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82年的下半年至1983年的上半年,海子将完成他四年本科学业的最后一学年。1982年仲秋的一日上午,正在课堂上课的海子突然感觉自己的肚角有些疼痛。他强忍着上完一堂课,下课时,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脸颊上顺势往下流,同学们发现这一异常情况,马上报告了老师,老师再报告了学校。
学校十分重视这一情况,一位主管学生工作的副校长马上让他的驾驶员以最快的速度开着专车来到教学楼,把海子送进附近的一所医院。
这种事要是发生在家乡,生病的人顶多去乡里的卫生所简单处理一下,要么自家人给装个热水袋紧贴着疼痛的部位敷一下,便了事。
现在,坐在轿车里的海子受宠若惊。
海子第一次坐轿车,旁边关注他的是他的北大副校长,我们不得不佩服校长的伟大的人性力量。
海子很快被送进急诊室。经验丰富的胸泌科大夫初步诊断为急性阑尾炎。
进一步抽血化验,查血样,查尿,拍X光片,最后诊断———急性阑尾炎。像急性阑尾炎这样的病,在北京的医院治愈率很高。
副校长的一颗不定的心安了下来。
马上做手术。
副校长看着脸色苍白的海子安慰道:“没事,进去一会就好了,我们都在外面等你。”
副校长和执刀医生互相挥手,他诚挚的目光在告诉医生,这是我的学生,我的孩子,一定要做好!
海子被推进了手术室。
手术进展很顺利,这是一个小手术。
很快,海子就被推了出来。他的辅导员老师和同学们都围了上来,给海子送上慰籍和祝福。
他们带来水果和营养补品,医生告诉他不要急于进食,等肠道管顺通后,才能吃东西。骆一禾后到一步,他是听海子的同学说的事情原委,跟着来到医院,得知海子手术已经结束,正在休养之中。
骆一禾悄悄走进海子的病房,阳光透过病房的玻璃,将病床上的海子轻轻沐浴,海子正聚精会神的读屈原的诗集。看老朋友走了进来,海子赶快放下手中的书本,招呼骆一禾坐下。
“呵呵,大哲学家在读屈原吗?” 骆一禾看海子放在一旁的书说到。
“是的,我叫同学帮我借的。这次倒了个小霉,不过已经相安无事了。”
“神会保佑我们的。”
“你信仰上帝吗?”
“我的信仰并不明确。”
“是吗?是不是想找寻自然和精神的力量?”
“这是很多人的想法,却少有人有坚定的信仰意志,不过,我对谬斯的信仰还是比较坚定的,我刚才看你在读屈原的诗歌,你以为屈原如何?”
“他是了不起的诗人,我刚读完了其中的《天问》,他的‘呵而问之,以抒愤懑’在放逐之后的心境让人感怀。”
“《天问》是不朽的诗篇,也是一篇奇特的长诗,屈原用了一口气提出了172个不可理解的怪问题,从开天辟地之前问到天地万物的创造,从神话传说问到自己的本身,这其中的宏大是没有人能够比拟的。”
“我想屈原的伟大在于他把理想、遭遇、痛苦、热情统统熔铸于自己的诗篇。”
“你说得不无道理,屈原对中国的诗歌有着创造性的贡献,在屈原之前,人们总是按照固定的格式创作,少有诗人对诗歌的体裁进行革新洗面。屈原则大胆地突破了陈式的局面,他在楚地民间歌谣的基础上,创造出了与四言体诗体——《诗经》相似而风格迥然不同的‘楚辞体。” 骆一禾喝了口水。
“你认为这是屈原对中国诗歌的一次大解放式的运动吗?”
“岂止是运动,简直就是革命,它的意义非同一般,屈原创作的这种‘楚辞体’交错着用字数不尽相同的长短句,几乎每句结尾都用助词——‘兮’,就规模而言,它的气势也比《诗经》大。”
“我觉得后人受屈原的影响特别大,在屈原之前,诗歌都是集体的一种心志,很少有反映自己的个性的,读他的诗歌,我感觉到诗人的心灵和感受清晰地展现在我自己的面前。”
“屈原对后世的影响极大,他打破了以往诗歌共有的感情的集体性质。后来的李白、杜甫、陆游等大诗人无不受益屈原的强音。李白曾举诗推崇‘屈平词赋悬日月’,而杜甫也追求‘窃攀屈宋宜方驾’的个性魅力。” 骆一禾侃侃而来,显示出了他那深厚的古文功底。
“现今读来依然韵味悠长,你刚才说的‘心志’,是不是‘诗言志’的表现呢?”
