狸也逃脱不了猎人的枪口,总有一天,我们要将他抓获归案,给大定一个满意的答复。在没有破案之前,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你们凭猜测武断,听信谣言,就拿党国梁出气,私设公堂,实行逼、供、信,恢复封建社会那一套为历史所抛弃的陈规陋习,这样做是违法的,是和我们社会主义制度格格不入的,是一种无政府主义表现,是要负法律责任的!谁挑头,谁负责!所以请你们立即撤离现场,如果说还有谁一直顽固坚持,触犯法律的,我们一定严惩不贷!”
  刘书记说到这里,群众中立即躁动起来了。有些人互相观望,有些人就起身要走。
  这时,胡椒妈、胡椒爸,还有胡椒的几个弟兄姐妹,拨开人群走了过来,一个个唿腾唿腾向刘书记跪了下来。
  刘书记他们一见,赶快从凳子上跳下来说:“都站起来,有话站起来说,这是干什么?要是这样,我们就不管了!”
  他们听了,互相扯了扯衣襟,悄没声地站起来了。
  胡椒妈哭着说:“刘书记、张镇长,你们当官的可要为我女儿申冤呀,要为老百姓作主呀!我女儿被这样活活地毒死了,公安局抓这个去审,抓那个去审,为什么不抓党国梁?是不是因为他是村长才故意包庇他?事实不是明摆着的吗?明眼人谁看不出来?就是他为了和他那个相好的女人结婚,才把我女儿害死的。你们为啥不从这方面去调查?只是在外边捕风捉影拿些担边扯沿的人去审,审了几天,审出了个什么?他们为什么要害我女儿?我女儿防碍他们什么了?他们和我女儿有什么仇恨不过的地方?这些你们想过吗?”
  人群中就有人跟着附和:“是呀!是呀!”
  刘书记说:“那你们可以举报,通过正当合法渠道,为什么要采取这种行动?”
  胡椒妈说:“我们这样做也是万不得已呀!要不是人命关天,谁愿意这样作?论说党国梁是我女婿,不说他,还要顾我女儿留下的一对儿女哩,这也成了一刀砍不断的亲戚,要不是他把我女儿害了,我也舍不得这样折腾。一个老百姓没权没势,有什么办法?不这样,政府会管吗?说句不好听的话,我们就是信不过政府!也不知道这样做违犯什么法律了?如果真是犯了法,就拿我老婆子一个人开刀,与其他人无关。他们都是我叫来的,都是我们姓胡的一家子人,一家人中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能不管吗?他们不来行吗?我今天黑夜就跟着你们走,坐几年监狱都行,只要能抓住害死我女儿的凶手,我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院子里有人大声喊叫起来了:
  “为啥不审党国梁?党国梁就不值得怀疑?”
  “真正偷了牛的不抓,抓拔橛子的,那不是糊弄人!”
  “党国梁就是下毒的凶手,白杏花也是同谋!”
  张镇长说:“说话要负责任,要有根据,要有真凭实据,不能空口说白话!”
  有人接过话说:“这还不是秃子头上虱子,明摆着的事?跟我们要什么真凭实据?我们要有真凭实据,还要你们政府干啥?要公安局干啥?”
  刘书记摆了摆手,说:“都别说了,不管是党国梁,还是张三、李四,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我们绝不厚此薄彼,请大家相信政府,相信法律部门,也请大家不要干扰破案秩序,一切按程序来。大家有意见,有检举揭发很好,帮助公安部门破案,我们都给予支持,立功的还要奖励。但是,你们不能采取今天这种行动,要知道你们这样做,本身就是违法的。这样做很容易让坏人钻了空子,如果要有人借此寻衅滋事,或者把水故意搅浑,达到个人什么目的,都会给我们公安部门破案工作带来很多困难。”
  刘书记的一番话把很多人憋了一肚子的气给放了。梨花渡村人没事的就一个个离开了;圪塔村一些远门亲戚也陆续续走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械斗就这样被扼止了。
  


原创[文.浮 世]    收   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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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yc姚律师 Re:梨花渡(十一) 回复时间: 2007.04.06 09:48

    最后一个句子没有完,请把它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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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杯子里的海 Re:梨花渡(十一) 回复时间: 2007.04.07 20:33

    怎么只看到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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