“中国的诗歌讲究‘言志’,但实际上就是‘言情’。”
“这是为什么呢?”海子不解。
“这主要和中国古代的政治环境有关,你知道,儒家思想是被很多统治者推崇的,它对安邦稳心有很大的作用,既强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也强调正统中规,‘情’的表达相当含蓄,只好用‘志’取代。所以从根本上说诗歌是‘言情’的。”
“所谓‘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磋叹之,磋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发于声,声成于文,谓之音。’这是人们利用诗歌抒发自我的需要吗?”
“我不反对这种说法,但现代诗人却盲目乐观,不重视古人的感受。”
“现代诗歌割裂了古诗的天然品性,我们已经找不到那种天然的音符了。”海子感叹道。
“五四以后这种割裂愈演愈烈,人们摸不准中国新诗的脉搏。”
“这和五四时期新诗的社会环境有关系吗?“
“事实并非如此简单,宗白华先生说:‘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社会环境有时候不能阻止艺术的繁荣”
“那你的理解是?”
“五四时期文人们的人文关怀精神不能到达理想的彼岸,心灵的单纯的追求自律(形式)超过他律(历史),后来的诗人们没有从历史中吸取教训,导致这一局面延续至尽。”
“这是文化继承的问题,我们的文人没有很好的注意自己的文化传统。”
“是的,这种割裂很可怕!” 骆一禾唏嘘。
“最近,艾青等一批诗人们批判朦胧派,你是怎样认识这一事件的呢?”
“批判或质疑新鲜思维事物没有错,如同卡尔.波普尔(KarlPopper)令人信服地揭示的那样,解释和理性藉以被怀疑或呈现错误的过程,作为一个完整过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个过程是通向说服理性进步的通道。艾青们也在时代的河流里追求着种种变奏,他更相信年轻人的创造。”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海子感叹不已。
“好了,今天不能奉陪了,改天再讨论。”
“怎么,你要走吗?”
“恩,你的大嫂还在等我呢。” 骆一禾调皮的打了个圆调。
“哦,原来如此,那请你代我向嫂子问候喽。”
“一定转到。”
“我送送你!”海子准备起身下床,骆一禾赶快制止了。
“你安心养病,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好吧,路上慢点。”
“再见!” 骆一禾缓缓走出了病房。
住院的一个多星期里,海子受到了优待,他被许多人关心疼爱着。缺下的功课由同学们轮流着为他讲解,辅导员老师每天为他送来热的鸡汤、炖排骨,还有一批文朋诗友们陪着他,与他谈论诗歌,激扬文字……
医院的医生护士们羡慕这个北大的少年大学生。护士们在工作的同时,有时候故意冒上一句安徽话,逗一逗病床上的海子。
在这种爱心、友情的萦绕下,海子怀着感恩的心。
海子康复后,还是一大批同学帮他收拾东西,背起书包,一大伙人浩浩荡荡,护着他走进学校,像是迎接从战场上凯旋归来的将士!
比海子和骆一禾晚两年考入北大的西川就读于外语系。
西川老家是江苏徐州。
西川学的是英语专业,中学就读于北京外国语学院附中,良好的外语基础使他对西方文化的了解如数家珍。相对于学习法律的海子和学中文的骆一禾,外语的优势可以让他对西方原作品的原艺术魅力有着更深刻的感受。
西川虽然晚入学,但他的写作水平堪称一绝,语言的表达相当具有自己的个性,在北大的诗歌界赫赫有名。
至1983年,他的一些作品已发表在校刊上,引起了很多校外人士的关注。不久,西川加入了著名的五四文学社,骆一禾也是五四文学社一员,他们俩以诗会友。
北大五四文学社赫赫有名。它创建于1950年,五四文学社以其先锋的姿态确立了它在校园文坛乃至中国文学界的地位。作家冯至、吴组湘等奠定了它的特色底蕴。一代又一代勇于试验的年青人,聚集于此,又从这里迈开新的脚步。
海子没有加入五四文学社,但他经常和五四文学社的一些文学爱好者们交流。
在和西川的交往中,骆一禾感受到其文字功底的深厚和对中西方文化的谙熟。西川身上优秀的东西是海子和他本人所不具备的,所以他想把西川引荐给海子,让他们认识。
海子当然知道西川的名字,他不止一次地读到西川同学的诗歌,在北大的校园诗人中,西川的诗歌抒情味稍浓,语言中透露出智慧与灵气。就其整体写作而言,西川的诗歌明显优越于那些仍沉溺于对“朦胧派”诗歌写作模仿的大学生诗人们。
在同时代的北大校园诗人中,骆一禾和西川的诗歌写作较成熟,他们独自构筑的诗歌世界,吸引了一批校园读者。
海子、骆一禾、西川被称为“北大三诗人”,这是后来的事。
但在1983年,无论在写作诗歌的质量,还是在数量上,海子都远不及他们两位。
当骆一禾要介绍海子和西川认识时,海子倒有点紧张,他不知道和久仰大名的西川同学见面时要说些什么,他甚至想到要穿什么衣服去见西川。
在北大团委一间兼办公室的宿舍里,海子见到了西川。
西川给海子的第一印象不错,虽然西川在北大的文学青年们中名气较大,可他讲话坦诚、谦逊,这与那些用所知的见识高谈阔论,显示自己“含金量”的文学青年大有区别。海子天生一副娃娃脸,看上去像一个初中生,完全不像个即将毕业的大学生,他比西川想像的年龄小得多。
两个人第一次聊天,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尤其是海子,生性腼腆,不善健谈。
还是西川打开了尴尬的局面。他们简单谈起了对方的诗歌写作。
海子锋头一转,说到了哲学,他知道喜欢读书的西川不可能不喜欢西方的哲学。接下来,他们之间的话题逐渐延伸开来,后来一直谈到美学,谈到了黑格尔,这使西川“产生了一种盲目的敬佩之情”。
对方都对彼此的文化修养感到了吃惊。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相识在良好的交流气氛中结束。
随着社会的变革,一批有着创新价值思维的校园诗人在诗坛上崛起,诗歌艺术模式从原来单一的框架局面趋向多元化写作模式,开创了属于八十年代青年诗歌的创作理念与风格。
在北大就读期间,海子只是个小辈,没有多少人知道他还会写作,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名字。
在海子毕业的最后一个学期,他的诗歌写作达到了一个小高潮,但竟没有一首让他满意,写作的诗稿也就随手扔掉。
但海子的创作被他同班的同学欣赏,出色的抒情诗歌迎合了当时毕业生即将离校复杂的浮躁心情的需要。
有同学说他的诗歌有一种病态的贵族美。他将浪漫爱情与孤独落魄相结合,刺激了一部分根深蒂固用传统阅读方式阅读的同学的思维习惯。
海子喜欢一个人坐在偏僻的角落里抒情,这种自娱自乐的方式和他的性格十分相似。一个艺术家只有守得住寂寞,他才能够有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创作的机会才会愈多。像他这类“乡村知识分子”,把乡村文化带到城市,再从都市文化中找寻失落的乡土文明,人的居住环境变了,但他所依赖的本土文化却难以改变。循着乡村和都市这两个巨大的石磨的相互转动,因而,他的写作思维里存在着巨大的空间。
在本班的同学支持鼓励下,海子把自己几年来创作的零散的诗歌编成集子——《小站》,寓为暂时的停留地。这是一本油印的诗集,由本班号称书法家的程四海同学刻底板,用了较少的资金做了一本在当时堪称精美的诗集。
这本书不久通过骆一禾等人传到了中文系,《小站》轰动了号称中国汉语言文学第一次系的北大中文系,而他的作者却不是科班出身的中文系的学生。大家这才知道,法律系还暗藏着一位“大诗人”。而另外一些人也从传言中了解了这样一位来自安徽农村的小个子——查海生,他们除了习惯性的感叹北大是藏龙卧虎之地外,日子久了也将这种无谓的传言忘得一干二净。
------------------------ 我要的不多,无非是眼光中拥有你我;
我要的不多,无非是俩心的交流。
|